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風 田容至
(中央民族大學經濟學院金融系 北京 100081)
關子,一般指的是南宋朝廷在不同時期發行的數種形制不同的票據或紙幣的總稱。關子的發行和流通總數難以計量,形制和品種也有很多,一般被認為是僅次于交子和會子的南宋第三大紙幣。根據發行時間來區分,關子可大體分為紹興年間始發和景定年間始發兩種。這兩種關子雖然同名,但在發行背景、自身性質、流通情況、歷史影響等方面卻不盡相同,以下主要從這四個方面的異同進行探討。
從共通的背景來看,關子的發行仍然是兩宋貨幣需求大增而鑄幣供給嚴重不足情況下的無奈之舉。兩宋時期又是國家民間手工業和商業大發展的時期,在廣大區域內進行的長途貿易十分興盛。由于國土狹小的約束(尤其是南宋),兩宋對進口軍馬、銅鐵、毛皮等物資有巨大需求,邊境貿易十分繁盛。在大多數時期,兩宋朝廷每年還要向北方少數民族繳納所謂的歲貢。這一系列因素促使兩宋擁有不斷增長的巨大貨幣需求。然而由于國境狹小的限制,兩宋政權十分缺少鑄幣金屬,尤其是銅礦。在這種情況下,兩宋政權除了嘗試發行鐵錢、鉛錫錢、嚴格禁止銅礦流出、限制銅礦使用、部分交易使用金銀或者實物以外,還積極吸取民間經驗,鼓勵發行和使用各類鈔引、錢引、交子、會子等票據或紙幣,減少現錢的使用,緩解貨幣供給的不足。關子只不過是在大量鈔引、交子和四川錢引等票據、紙幣發行實踐后的新一輪嘗試。
紹興年間始發行的關子面臨著自身特殊的歷史環境。從發行需求的角度來看,雖然北宋已經在靖難之役后喪失半壁江山,但這并不意味著貨幣需求的減少,國土縮小加劇了邊貿需求、鑄幣金屬缺乏和維持軍事力量的壓力。并且,此時南宋早已廢除全國流通交子的制度,僅在四川發行錢引,缺少一種可以通行全國的紙幣,這或許也能看做發行關子的一種遠景展望,但關子發行之初大概是沒有這種預期的。發行關子的直接需求來源就是解決軍需困難,紹興元年(1131年)南宋朝廷為解決婺州(今浙江金華)屯兵難以購買軍需的困難,發行關子作為吸引商人運送售賣軍需的兌錢憑證。從發行的可行性來看,自從高宗1127年在南京應天府(今河南商丘)稱帝以來,已經過去四年,南宋邊境和政權基本穩定,可以將重心轉移到國家建設上。行在臨安(今浙江杭州)的商業發達,官府儲藏頗豐,榷貨務實力雄厚,也具備了發行關子兌錢的能力。
景定年間始發行的關子具有更成熟的歷史背景。如果說紹興年間始發行的關子帶有偶然的性質,最初并沒有成為全國流通貨幣的目的,那么景定年間始發行的關子則明確帶有成為全國通行紙幣的目的。從客觀貨幣需求來看,南宋此時鑄幣的匱乏較之紹興年間更加嚴重。蒙古大軍已經奪取了大半個四川,大軍可以輕易越過淮河,兵臨長江。南宋賴以通商的大理、西夏和金朝政權都已為蒙古所滅。南宋的物資匱乏、金融混亂和財政緊張已經達到了頂點,供養軍事力量已經成為全國的主要重心。南宋朝廷在如此窘迫的情況下,不得不發行新版關子代替已經嚴重通脹、不敷使用的會子,以維持財政和軍需。從發行可行性來看,紹興年間始發行的關子由于兌付較為及時可靠,在景定年間仍有良好聲譽,因此新紙幣仍然使用這一名號,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給市場注入信心。南宋朝廷不以銅錢用于貨幣流通,而特地以奉宸庫的金銀珠寶回收舊鈔,發行新鈔,提高了新關子的信譽,同時也說明南宋朝廷保有大量發行的準備,在一定程度上具備發行新紙幣的能力。
綜上所述,兩宋時期關子的發行都源于軍事需求,還受到商貿發展需要的影響,都源于宋朝鑄幣供給不足,且朝廷都有發行兌換票據或紙幣的余力。不同的是紹興年間始發的關子具有一定偶然性,景定年間始發行的關子目標明確,景定年間面臨遠超過紹興年間的軍事和財政壓力,且景定年間始發行關子可以利用紹興年間始發行關子的信譽基礎。
對景定年間始發行的關子,學界一般認定其為紙幣,就是更改了名稱的新版會子。然而對紹興年間始發行的關子,爭議很大,既有學者認為關子一直是票據,也有學者認為關子是從票據逐步轉變為貨幣的,還有學者認為關子既有貨幣性質又有票據的性質。
早在20世紀30、40年代,日本學者就對關子的性質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曾我部靜雄在研究南宋紙幣史時,認為關子在紹興六年(1136年)轉變為紙幣。這一論斷的重要依據是:這一年南宋地方政府不但用關子直接用來和糴買米,并且同意簡化關子使用手續,廢除合勘環節,大大促進了關子直接用于用于流通[1]。日野開三郎則專門對關子和錢引進行了對比研究,認定關子是在四川錢引實踐基礎上新的嘗試和發展,并在紹興二十九年(1159年)轉變為紙幣。這一論斷的依據是:這一年的記錄里出現了商人直接入納現錢兌換關子的例子,這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關子的流通能力[2]。加藤繁則對交子、會子和關子做了集中研究,認為關子自始至終都不曾發展為紙幣,它本質上一直都是政府發行的本票,“紹興二十九年兩淮、湖廣發行的見錢關子和公據,初看好像是紙幣,實際上不是如此,也是政府發行的本票,是類似有價證券的東西。在它前后的見錢關子,不用說,也是同樣性質;在關于紹興六年(1136年)關子的記述中,雖然有使人想到是紙幣的地方,但是也決不是如此”[3]。
基于日本學者的研究成果,我國學術界對此略有發展。一些人認為這是一種紙幣,另一些人堅稱這就是信用票據,一些學者則認為關子兼具紙幣和票據的性質。其中認為不是貨幣的論點占主流地位,彭信威、汪圣鐸、劉森等學者都持這一看法[4]。主張關子是紙幣的學者,主要是強調關子事實上代替了現錢在民間流通行用。而主張是信用票據的學者,則認為關子的信用程度不夠,理論上不能在兌換準備不足的情況下發行,并且,沒有紙幣那樣完備的分界制度,也只能一次性使用。持居中觀點的學者強調,應當認為關子是票據和紙幣間的過渡產物,“過分地強調現錢關子的紙幣性,而忽視它作為信用票據使用的另一面是不準確的;如果以現錢關子沒有具備像紙幣那樣的運行機制和界制而否認它的紙幣性,也是不科學的”[5]。
針對紹興年間始發行關子性質的爭議,主要來源于兩個方面:一個方面是究竟貨幣該如何界定,另一個方面是對關子的記載多有模糊的地方。記載模糊的問題無法解決,但是要確定關子的性質,應當回到紙幣和貨幣制度的定義上去。
從紙幣的定義上看,紙幣是由國家依法律發行的、作為法定流通手段的貨幣符號,本身沒有價值,而是代替金屬貨幣來執行流通手段的職能、充當商品交換的媒介[6]。從這一定義來看,確定關子是不是紙幣需要確定其是不是法定用于代替金屬貨幣流通的。關子雖然在最開始發行的時候只是南宋朝廷命令榷貨務發行的本票,但在實際發行過程中確實出現了直接代替現錢貨幣流通的情況,起碼在官方介入的和糴買米等公共采購中,地方政府強制使用關子。關子曾有過兌換遲滯而不受歡迎的經歷,在紹興末年,也有“‘見錢關子’頗舉行焉”的記載,但在某種意義上,民間確實將關子當做貨幣進行流通[7]。一般認為關子為紙幣都是基于這一認識。至于關子作為貨幣流通是不是具有法定效力,沒有明文規定,但南宋朝廷其實有這種意思,“以關子為公私兩便之用”[8],以緩解民間鑄幣不足的困難。不過,即便有這種意思,從隨后事態的發展來看,用關子代替現錢只是南宋朝廷一種嘗試,他們更傾向于發行一款真正的紙幣,紹興六年(1136年)發行“行在會子”的失敗嘗試就是明證,可以說南宋官方在很大程度上沒有把關子作為法定貨幣的意圖。更何況,關子還在一些鮮明的地方反映了其票據性而不是貨幣性。首先關子都是有兌付使用期限的,不論是“乞令只于關子背,批鑿年月日”[8],還是“內關子作三年行使”。一般紙幣沒有有效兌付期限,紙幣就算有時限也多半可以兌換新版紙幣,關子則不然。并且,一張關子在一次完整交易流程完成后,即關子在榷貨務兌換以后,即會被銷毀,“仍送榷貨務勘合毀抹”[9],這是明顯的票據特征。
綜上所述,紹興年間始發行關子的票據特點較為明顯,不符合同時期前后紙幣的許多特征,應當認為是從票據過渡到紙幣的一種階段性產物,具有一定的流通手段和支付手段的職能,為準貨幣的性質,并且性質偏向于票據。而景定年間始發行的關子事實上就是會子的繼承者,是一種紙幣。
第一,兩種關子的發行機構和發行方式不一樣[10]。紹興年間始發關子的發行和兌換機構一般是榷貨務,依靠交由各地駐軍所在的總領所等機關請商人贖買,或者交由地方政府和糴公共采購的方式發行。由于紹興年間始發行的關子涉及到兌換問題,這種關子還可細分兩種兌換發行方式,一種是在中央(指在行在臨安,今浙江杭州)發行由地方兌付,另一種則是在地方發行由中央兌付。景定年間始發關子的發行機構是會子務,一般不贖回兌換關子,主要依靠以一比三比例直接兌換收回第十八界會子,或者地方政府和有關部門以公共采購的方式發行。這在一定程度也反映出紹興年間始發行關子的票據性,和景定年間始發行關子的貨幣性。
第二,兩種關子的準備金和準備比例不一樣。紹興年間始發行關子的兌換準備既有銅錢,又有茶引、鹽引、香貨引等各類鈔引。而景定年間始發行關子分為兩種,“金銀見錢關子”的準備金主要是奉宸庫的真金白銀,輔以銅錢等,而“銅錢關子”的準備金則主要是銅錢。紹興年間始發行關子的準備比例一直保持在三分之一至二分之一,考慮到該時期的關子幾乎都被完全兌換了,可以認為該時期關子的實際準備率近似百分之百。景定年間始發行關子是幾乎不兌換的,但從其發行以來一路貶值的現實可以得知,其準備率必然是極低的,后期甚至出現所謂“無本之鈔”,印刷的關子完全沒有準備金相匹配。這就說明了紹興年間始發行關子遠比景定年間始發行關子具有信譽,也反映了會子及其繼任者景定年間關子取代紹興年間關子的原因:它幾乎不能依靠低準備率幫助南宋朝廷獲得額外收入。
第三,兩種關子的發行流通區域存在差異。紹興年間始發行關子的流通地域在實踐中不斷擴展,最初只是婺州(今浙江金華)一地,后來推廣到湖廣、淮西、淮東,乃至淮南、江東、陜西等路,可能只有通行錢引的四川沒有使用過[11]。而景定年間始發行的關子則是一產生就通行全國的,用來取代會子這一原全國通用貨幣。
綜上所述,兩個時期的關子在流通機制上有較大不同,這既是其性質不同導致的,反過來又使兩種關子造成了不盡相同的社會影響。
遑論兩宋貨幣開世界紙幣先河的重要意義,僅就關子本身而言,著眼于兩宋時期關子對社會經濟的影響,主要體現對商業貿易和物價水平的影響。
紹興年間始發行的關子通常被認為對當時的商業貿易主要起積極作用,同時在扼止通貨膨脹方面具有一定的作用。這一時期的關子對貿易的促進作用是明顯的,因為其產生的最初目的就是吸引商人與南宋駐軍進行軍需貿易。隨著關子的使用機構擴大到淮西、淮東、淮南、江東、陜西諸路的總領所,新的軍民貿易聯系被創造出來,南宋的長途貿易得到了一定的促進。至于這時期關子對物價的影響,將其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紹興元年(1129年)至紹興六年(1136年),第二階段是紹興六年(1136年)到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第三階段是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到乾道三年(1167年)。
在第一階段,關子首次發行,由于兌換準備不足,而地方政府又濫用關子和糴,很快出現了“阻滯者多,人皆嗟怨”的情況,南宋朝廷只好提升兌換準備比例以應對危機。南宋朝廷一度還想發行“行在會子”解決財政危機,結果由于超發、準備金不足等情況,以失敗告終。在這一階段,關子不但沒有緩和物價,反而還增加了通貨膨脹。因為這時的關子沒有嚴格遵照票據的標準,留足全額的兌換準備,反而像發行紙幣一樣,只保留了極少乃至根本不存在的準備金。這一時期,關子主要體現了其貨幣性,在銅錢乃至鈔引本位,缺乏信用擴張機制的情況下,發行遠超準備金數量的關子必然導致無法及時兌付。在關子難以兌付的情況下,自然出現了“錢分兩等,市有二價,奸民盜鑄,死徙相屬,終莫能勝……見錢盡歸藏鏹之家,商賈不行,細民艱食”的情況[12]。市場拒絕接受關子,轉而使用銅錢等其他貨幣,然而南宋朝廷強制關子流通,使用關子進行公共采購,必然導致相關商品出現使用不同貨幣標價的情況,以關子標價購買的產品必然物價大漲。銅錢等貨幣本來就匱乏,大量的需求又會導致其更加緊缺,市場將不得不折價使用關子,這更會加劇物價上漲。總體而言,經過這一系列傳導過程,這一階段的關子主要加劇了通貨膨脹和物價上升。
在第二階段,關子的記錄大大減少,但我們可以看到1159年南宋朝廷加印并擴大關子使用范圍的舉措,同時也沒有關子無法兌付而擾亂市場的記載。據此可以推斷,這一時期關子的發行和兌付應當十分謹慎,應當在市場上具有較穩定的信譽,能夠順利流通。關子能夠順利流通,只能靠可以及時兌付保證。這一時期的關子應當沒有被濫用,且有充足的兌換準備。這樣的關子在流通中既可以緩解銅錢等鑄幣的不足,又可以有效保值,對平抑物價、緩解通貨膨脹能夠起到一定作用。
在第三階段,南宋朝廷已經發行了東南會子這一正規貨幣。據悉,東南會子在孝宗一朝的發行都十分謹慎,始終保證市場供需平衡,擁有足夠準備金。這時的關子其實已經被會子取代,似乎只剩下最后被榨取一次的價值,南宋朝廷又開始濫用關子和糴,最終使這一輪關子的市場信譽跌入谷底,在1167年被迫贖回。
至于景定年間始發行的關子,通常被認為是失敗的,不但進一步加劇全國商貿市場的混亂,而且導致越來越嚴重的財政危機和通貨膨脹。這一版關子本來以金銀珠寶作為準備金發行,試圖以此挽回市場信心。然而,越來越少的準備金和越來越多的關子很快讓市場認清其真實價值,強制使用并要求不能減值使用關子只會導致物價越來越高。在通貨膨脹下,全國貿易自然處于一片混亂。
綜上所述,紹興年間始發行的關子由于操作得當,在多數時候對物價有一定平抑作用,促進了商業貿易發展,而景定年間始發行的關子則徹底失敗,主要對社會經濟起到負面影響。
從社會背景來看,兩宋時期關子的發行都是直接由軍事需求導致的,還受到商貿發展需要的影響,即源于宋朝鑄幣供給不足的情況,且朝廷都有發行兌換票據或紙幣的余力。但紹興年間始發的關子具有一定偶然性,景定年間始發行的關子目標明確,而且景定年間面臨遠超過紹興年間的軍事和財政壓力,且能夠利用紹興年間始發行關子的信譽基礎。至于關子的性質界定方面,紹興年間始發行的關子應當認為是從票據到紙幣的過渡產物,具有一定的流通手段和支付手段職能,性質偏向于票據。而景定年間始發行的關子就是代替會子的較正規紙幣。兩個時期的關子在流通機制上有較大不同,不論是發行機構與發行方式、兌換準備制度還是流通區域都不盡相同。在社會影響上,紹興年間始發行的關子由于南宋朝廷的謹慎處理,在流通中的大部分時間確實對物價有一定平抑作用,促進了商業貿易發展,而景定年間始發行的關子則徹底失敗,主要對社會經濟起到負面影響。
通過這一比較,我們可以認為:南宋時期的發行的紙幣都屬于早期紙幣,在發行流通的規范上存在很大缺陷,甚至難以區分其究竟屬于票據還是貨幣,對社會經濟發展的影響有一定的負面作用,但統治者對紙幣的認識處于不斷探索和改進的過程中,關子的歷史就是鮮活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