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敏倩
(蘇州大學 社會學院,江蘇 蘇州 215123)
先秦“御士”隨侍周天子或諸侯等王權左右,在日常生活中及國家決策上影響執權者。其后來的演變與消亡,亦體現先秦政治及宗法的變化特點。但傳世文獻卻對其記載極少,除《左傳》四次提到“御士”外,早期資料只有銘文“吳王造士尹氏叔孫作旅簠”可證其存在。迄今為止,學界并未深入探究“御士”身份,其職責范圍、作用及與當時或后世其他官職的區別亦未言及。盡管目前許多文獻涉及“御士”,但其皆據《左傳》四則材料而纂言“某國有御士”或“某人為御士”?!断惹芈毠僦贫取贰?先秦職官考》《 七國考·楚職官考》等,雖按國別制表分類,卻并未細辨“御士”之身份,更未明確其為先秦一特有官職,或如后世一般僅為陪侍王權左右之人。
先賢對先秦之士或官職研究頗深,但對于“御士”卻著筆寥寥,主因是相關文獻實在太少。目前,大多學者從楊伯峻注“御士,蓋王侍御之士”[1]426,理解其為一官職,而非陪侍、護衛之屬。楊伯峻的觀點是可取的,銘文“吳王造士尹氏叔孫作旅簠”及“宋華費遂生華貙、華多僚、華登。貙為少司馬,多僚為御士”[2]1425皆能證明。先秦時期“少司馬”是協從大司馬的官職,而其與“御士”在此句句式中前后對應,因而“御士”在《左傳》撰者認知中明顯是一種具體官職,而非侍衛泛稱。黃盛璋亦認為“吳王造士尹氏叔孫作旅簠”中的尹氏為“御士”之長,亦贊同唐蘭認為西周銅器“御正衛殷”“御正□爵”中的“御正”源起,是“御士”的早期稱謂,即“御正”同樂正、大射正、小射正之類[3]??梢姡坝俊辈粌H是一種官職,或許還人數較多,有上下統領之分。雖《周禮》并無提及“御士”一職,但其并未囊括先秦所有官職,更成書于戰國,有后人托想之嫌,不可據憑。
此外,對于“御士”職能亦有不少爭議?!镀邍肌こ毠倏肌罚骸坝浚踯囌咧僖?。周亦有御士。”[4]這里“御士”理解為專職御車之官,猶如明清時期一般理解為君主跟前的護衛。但如果要真正勘明“御士”具體職責,明確其在先秦的真正身份,得從“御”字著手?!坝痹谙惹赜信闶讨??!渡袝は臅の遄又琛罚骸柏实芪迦?,御其母以從?!盵5]從祭公謀父之勸言“吾聞夫犬戎樹惇,帥舊德而守終純固,其有以御我矣”[6]7中也可見一斑。此外,“御”亦有駕馭車馬之義?!蹲髠鳌ば辍罚骸皩?,華元殺羊食士,其御羊斟不輿?!盵7“]御”亦可指宮中女官、侍從、近臣?!秶Z·周語》:“王御不參一族?!表f注:“御,官婦也?!逼湔茓D學及禮世[8]91。《左傳·莊公二十八年》:“楚令尹子元欲蠱文夫人……御人以告子元?!盵1]241杜注:“御人,夫人之侍人”[1]241?!秴钦Z》:“一介嫡男,奉盤匜以隨諸御?!盵6]319韋注:“御,近臣宦暨之屬?!盵8]91正因“御”之義廣泛,故先秦官職中有許多相近之名,如御[8]124、御人、御右、御戎、外御皆有不同職責。另外,還有一些屬宮廷女官或妃子之稱,如女御、內御,其他易分辨的“御史”等不一一列舉。更由此衍生“御”姓氏?!对托兆搿罚骸啊吨芏Y》御人因官命氏?!蹲髠鳌酚杏??!盵9《]姓氏尋源》按:“《左傳》周、宋、楚皆有御士,魯、宋、鄭有御右,齊、晉、楚、衛有御戒,當以官為氏?!盵10]可見,當時與“御”相關的職官名較多,容易使人混淆,分不清具體職能。
《左傳》中四次提到“御士”,他們多在執政者左右,盡管其職務范圍大致相似,但側重點或有不同,其政治作用因各自地位、身份的差異,存在一定區別?!蹲髠鳌べ夜哪辍肥状翁峒啊坝俊保骸俺?,甘昭公有寵于惠后,惠后將立之,未及而卒……遂奉大叔,以狄師攻王。王御士將御之……王遂出?!盵1]425并無書面提及周襄王“御士”及身份作用,但在王子帶引狄人入侵時“將御之”[1]426,表明其除為侍從左右外,還有護衛君王的作用。如果此觀點與黃盛璋之見結合,可推知“御士”近似王權身邊的護衛隊,有組織、上下統級,但又不同于一般的宮廷護衛或地位低下的士兵,其只需護衛執政者一人,身份、地位較高。如“御士”棄疾為春秋楚國令尹子南之子,而子南又是楚莊王之子,可見地位之高。棄疾為楚康王近親后輩,背后又有政治大族勢力,“御士”或只是其今后政治道路中的一個鋪墊,是其家族與王權維系的象征。正因“御士”處于王權與族權勢力的重疊部分,有時不得不在維護王權與族權平衡中作出抉擇?!蹲髠鳌は骞辍罚骸俺^起有寵于令尹子南,未益祿,而有馬數十乘。楚人患之,王將討焉。子南之子棄疾為王御士,王每見之,必泣。棄疾曰:‘君三泣臣矣,敢問誰之罪也?’王曰:‘令尹之不能,爾所知也。國將討焉,爾其居乎?’對曰:‘父戮子居,君焉用之?泄命重刑,臣亦不為?!跛鞖⒆幽嫌诔S觀起于四竟?!盵11]1069-1070楚康王不避棄疾所代表的卿族勢力,向其詢問打擊族權的可行性;而棄疾在發現國君與本族政治勢力發展形成難以調和的矛盾時,也從王權的角度出發,秉持以國為上的判斷而默認了對其父的討伐,以政治謀臣的身份助王權勢力擴張,打擊大族的政治野心。
“御士”受家族、王權影響較深,一般對政局有長遠見解,不僅可為謀臣,更是政治眼光敏銳的諫臣。單國公子愆期為周靈王“御士”時,能鞭辟入里地及時指出政治隱患?!蹲髠鳌は骞辍罚骸俺酰踬偌咀?,其子括將見王,而嘆。單國公子愆期為靈王御士,過諸廷,聞其嘆而言曰:‘烏乎!必有此夫!’入以告王,且曰:‘必殺之!不戚而愿大,視躁而足高,心在他矣。不殺,必害’?!盵11]1173當察覺儋括的叛亂欲望時,愆期及時向靈王指出,望其早做準備以御之。正因“御士”處于政治中心,卻又與政治實權有一定隔膜,故能置身事外,以旁觀人的眼光審視整個政治局勢,洞悉各方政治勢力的糾葛與內外政治動向,為提升王權勢力做出貢獻。另外,“御士”具有不同的個人價值取向與道德判斷標準,會影響其作用的發揮和今后的政治走向。
由史料可見,“御士”的職務與護衛、謀臣、諫臣相交疊。此官職可能為多人,但有上下職位之分。他們是天子或諸侯的近侍,但又不同于照顧起居的內侍?!坝俊眮碓从诠珯嗯c卿權兩級系統,執政者一般挑選其中地位較高且有政治大權的宗族子弟擔任,如楚令尹之子、單國公子、宋上卿之子。因為有族權支撐,故其在政治決策上有一定的話語權,能勸解、建議君王。但“御士”幾乎沒有具體行政大權,更趨向于政治協助、建言,與春秋時期鄭、齊的“御”或“御者”相似,其武力護衛作用次之。
“御士”是先秦政治中王權與族權關系的“風向標”,其政治傾向或興衰演變間接反映出二者在政治博弈中的勢力變化?!蹲髠鳌穼Α坝俊钡乃拇斡涊d,時間跨度從僖公二十四年至昭公二十一年,從中可清楚地發現,諸侯對天子臣服性的下降,卿士對諸侯的疏離感也越來越強,叛亂時有發生。起初族權維護王權勢力增長,但當雙方權利重合過多時就易引發矛盾、猜忌?!抖Y記·緇衣》:“為上易事也,為下易知也,則刑不煩矣?!盵12]1647如果想讓政治穩定,需要中間人來做調?;蚓彌_,以確保各自的政治掌控性與安全感??梢?,“御士”應先秦實際政治變化而發展,其既是天子、諸侯攏絡政治支持的手段,又是小宗族權拓展政治根基之法。一方面,王權將自己曝露在政治大族的“監視”下,贏得對方的安心,加強政治維系;另一方面,天子、諸侯以其牽制卿士大族的干預。一旦政治平衡被打破,執政者不再需要以任用“御士”等方式來調和與族權的矛盾時,“御士”就失去了存在價值。因此,在先秦官職的演變、革新中,“御士”由協政漸漸演變為護衛為主的普通近身侍衛,其具體官職后來也泛化為侍衛之統稱,官職人選更由高位宗族子弟擴大到下層階級。漢代之后,“御士”在史籍文獻中就不再常見。僅元代馬祖常曾提及“御士”:“侍臣橐筆皆鹓鳳,御士櫜弓盡虎羆?!盵13]可見,此時“御士”已失去原本的意義,逐漸與侍衛等混合,擴展為一統稱?!坝俊迸d衰,在一定程度上反應了先秦社會的變化。
《左傳》中“御士”的記載,體現了先秦王權對臣子要求的變化,執政者需要以國為上的卿士來取代宗法舊臣。其實質便是王權、族權爭奪中血緣政治的衰落。當令尹子南寵愛觀起,在朝中專橫跋扈之時,楚康王在棄疾面前哭泣引其主動發問,使之能以國家的正義立場提出懲治其父的主張。這不僅是對棄疾忠誠度的一次考驗,也反映王權對政治大族的不信任及族權對王權的束縛?!坝^起事件”只是其中的一個導火線,早在楚康王初年,雙方矛盾就隱約可見?!蹲髠鳌は骞辍罚骸埃ǔ低酰褪顾e子馮為令尹……(薳子馮)有寵于薳子者八人,皆無祿而多馬。他日朝,與申叔豫言。弗應而退。從之,入于人中。又從之,遂歸。退朝,見之,曰:‘子三困我于朝,吾懼,不敢不見。吾過,子姑告我。何疾我也?’對曰:‘吾不免是懼,何敢告子?’曰:‘何故?’對曰:‘昔觀起有寵于子南,子南得罪,觀起車裂。何故不懼?’自御而歸,不能當道。至,謂八人者曰:‘吾見申叔,夫子所謂生死而肉骨也。知我者,如夫子則可。不然,請止?!o八人者,而后王安之。”[11]1070從申叔豫的回答中,足見當時楚臣對楚王的敬畏。“觀起事件”讓他們意識到族權之上王權的威嚴,以及國家對宗族的統治性??梢?,當國家觀念逐漸取代宗法的政治首位性,新的政治體系逐漸建構時,對于政治大族,天子或諸侯往往有一種矛盾心理,既受宗法觀念影響,不愿打破長久傳承下來的宗族政治關系,又畏懼宗族政權膨脹對其王權的威脅,亟需服從國家而非宗族的卿士?!坝俊备鄷r候是大家族勢力的延伸。王權增長中,君主在不斷削弱“御士”的宗族背景。小家族背后沒有大家族勢力的浸透,君主更放心任用這一類臣子。先秦時期有一種“嬖御士”,后專指受君主寵愛的小臣?!兑葜軙ぜ拦罚骸叭隉o以嬖御士疾大夫卿士?!盵14《]禮記·緇衣》:“毋以嬖御士疾莊士大夫卿士。”鄭玄注之:“嬖御士,愛臣也。”[12]1649小臣地位低下,但沒有大族勢力控制,君主更樂意使之靠近權力中心,用之鉗制卿士大族。君主放權于小臣,有時甚至縱權,擴張其私欲,故“嬖御士”漸成貶義,但王權卻愈加牢固。
隨著對卿士的追求,新宗法關系開始發展。不同于早期的大宗族政治,族內的個體或分支開始在先秦政治上發揮越來越重要的作用,族長勢力及公室宗主地位則相對下降,“王使王叔陳生愬戎于晉,晉人執之?!盵11]942晉人竟敢拘周天子代表,明顯不再遵從周室。師曠亦曰:“公室懼卑。臣不心競而力爭,不務德而爭善,私欲已侈,能無卑乎?”[11]1111臣下更多的是私人家庭的力量爭奪,而非維護大宗族。故子產有“國小而逼,族大寵多,不可為也”[11]1180之言。雖有謙恭之意,但亦可反映卿士族權龐大,以個體為中心的小家族開始凌越于原來的宗族集團中心,成為新興政治勢力。《爾雅·釋親》:“父之黨為宗族?!盵12]2592先秦以血緣親疏確定地位,以防族內權力、財產的爭奪。其關鍵是別嫡庶,即在宗族內部區分大小宗,從而確立大宗權威[15]115?!秴问洗呵铩ど鲃荨罚骸跋韧踔?,立天子不使諸侯疑焉;立諸侯不使大夫疑焉;立嫡子不使庶孽疑焉。疑生爭,爭生亂。”[16]故先秦前期,族內紛亂極少?!蹲髠鳌べ夜哪辍罚骸罢倌鹿贾艿轮活悾始m合宗族于成周而作詩……其四章曰:‘兄弟鬩于墻,外御其侮。’如是,則兄弟雖有小忿,不廢懿親?!盵1]424族內怨憤可存,但一定不遺余力維護大宗利益,這便是先秦時期宗法制下的利益準則。
西周后期,宗法制不斷衰減,宗法意識式微。親屬關系趨向私利化,大家族利益被置于王權之后。隨著諸侯、卿士大族的發展,宗族支系繁衍。同族后代間的血緣關系逐漸疏遠,親情更趨于形式化。新宗法關系發展,族內私有觀念盛行,開始各親其親、貨力為己。宗族子弟內部的權力爭奪也頻繁出現,對個人權勢的追求越來越不加掩飾。隨著諸侯勢力的發展,卿士對其依附性加強,周天子反而失去往日的威勢;而隨著卿士大族的勢力膨脹,卿士對諸侯國君的忠誠度亦開始下降。以家族為中心的小分支政治勢力開始在先秦后期蓬勃發展。宗法血緣逐漸讓位于個人權勢,新興的個人價值取向在社會上層開始流行,并逐漸普及下層群體。族人對大宗的忠誠性下降,族、氏間的利益分化。
新宗法關系發展,顛覆了以血緣關系劃定地位等級、權勢財產的舊式做法[15]116。小家族開始脫離宗法分支,向國家靠攏。舉國成為一個大宗族,君主成為“宗子”,國家觀念開始發展。楚康王在陳述討伐子南之因時,以“國”的名義出發曉之以理,而非宗族。子南的政治立場與國不一致,導致“楚人患之,王將討焉”[11]1069。雖從“父戮子居,君焉用之”[11]1070中可見棄疾對傳統宗法觀念的掙扎,但最終其“泄命重刑,臣亦不為”的回答,默許了國君對本族的打擊??梢?,其族權中心觀已逐漸演變為國家中心觀。臣子對王權的忠一屬性,脫離了原始族權的禁錮。以族為中心的觀念,隨著宗法制的削弱和個體小家庭的發展,逐漸讓位于以國為中心的君臣觀,宗族牽引力下降。實際上,王權與族權的權利早已沖突?!八卧珶o信多私,而惡華、向。”[2]1409但雙方表面仍用納贄的方式維護傳統的政治依附、主從關系。《左傳·昭公二十年》:“公如華氏請焉,弗許,遂劫之。癸卯,取大子欒與母弟辰、公子地以為質。公亦取華亥之子無戚、向寧之子羅、華定之子啟,與華氏盟,以為質。”[2]1409-1410隨著宗法制的逐漸瓦解,小宗對政治權利的爭奪,反使之成為王權阻礙。國家發展到一定時期,王權與族權勢力必定產生交疊。一旦舊的政治平衡被打破,“御士”就成了兩個利益集團中的敏感點,進退維谷。實際上,其矛盾中心在于為己還是為公。但為己并不意味反對為公,只是宗族和國家的重要性發生次序變化而已?!坝俊备鄷r候還是掙扎在時代賦予的新舊觀念矛盾中,這是王權與族權的對抗,國家觀念不斷發展的結果。王權需要構建崇國非族的新政治關系,從早期的宗法分權開始轉向個人控權,以招攬賢士的方法,散職卻不散權。以財牽制各個官職,將“族”觀念轉化為“國”觀念,將整個國家作為一個大“宗族”,君主自己成為國家的實際“族長”。故后期隨著選官方式的改變,以國家為根本判斷的新興政治觀念不斷發展。
先秦“御士”是一具體官職,側面體現王權與族權關系的變化,隱含公族與卿族的勢力斗爭的消長。一個適應政局的“御士”能在政治生活中促使族權與王權的相對穩定:既傳承族權,又維護王權。“御士”人選的變化、政治傾向及背后宗族勢力的興衰,都映射了先秦政治中去族化和集權化的傾向。周天子或諸侯選擇“御士”時,更看重其背后的政治勢力,傾向于選取親附自己的政治大族,多為后輩子弟避免輩分高者,對其在官職上的政績并無嚴苛要求,亦不放給實際行政權。“御士”的職責并無特殊性,當其不再具有王權與族權的平衡意義時,逐漸湮滅于歷史洪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