任慧敏
(南海廣播電視大學,廣東佛山 528200)
起源于西周時代的《詩經》,是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是中國詩歌的源頭。《毛詩序》提出《詩》有“六義”:風、賦、比、興、雅、頌。《詩經》當中所表現出的關注現實的熱情、強烈的政治和道德意識、真誠積極的人生態度,被后人稱為“風雅精神”,成為儒家溫柔敦厚詩教傳統中必不可少的內容。兩千余年,詩歌不斷地發展變化,但“風雅精神”一直存在。乃至19世紀,古詩逐漸消亡前,身受國家巨變、民族危亡的近代詩人,仍然心懷“風雅”,在詩作中一吐心中塊壘。
黃遵憲(1848—1905),字公度,號人境廬主人,廣東嘉應州(今梅州)人。清末杰出的愛國詩人、政治家。在那個風云際會的時代,黃遵憲作為政治家,他有傳統士大夫的憂國憂民之心,也有求新圖變的進步之情。作為詩人,他有儒家文化的思想基礎,也善于接受新鮮事物,在詩歌創作領域獨樹一幟。
黃遵憲在《酬曾重伯編修》一詩中說“廢君一月官書力,讀我連篇新派詩。”時人稱道黃遵憲,皆為他的“新派詩”所折服。梁啟超曾說“公度之詩,獨辟境界,卓然自立于20世紀詩界中,群推為大家”。豐富的海外經歷使得黃詩異境叢生,令人耳目一新,但黃遵憲詩還有“風雅不亡由善作,光豐之后益矜奇”之句,聯系他一生詩作中對現實的關懷、對政治的熱情以及對民俗風情的演繹,可見傳統的“風雅精神”仍在詩人心中。
“風、雅”之辭始于《詩經》。 《詩經》本為樂歌,“風”、雅最初是指音樂曲調,“風”是不同地區的民間樂調,“雅”是朝廷正樂。《詩經》305篇,風詩和雅詩占了絕大多數。二者在內容上有較大區別,由于風詩來自民間,故詩歌意境廣闊,意象繁多,生活氣息濃厚;雅詩則多反映宮廷生活,表現出強烈的政治意識。但不論“風詩”還是“雅詩”,都有著非常強的現實主義精神,這也成為“風雅精神”的核心內容。
賦、比、興的藝術手法是《詩經》創作的基本特征,也開啟了我國詩歌創作的基本手法。敷陳其事而直言之,真實地記錄現實;以彼物比此物,運用聯想和想象,更加細致地刻畫人物;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辭,把充沛的情感置于廣闊的環境之中,給人以無盡的遐想空間。詩歌創作貫穿我國千年文化,賦、比、興的藝術手法被一代又一代的詩人們運用著、傳承著,《詩經》的開創地位不可動搖。
因此,風雅精神除了內容上體現出的現實熱情,還不應缺少藝術上的興寄手法。同時,風雅精神在后世不斷的創作實踐中被充實、被完善,高尚的思想情感、樸實真摯的語言,比興寄托的運用,無一不是風雅精神的內涵所在。
古典詩歌到了黃遵憲的時代,在各種文化思潮的激烈碰撞和動蕩不安的社會狀態中,急于尋求新的出路。“詩界革命”是資產階級文化思想更新帶來的文學變革之一,黃遵憲曾認為古典詩歌“自古至今,而其變極盡矣”,難以為繼的同時,他也堅信“詩固無古今也”(《與郎山論詩書》),古今自有相通之處。筆者以為,風雅精神當為其一。
黃遵憲從小接受儒家思想教育,對中國傳統文化有著極深的體會和認識。關于詩歌創作,他在《人境廬詩草·自序》中說:
嘗于胸中設一詩境:一曰復古人比興之體,一曰以單行之神,運排偶之體,一曰取離騷樂府之神理而不襲其貌,一曰用古文家伸縮離合之法以入詩。
“復古人比興之體”與“取《離騷》樂府之神理”,一方面繼承悠遠的比興傳統,借客觀事物以引發和傳達作者的主觀情感;另一方面則有繼承儒家詩歌“美刺”傳統,強調詩歌的政治教化作用之義。風雅精神成為黃遵憲詩歌創作的底蘊。
詩人的真情實感是風雅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黃遵憲在詩論中也非常強調這一點。“詩之為道,性情欲厚,根柢欲深。”在詩歌創作中,無論是新詩還是舊詩,詩人首先應該投入感情。古代“風詩”的作者們,正是后人學習的楷模。黃遵憲這樣曾評價他的日本友人岡千仞的詩歌:“深有風人之旨蘊蓄于中,可謂深且厚矣。”不難看出他對風雅精神的推崇。
黃遵憲曾說:“吾論詩以言志為體,以感人為用。”“詩言志”并不是個陌生的命題,《毛詩序》有言曰:“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情志并提,與黃遵憲所說“以感人為用”,一脈相承。《詩經》中樂官采詩并獻唱給王,那些諷誦美諫之辭,難道不是為了感動統治者,為了給天下蒼生求得恩澤嗎?黃遵憲作為兩千多年后的個體詩人,身兼政治家、外交家的多重角色,用“以言志為體,以感人為用”的創作觀念,用大量的創作實踐,保留了傳統詩歌的內蘊與精華。
“風雅不亡由善作”,作為一個成功的新派詩開創者,黃遵憲在肯定了“風雅不亡”的前提下,提出“善作”的主張。“其述事也,舉今日之官書會典方言俗諺,以及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耳目所歷,皆筆而書之。”“茍能即身之所遇,目之所見,耳之所聞,而筆之于詩,何必古人?我自有我之詩者在矣。”取今日之所見所聞,逃離古人窠臼。在實際創作中,開辟新境的二百首《日本雜事詩》、堪稱詩史的反映甲午中日戰爭的系列作品,獨屬于黃遵憲,獨屬于他所生活的時代。這是他的個性所在,又何嘗不是遵循關注現實的風雅精神呢?
不論社會歷史,還是文學藝術,繼承總要與創新相連,方能彰顯其生命力。黃遵憲把新思想、新事物熔鑄在傳統詩學的思想基礎上,沿著“矜奇”的道路,成長為“詩界革命”的巨擘。
黃遵憲反對一味地“尊古”,熱情地關注社會現實,“識時貴知今,通情貴閱世。卓哉千古賢,獨能救時弊。”閱世、知今的要求,和黃遵憲自身的豐富閱歷,使得他的詩歌充滿了時代氣息,被梁啟超稱為“詩史”。
反帝衛國、變法圖強是黃遵憲詩歌中的重要內容。從抵抗英法聯軍到庚子事變,他的詩都有鮮明反映。特別是關于中日戰爭,他寫下《悲平壤》《東溝行》《哀旅順》《哭威海》《臺灣行》《渡遼將軍歌》等系列詩作,頌揚抗戰,抨擊投降,充滿愛國主義激情和深沉的憂國情思。詩篇感情充沛、形象生動、語言曉暢,如《馮將軍歌》中寫到:
將軍一叱人馬驚,從而往者五千人。五千人馬排墻進,綿綿延延相擊應。轟雷巨炮欲發聲,既戟交胸刀在頸。敵軍披靡鼓聲死,萬頭竄竄紛如蟻。十蕩十決無當前,一日橫馳三百里。
將中法戰爭中愛國將領馮子材鷙猛無前的英雄形象和馮軍排山倒海的氣勢,活現在紙上。又如《臺灣行》:
城頭逢逢雷大鼓,蒼天蒼天淚如雨,倭人竟割臺灣去。當初版圖入天府,天威遠及日出處。我高我曾我祖父,艾殺蓬蒿來此土。糖霜茗雪千億樹,歲課金錢無萬數。天胡棄我天何怒,取我脂膏供仇虜。眈眈無厭彼碩鼠,民則何辜罹此苦?亡秦者誰三戶楚,何況閩粵百萬戶!
這呼天號地的詩句,讓人不勝唏噓感慨。“天胡棄我天何怒,取我脂膏供仇虜”,憤恨之情溢于言表,不難聯想到 《詩經·魏風·伐檀》“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的怨怒。“眈眈無厭彼碩鼠,民則何辜罹此苦”,把侵略者比作貪得無厭的碩鼠。可憐國人對外侮,比起古時民眾對統治者,其怨只能更深,怒只能更切。
比興手法是風雅精神中極為重要的藝術手法,傳至近代,仍然有著非常強的生命力。黃遵憲擅用“比興之體”,如《番客篇》,以“山雞愛舞鏡,海燕貪棲梁,眾鳥各自飛,無處無鴛鴦”起興,引出“今日大富人,新賦新婚行”,雖然內容是寫南洋華僑風俗及其悲慘命運,但是與《詩經》的桃花、樛木說新婚,特別是《鵲巢》“維鵲有巢,維鳩居之。之子于歸,百兩御之”,以鳥兒起興,后說婚禮盛況,手法何其相似!另如詩作《雁》:
汝亦驚弦者,來歸過我廬。可能滄海外,代寄故人書?四面猶張網,孤飛未定居。匆匆還不暇,他莫問何如。
前四句是詩人發問,后四句是“雁”對詩人的回答。全篇運用比興手法,以詠孤雁來反映對流亡海外的維新戰友的深切關懷,形象生動,情動于衷,飽含著明顯的政治寓意。
綜上所述,在中國社會古今更替、中西碰撞的年代,黃遵憲以豐富的閱歷和滿腹的才情抒寫時代的故事,抒寫屬于他自己的輝煌。欣欣向榮的新派詩,在充分運用新意象、新思想、新語言的同時,沒有丟棄傳統詩歌的精神內蘊,仍然具備“風雅精神”。
《詩經》為源,“風雅”為流,在中國詩歌史的長河中,“風雅精神”從未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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