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洪安
莫泊桑的短篇小說《項鏈》,從故事性質來看,顯然是悲劇。對瑪蒂爾德而言,得知項鏈是贗品,無異于晴天霹靂,使她又一次陷入悲痛的漩渦:殘酷的貧困、肉體的苦楚、精神的折磨、青春的代價竟然毫無意義與價值。掩卷而思,造成瑪蒂爾德人生悲劇的原因似乎很復雜,具有多重因素。
一、性格的悲劇
因借項鏈而丟項鏈,這是造成瑪蒂爾德人生悲劇的直接原因。瑪蒂爾德為什么要借項鏈?一是因為她有虛榮心,追求奢華。“她沒有漂亮服裝,沒有珠寶,什么也沒有。然而她偏偏只喜愛這些,她覺得自己生在世上就是為了這些。她一向就想望著得人歡心,被人艷羨,具有誘惑力而被人追求。”
瑪蒂爾德有強烈的自卑與自尊。“在闊太太中間露窮酸相,再難堪也沒有了。”她不愿遭受闊太太的冷眼與奚落。瑪蒂爾德的自卑與自尊還體現在沒有及時告知佛來思節夫人丟項鏈的真相。“佛來思節夫人沒有打開盒子。她的朋友正擔心她打開盒子。如果發覺是件代替品,她會怎樣想呢?會怎樣說呢?她不會把她的朋友當作一個賊嗎?”連賠一件真項鏈都擔心朋友指責,把她當賊,因而瑪蒂爾德寧可付出十年的辛勞,也不愿兩手空空去見朋友,在其面前喪失尊嚴。沒有及時告知丟項鏈的真相,自然也無法得知項鏈是假的這一真相。
因此,造成瑪蒂爾德的人生悲劇,從性格層面看,首先是因其強烈的虛榮心,其次還有小人物的自卑與自尊的因素。
二、命運的悲劇
瑪蒂爾德作為當事人,對丟項鏈、賠項鏈有著切膚之痛,她是怎么看待這場悲劇的呢?“要是那時候沒有丟掉那掛項鏈,她現在是怎樣一個境況呢?誰知道呢?誰知道呢?人生是多么奇怪,多么變幻無常啊,極細小的一件事可以敗壞你,也可以成全你!”瑪蒂爾德把人生的變故歸之于奇怪、變幻無常的人生,不能說沒有道理。
借項鏈并不意味著丟項鏈,丟項鏈只存在可能性而沒有必然性。瑪蒂爾德借項鏈只想出出風頭,并沒有做傷天害理的事情,然而偶然的不可知的命運,將她推向深淵。命運的無情更體現在小說的結尾,一條假項鏈消解了瑪蒂爾德十年辛勞的意義與價值。或許作者精心運用這樣的小說技巧,所追求的正是這種震撼力:這最后的戲劇性揭示最有力地顯示了偶然在人的命運中的威力,也可以說是命運向人開的一個最殘酷的玩笑。
其實小說一開篇,瑪蒂爾德就曾感慨命運的不公:“她也是一個美麗動人的姑娘,好像由于命運的差錯,生在一個小職員的家里。”一個“也”字,流露出瑪蒂爾德內心的極度失衡,尤其是和佛來思節夫人相比。陰差陽錯的命運貫串小說始終,像一條掙不斷的繩索,牢牢掌控女主人公的人生走向。
三、社會的悲劇
瑪蒂爾德的虛榮心不是與生俱來的,也決不僅是她的個性問題,個體的性格、欲望、情感均會受到社會現實生活的影響與制約。莫泊桑真不愧為大家手筆,只通過瑪蒂爾德這一個人物的夢想、參加晚會、賠項鏈這些生活的橫斷面,便給我們展現了當時法國社會的大千世界——上層富貴高雅、驕奢享樂;中層夢想富有、浮躁難奈;下層質樸真誠、貧困艱辛。而貧富差別、階級差別極大地刺激著人們的心靈。
瑪蒂爾德愛慕虛榮,向往上流社會,顯然受到十九世紀末法國資本主義社會風尚潮流的影響,而她看不到社會階層之間難以跨越的鴻溝,不切實際追求浮華,以致付出慘痛的代價。瑪蒂爾德的悲劇,在一定程度上是法國社會這個巨大的名利場造成的。孫紹振先生認為:“他諷刺和揭露的不是這個人,是社會那種虛榮心,所謂的名利場,是摧殘人的。”
四、文明的悲劇
丟項鏈之后,路瓦栽夫婦堅持要賠項鏈,誠實守信,踐行西方的契約精神。“他決然說:‘應該想法賠償這件首飾了。”“她一下子顯出了英雄氣概,毅然決然打定了主意。她要償還這筆可怕的債務。”夫妻二人都表現出決然的態度,沒有絲毫的猶豫,一個是“應該”,一個是“打定”,說明“借東西要還”這一基本的契約精神已成為他們做人的底線,融化在血液之中。更讓人感動的是,瑪蒂爾德償還債務,依靠的是十年辛勞,付出的是青春代價,而不是靠出賣色相、得人歡心。“正因為他們的‘踐行,《項鏈》的悲劇才得以發生,《項鏈》的悲劇才成為可能,《項鏈》的悲劇才能夠合理。”然而恪守契約文明有時是要付出代價的(當然不恪守契約文明,社會與個人付出的代價會更大),“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像路瓦栽夫婦這樣的悲劇人物身上,有讓人同情的一面,更有讓人尊敬的有價值的一面,著名作家畢飛宇這樣評述《項鏈》:“《項鏈》其實是非常文明的悲劇。”
《項鏈》是悲劇小說,其悲劇意蘊豐厚,耐人尋味,有性格的悲劇,有命運的悲劇,有社會的悲劇,更有文明的悲劇。悲劇的因素復雜而豐富,從而形成人物形象與小說主題的復雜性與豐富性。對女主人公瑪蒂爾德,我們會貶斥她的愛慕虛榮與追求享樂的性格,也會同情小人物面對命運的無奈與凄苦,還會借此批判資本主義社會對名利的宣揚與追逐,更會肯定她身上體現出來的正直與誠信。悲劇意蘊的錯綜,人物形象的復雜,小說主旨的多元,這應是《項鏈》成為經典文學作品的重要原因。
作者單位:江蘇省淮安市楚州中學(223200)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