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昌
(杭州天目外國語學校 歷史組,杭州 311399)
近年來,近代公園頗受學界關注,相關研究不時見諸發表。戴海斌在研究北京中央公園時指出,作為新興城市公共空間,它包含了眾多內容,新舊、中西、政治與文化、國家與社會等,都在此空間內有所顯現[1];熊月之對近代上海公園的游客人數、門票和當時市民生活情況進行了分析,認為那些時常去公園或公用私園休閑的人主要是有穩定收入、也比較閑暇的中等階層[2];戴一峰則提出對公園里民眾關注的同時,不應忽視與公園建設緊密相關的倡議者和設計者[3]。然而,現有研究較少關注寧波公園,且對公園發展過程中以商人為代表的社會力量的有關活動著墨不多,未能揭示全貌。本文對以寧波商人為主體的社會力量在寧波公園興建活動中的相關情況進行分析,以窺商人的社會責任感、公益意識和自治能力。
寧波公園建設始于清末民初,到20世紀20年代中后期興起建設高潮,至30年代末基本形成建設格局。綜合現有資料發現,在此期間寧波相繼建設了25座公園,遍及當時寧波城區及所屬各縣。寧波建設公園時間始于1909年7月。此前一年,晚清政府頒布了《城鎮鄉地方自治章程》,涉及公園等近代市政建設。于是,在地方自治運動中各地士紳紛紛參與地方事務,興建公園。甬紳陳星庚等便在此背景下擬請地方政府,將舊府寧紹臺道衙署的“后樂園”改建為公園[4]。只因時局變幻,清政府統治風雨飄搖,此處公園興建并沒有多少實際行動,仍是地方府衙所屬,普通民眾難以進入。1912年民國政府成立,“后樂園”開始對外開放,但因社會動蕩,公園無人看管,多衰敗破亂,難以滿足市民休閑娛樂要求,且公園“并不十分開放,流連其間者,大抵為紳士官僚……謂為公園,亦屬名實不符,且設備亦未完全,位置又狹小”[5]。1913年鎮海梓山公園和1915年奉化宋家坪公園雖開放性較明顯,但也僅僅是依山而建,建設亭椅,且遠離城市難以滿足市民需要[6]。
迨至20世紀20年代,隨著近代國家權力對地方事務控制的加強,“各地開始大力興建各種公園設施,各地市政建設更將公園列為標志性項目”[7]。1920年成立寧波市政籌備處,隨著市政逐步展開,公園建設被提上日程,擬“設立模范公園一處,以資提倡。復于江北、江東及城廂各區就廟宇改設一二處”[8]9。起步階段的寧波市政雖難以開展公園建設,但為后來的公園建設奠定了基礎。1925年孫中山逝世,全國掀起紀念孫中山興辦公園等建設高潮,帶動了寧波公園建設高潮。最先將奉化宋家坪公園更名為中山公園,是年6月開建中山紀念堂等,于1928年基本完成。在孫中山逝世兩周年之際,在城內建設寧波公園的呼聲高漲。1927年6月1日,召開建設中山公園籌備大會,決定在以“后樂園”為中心的舊府、道署基礎上加以擴建,經過兩年多的建設,占地約60畝的寧波中山公園正式建成并向公眾開放。此后,公園內又陸陸續續地添設了其他設施和建筑,如體育場、民眾教育館等,后又稱鄞縣中山公園,但多習慣稱之為寧波中山公園。
到20世紀30年代,寧波出現了多座公園。建設寧波中山公園時,象山原縣署地也已開始建設公園,具體情況因限于史料知之甚少,僅查到其于1931年建成,名為象山中山公園。1930年奉化中山公園對原有設施、景物、建筑諸如中正圖書館等加以擴建,并新建錦屏小筑、聽濤亭等。同一年,鎮海中山公園開始動工建設,但建設進程緩慢,一年來“除將原有亭子改建為中山廳,并筑前后兩道水泥大門外,其余建筑物一無所有”[9],后停頓一年又重新開始建設,直到1935年才正式對外開放。1931年寧波撤市并縣,鄞縣政府制定了增設公園五年計劃,計劃在城西月湖、北斗河畔、北門江邊及西南環城路一帶,仿照美國郊外公園式樣建設幾處公園。是年8月先對慶云樓加以修葺,“雇工修繕,稍加髹漆,復添作雉堞,略示城堞遺跡,用為西城風景之點綴”,后又于1935年春廣植樹木,“將月湖四周道路,加以修筑,遍植樹木,使成一大規模之公園”[10]。這種借助天然風景加以點綴,輔助一些設施而成的公園在30年代可謂頗多。1933年寧海中山公園由衙署園林縣圃改造而成,內有運動場、中山林等,供工作人員游玩,在元旦或“雙十節”期間偶爾開放[11]。奉化武嶺公園于1935年開建,歷時3年,占地100余畝,系蔣介石選地督建。同年,余姚縣政府也決定在龍山南麓建設中山公園[12]。
近代寧波城區及各縣都相繼建設了公園。然而抗戰開始后寧波原有的一些公園因戰爭多為破敗,難有發展。
縱觀近代寧波公園的建設,尤其值得關注的是,以寧波商人為代表的社會力量的積極參與,推動了寧波公園及城市的發展。在寧波公園的建設上,寧波商人的作用貫穿全過程。
清末民初,隨著社會政治變革和自身經濟實力的增強,商人的社會地位和影響力日益提高,激發了強烈的社會責任感。而國家權勢式微,地方政府經費捉襟見肘,幾乎無力也無心開展公園這類耗資繁多的大型工程建設。為此,興辦公園的主張和相關規劃自然就由以商人為代表的社會力量承擔起來。
清末地方自治運動開始不久,寧波地方士紳就很快商議籌建公園。“東西各國,無論城鎮鄉市,莫不有公園為憩息游覽之地,而城市繁盛之區,尤多建議公園,疏通空氣,以重生命。”“茲查府后山官地一片,荒廢可惜,某等公同商定,擬請將該處荒地改作公園,為合郡官民游息之所。”[4]從這一提議可看出,地方士紳動作快,效率高,具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相比地方高漲的積極性,地方政府表現得相當貧弱和無力。當寧波紳商、學界、地方積極參與地方自治,討論公園等市政建設時,因“應辦事宜亟宜籌備,擬設寧波地方自治公會”,不得不多次“催促各廳縣之進行”[13]。多年來,寧波公園建設鮮有官方之聲,多為地方各界人士,特別是商人搖旗吶喊。1913年鎮海梓山公園即由鄉人陳薰、朱忠煜、向道深、周世瀛等籌資建設而成[14]。其中朱忠煜生平急公好義,胸懷家國,心系桑梓,是清末民初名聞鎮海縣城的紳商和慈善家,以經營木材為業,長期擔任鎮海總商會總理,努力推進地方事業革新。到20世紀20年代,以商人為代表的地方人士倡議公園的情況增多,如寧波慈溪“六家埠公民馬明衡、章啟鶴、包惠成、徐祖堯、郁炳惠、梅世芳、黃毓坤、張嘉昌等十余人,近鑒該埠居民眾多,商業繁盛,若無正當清閑之所,因之多傷風敗俗之行。為特訓集通同志,擬在撞鐘山頂,建筑公園一座。”[15]鄞縣商人李志方積極造福家鄉,出資建設姜家隴,就涉及公園的建設。“隔河的村公園,占地六畝,尚在建筑之中……這是模范村,足夠為鄞縣各村的模范!”[16]而由眾多商人參與的寧波市政籌備處于1925年制定的《市政籌備處工程計劃書》指出:“公園為公馀游憩之所,以普遍為主,應于市區適中處所(如府后山連前面所有,照墻頭門二門及旁屋蓮社在內)設立模范公園一處,以資提倡。復于江北、江東及城廂各區就廟宇改設一二處,其改建方法除保存正殿外,所有余屋概行改建。”[8]9這份計劃書集中體現了當時以商人為代表的地方人士的意見。可見,以商人為代表的社會力量乃是倡導公園建設的先行者,更可以說是城市發展的推動者。
公園建設需要充分的財力、物力保障,對地方政府而言,為難以承擔的巨大開支。而寧波諸多公園得以開工建設和維持運行,正是廣大寧波商人經濟支持的結果,幾乎所有的公園都是商人出資或進行經費籌措而最終得以興建,“形成了多元經費來源渠道與籌措方式,其中尤以商人為代表的社會力量作用最為重要”的局面[6]。
(1)由商人聯合其他地方人士以個人形式共同出資籌辦公園。寧波最早提出建設公園時,商人等“擬自行籌款建筑公園”[4]。鎮海梓山公園由眾多鄉人籌資而建。1925年4月,鎮海北鄉龍山“有旅滬巨商董齊泉及該鄉士紳董運泉、朱錦康、虞善卿諸君……發起公園一所,建筑費兩萬元,除由董齊泉慨助一萬元,余由三君共同負擔”[17]。籌建江濱公園,“該園修建費,系由朱旭昌捐款二千萬元,上海大華儀器公司捐款三千萬元,丁立成捐款五百萬元”[18]。最突出的就是1927年寧波中山公園的修建,當時參與籌建的商界人士就達130余人[19]。籌款活動得到旅滬甬人的關注。為籌集此款,籌備委員會與之洽談并召開會議,最終決定籌集辦法,其中三萬元“準由旅滬同鄉勸募足額”,“旅滬同鄉中殷富而具熱心者,由傅金陳三君于今日起分投登門籌募”[20]。籌備會一面籌款一面還邀請一些熱心公園事業的商業人士擔任公園職務,如金臻庠就非常高興地“談及園內圖書館問題,頗得張君贊助”建設經費,張君還“允任圖書館籌備主任一席,將來落成后并愿將家歲圖書二萬余卷,盡數入收藏”,并贊揚稱“如張君者洵不可多得矣”[21]。商人經濟實力之雄厚,熱心公益和社會責任感可見一斑。
(2)以商人團體形式籌資,是寧波公園經費最主要的來源與籌措方式。小型、簡單的公園由少數商人聯合地方人士尚可興辦,但涉及大型、復雜的公園則需要更多的人士參與,經費尤其需要得到保障。誠如時人所言:“興辦公園應該注意的,是在經費”[22]。顯然,以團體形式籌集經費有著個體籌集無可比擬的優勢。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以團體名義籌集公園經費的首推寧波工商友誼會,該團體委員會議決分十五隊進行籌款[23]。當時到會人員有張天錫、陳南齊、朱旭昌、趙宇椿、蔣東初、陳子秀、周子材、徐障之、朱酒仙、丁義良、王信懋、馮維琯、金臻庠、裘珠如、余東泉等60余人。由此可知,當時社會人士對籌集公園資金的重視,這部分人多是工商界的領袖。如鎮海人朱旭昌系全國錢莊業同業公會聯系會理事,余東泉系寧波最早創辦火柴公司者,他們的參與很快就發揮了優勢,大多數人成為當時經費籌備隊的負責人。為了更好地向社會各界募集資金,寧波工商友誼會還制定了詳細的籌集資金措施、紀念方式,“不到一周,已有近三萬資金”[24]。無獨有偶,寧波中山公園籌備時亦召開了一系列會議,組織數支隊伍,制定捐助紀念條例。首次開會時,“到者有胡叔田、陳季衛、俞佐宸、趙字椿、陳富潤、嚴康懋、陳如馨、金臻庠、施仰三、周宗良、董維揚、陳器伯,以及司令部官佐章鴻春”等100余人[25]。從參與人員來源看,涉及當時寧波的黨政軍部門及各社會團體,其中商界人數有60余人,“銀行業大小錢莊等亦各有代表數十人”[26]。據資料顯示,公園建設資金來源中“有殷富捐款一萬八千三百余元,商會捐款二萬八千元,承源、孜源等錢莊借墊一萬六千余元”[8]399。可見,商人團體形式籌措經費是相當成功的。
從某種角度說,“提供必要的利益無疑是獲得權力的最為普遍的方法”[27]。正因如此,寧波商人當之無愧地參與到公園日常建設與管理中。而寧波商人對地方事業頗為上心,身體力行,常親自主持工程建設;頗多市政建設開展也亟需各類有一定社會地位、有一定資產、有聲望和有社會影響力的地方人士的參與。寧波中山公園的建設最能說明問題。籌筑寧波中山公園委員會籌備委員中,有金臻庠、俞佐庭、袁端甫、韓樂書、董維揚等商界人士10余人,占委員總數的45%,候補委員中商界人士也占很大比重[28]。其中,金臻庠擔任該委員會副委員長。寧波中山公園在短短的兩年間建成,正是商界人士親力親為的結果。在寧波中山公園建成成立管理委員會時,也自然“聘請寧波各界領袖級熱心公益而有聲望者為委員”[28]。為了更好地發揮商人在公園事業中的作用,該委員會人數得到了擴充,除以上商人外,屠時遜、朱旭昌、王信懋等許多商界人士即入選其中[29]。抗戰勝利后,鄞縣公園修建委員會對以商界為代表的社會力量更加依賴。俞佐宸、陳如馨擔任鄞縣公園修建委員會常務委員,金臻庠為委員職務,在全部27位委員中,至少有10位分布在商業、金融、企業等領域[28]。這使得盡可能多的社會力量參與公園建設與管理,特別是資金的籌措上。
總體上看,寧波商人參與公園興建活動是相當成功的,他們成為市政建設的中堅力量,做到了政府難以做到的事情。究其原因,寧波商人具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較強的公益意識和自治能力。
寧波公園的興辦與商人密切相關。這些商人中有許多受過儒家思想熏陶,心懷治國安邦的理想,尤其是隨著自身經濟實力的提高,他們普遍認為中國必須實現現代化才能真正強大起來。商人大多經商在外,較早接觸和接受了西方文化,他們對公園這類城市設施的重要性有著深刻認識。“公園之設,所以供人流連娛樂,似乎無關緊要,不知娛樂之一事,最與人之心理及道德有關”,“社會之不能改良之原因,實在于此”[5]。盡管商人等社會人士所擔任的公園委員會職務為聘任委員且為義務職務,但他們都踴躍擔當,積極履職,身體力行。
近代社會的變革“使以商為業者急劇增加”,“造就了一個數目可觀的富有階層”[30]8,這為公園的興辦提供了強有力的經濟基礎。而經濟實力的增長激發了植根于鄉土的報效桑梓、造福故土的傳統觀念,進而影響著整個寧波社會。即使是遠離故土,寧波游子仍心懷家鄉,支持家鄉事業的發展。正如時人所言:“舊寧屬各縣經濟事業之發展,固由留居桑梓者熱心公益竭力建設,而僑寓居異地之眷懷故鄉,凡遇天災人事,莫不捐資輸力以為協助回應。”[8]925時至今日,廣大商人仍一如既往地堅持著這樣的精神與實踐,樹立了良好的社會形象,成為地方社會極具影響力的群體,這種感召力和影響力能在社會事業創辦過程中起到一呼百應、調動各方參與的效果,而社會事業的創辦又進一步促進商人和群體的發展,形成良性循環。
近代以來,商人主動汲取西方先進的企業管理思想,在商業領域的成就可謂名聞海內外。西方先進的管理制度和商人自身的商業實踐也被商人自覺地引入到寧波公園等市政建設與管理中。誠如學者指出,商人對民國時期寧波慈善公益事業的貢獻不僅在于提供了最大的經濟支持,更在于近代企業制度的引入,從而形成一套規范有序的管理制度[30]386。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寧波公園興辦中,幾乎都成立了規范化的公園籌備機構,制定了具體的章程、制度和措施,商人宣傳、組織、管理等工作得力,在具體的活動過程中更是貫徹公平、公開、公正的原則。如公園籌備和管理機構人員,大都由選舉產生,所有決定也皆由會議集中討論決定,這種民主性和規范性操作為公園興辦的成功奠定了良好的制度基礎。各種會議、條例及事物都有專門的記錄,經費籌措與開支等情況都會借助報刊公之于眾。這不僅增強了組織內部的透明度,踐行了民眾對于本區事務的知情權,也為民眾參與公園建設與管理營造了良好氛圍。
在近代地方政府無力領導和主持地方諸多市政的情況下,以商人為代表的社會力量的作為至關重要,但這并非意味著可忽視政府的作用。事實上,商人興辦寧波公園的成功離不開他們與政府之間形成良性互動。商人與政府之間良性互動關系在于,地方政府在行政和經濟無力的狀況下,為商人參與政治留下了許多空間:“一方面,商會作為代表新興商人階層的新型社會組織,擁有一批具有一定社會地位和聲望的商界精英,他們正迫切希望能夠獲得參與公共事務管理的機會,同時又具備相當的經濟實力,有能力與地方政府合作承擔此項責任;另一方面,地方政府和官員也積極歡迎并努力促成這種合作。”[31]1927年時任甬臺溫防守司令即明確指出,建設中山公園必須請求各界援助方能成功,“諸位能以全力援助,公園之成功非特同人等之幸,仰即中山主義與甬埠市民之大幸也”[29]。
在近代寧波公園興辦過程中,以商人為代表的社會力量積極倡議、慷慨出資、籌措經費、主持督辦、參與管理,推動了寧波公園事業的發展,發揮了重要作用,并取得了巨大成功。可見,商人群體有強大的經濟實力、高度責任感和巨大影響力。商人能承擔起地方事務,足以說明寧波地方社會的變革與這樣一支充滿公益意識的活躍力量密不可分。改革開放以來,商人群體得到了巨大發展,已成為經濟社會發展中不可忽視的力量。商人群體應當有感恩之心,回報社會,積極投入于社會公益事業和地方事業中。同時,國家和政府也應當為商人群體參與地方事業提供良好的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