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力鋒
內容提要標準的邏輯宿命論論證 ALF 在形式結構上是具有效性的,但在語用層面存在著嚴重的說理謬誤,即竊題;此外,ALF 主要前提之一的真實性也未得到確保,無論其自身還是它轉而依賴的結論都缺乏充足的理由,因此單純邏輯視角下日常的宿命論觀念站不住腳,預見真理與行動者自由意志并非邏輯地不相容。
關鍵詞邏輯宿命論自由意志行動竊題
〔中圖分類號〕B81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17)10-0022-06
在日常生活中,很多人常常為宿命論的問題困擾:如果有人可以預知未來,知道世界的未來是個什么樣子,將來會做什么,似乎就只能按照預言者給定的進程行事而別無選擇,失去對自己乃至世界命運的掌控,神秘的命運左右并主宰著人們的行動。比如,若有人在昨天預知今天中午12點我將坐在電腦前寫作,則由于知識都是真理,我一定會有今天正午操作電腦寫作的行為,從而失去在那一時刻決定自己行動的能力。早在古希臘時代,亞里士多德就以“海戰論證”闡述過將來時態語句真值的宿命論后果。①能窺知未來的人,在西方文明中常被稱作先知,且受人尊敬。中華文化也有著鮮明的宿命論烙印,未來將發生的事件常被人們視作命運,當成天機,不可泄露;若泄露天機,泄密者將遭天譴、折壽等嚴懲。不可否認,的確存在著大量正確的預言,如天氣預報、災害預警、比賽結果預見等。我們這里關心的是,正確預言是否衍推這些行動的宿命化,即并非自由意志主導的行動。據此,本文將分四小節圍繞這個議題展開論述:第一節引入一個標準的邏輯宿命論論證,刻畫其論證形式;第二節分析這一論證的有效性問題,揭示其語用層面存在的說理謬誤;第三節質疑該論證主要前提的真實性,證明無論其自身還是它轉而依賴的結論都缺乏充足理由,進而表明單純邏輯視角下日常的宿命論觀念站不住腳,預見真理與行動者自由意志并非邏輯地不相容;第四節就全文做總結性陳述。
一、一個典型的邏輯宿命論論證
邏輯宿命論論證有多種表述,其核心都是“從時間、真理和邏輯出發,得出沒有人擁有自由意志的結論”。②說得具體一點,人們無法改變過去發生的事實,對它們無能為力,因此對于過去所作預言的真理性(truthness),人們是無可奈何的;過去預言的真
* 基金項目:江蘇省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模態認識論研究”(16ZXB005);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描述論和直接指稱論之爭——回顧、批判與建構”(12AZX008)
① 參見Jonathan Barnes,eds., The Complete Works of Aristotle: The Revised Oxford Translation, Volume 1,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1, De Interpretatione, 18b25~19b4.
② John Martin Fischer and Patrick Todd, eds., Freedom, Fatalism and Foreknowledge, New York, N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5, p.1.
理性嚴格蘊涵(strictly imply)未來某時刻相應事件的發生;因為對于無可奈何者嚴格蘊涵的情況,人們也是無可奈何的,所以對于未來那一時刻發生的相應事件,人們是無能為力、別無選擇的,也就是說在未來那一時刻事件的發生中,沒有任何人(包括當事人)行使意志自由。
據此,我們可以構筑一個典型的邏輯宿命論論證 ALF 如下:
(1)某甲于以下情形別無選擇:“某甲將在時刻t接受一筆賄賂”在一年前為真。
(2)必然地,如果“某甲將在時刻t接受一筆賄賂”在一年前為真,那么某甲將在時刻t接受一筆賄賂。
(3)某甲于以下情形別無選擇:某甲將在時刻t接受一筆賄賂。
ALF有意規避了預知主體,因為宿命論謎題產生的主要源頭是預言內容屬實,即關涉行動者未來行動的命題已然是真的,至于究竟是誰在做出預言與邏輯探究沒有多大關聯。前提(1)是基于過去已發生事件無法更改的直覺,無論這些過去事實是否是形而上學的必然事件。前提(2)則根據去引號真理論(Disquotational Theory of Truth),建立預言的真理性和預見事件發生之間的嚴格蘊涵關系。結論(3)則依據前提(1)和(2),斷言行動者于自己未來時刻t的作為無從選擇。
一般而言,過去發生的事件已成事實,沒有人可以改變,它們具有已完成意義上的必然性,人們當前只能接受,別無選擇。比如,某乙昨天或許極偶然地中了體育彩票頭獎,但在今天看來,只能作為既成事實接受下來,現在沒有人來得及阻止它的發生。命題之為真或假這樣的語義事實也具有時態特征,比如,命題“中國在二〇〇八年舉辦夏季奧運會”在當年即為真,而“希拉里·克林頓獲得二〇〇八年美國總統大選民主黨提名”在那一年是假命題。不過,由于命題的抽象存在,同一個命題的真值在不同時態下保持一致,以上兩個命題在其他時態維持相同真值特征。據此,艾耶爾(A. J. Ayer)、范·因瓦根(P.van Inwagen)等人聲稱語義事實是非時間性的(參見A. J. Ayer, “Fatalism,” in The Concept of a Person and Other Essays, New York: St. Martins, 1963, pp.235~268; Peter van Inwagen, An Essay on Free Will,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83, p.35)。限于篇幅,本文不計劃探討命題真值的時態特征,該議題將付諸另一項工作。包括希拉里·克林頓在內的任何人,目前都只得將它們作為既成的語義事實接受下來而別無選擇。因此,于過去的語義事實——“某甲將在時刻t接受一筆賄賂”在一年前為真,某甲當前似乎也是別無選擇,只能接受;ALF 前提(1)的正當性可以從已完成意義的必然性角度得到一定程度的確立(justification)。justification在漢語哲學文獻中常被譯為“證成”或“證立”,本文為顯現它與 justice的同根性,特將其譯作“正當性確定”或“正當性確立”。endprint
一個語義事實揭示世界中的相應事實,這是不爭的語義規律。既是一條普遍語義規律的示例,“‘某甲將在時刻t接受一筆賄賂在一年前為真”蘊涵“某甲將在時刻t接受一筆賄賂”的必然性也就不言而喻。因此,ALF前提(2)的真理性是無可爭議的。若將p解釋為“‘某甲將在時刻t接受一筆賄賂在一年前為真”,q解釋作“某甲將在時刻t接受一筆賄賂”,則前提(2)的命題形式就可刻畫為:
(2′)□(p→q)
相應地,若再以□c表示行動者(如某甲)在當前時刻別無選擇意義上的必然算子,則前提(1)和結論(3)的命題形式也可以分別刻畫為:
(1′)□cp
(3′)□cq
這樣一來,ALF的論證形式也就隨之刻畫如下:
(1′)□cp
(2′)□(p→q)
(3′)□cq
二、形式有效與說理失策的混合體
由于ALF兩個前提的真實性已得到相當程度的局部說明,我們暫不討論它的可靠性,留待下一節再做深究。本節我們先來看看ALF的形式特征,即由(1)和(2)能否合乎邏輯地得到(3)。換言之,第一節刻畫的論證形式是否有效?形式地看,(1′)和(2′)不能直接推演出(3′),需要做一些補充說明。
我們知道正規模態系統都有一個K公理模式:
(K)□(α→β)→(□α→□β)
它表明如果一個事態α嚴格蘊涵另一事態β,那么若α是一個必然事態,則β也是必然事態。當應用于選擇、決策或自由意志等問題語境時,我們可以得到它的一個變體Kc:
(Kc)□(α→β)→(□cα→□cβ)
該變體的語義較清晰,即如果一個事態α嚴格蘊涵另一事態β,那么當行動者于α無從選擇時,他于β也是別無選擇的。
Kc具有較強的直覺支持,我們可以用反模型法來驗證其有效性。令事態α嚴格蘊涵事態β:□(α→β),即若α實現,β也一定成為現實;在某時刻t0 ,行動者A于事態α之為事實別無選擇,只能接受:□cα。假設在上述情況下行動者A在同一時刻于事態β并非無從選擇,就他來說至少還未因太遲以至無法阻止β成為現實:□cβ。因此,在這個問題上就A在時刻t0是否具有阻止事態實現的能力來說,就存在以上假設情形(可將之視作一個可能世界ω)c-可達的另一個世界ω′,截至時刻t0其中發生的事態與ω完全一致,之后行動者A成功地阻止事態β成為現實,即β。根據設定:□cα,在ω中行動者A在t0時刻于α之為事實無從選擇,即在這個世界c-可達的任一世界中α都是事實,所以ω′中α也是現實。既然在ω′中α、β都成立,α→β顯然不再成立,而這個推論與我們最初設定ω中□(α→β)成立是相悖的,因為按照這個設定,α→β應該在包括ω′在內的ω可達的任一可能世界中成立,而不僅僅是c-可達的世界。由于出現α→β在ω′中的賦值矛盾,以上模型足以說明□(α→β)、□cα和□cβ不能都成立,因而Kc是正規框架有效的。
據此,ALF的完整論證形式及過程可重塑如下:
(1′)□cp前提
(2′)□(p→q)前提
(2′1 )□(p→q)→(□cp→□cq)Kc代入實例
(2′2 )□cp→□cq(2′)(2′1 )使用MP規則
(3′)□cq(1′)(2′2 )使用MP規則
從形式及過程來看,新引入公式(2′1 )的有效性已得到充分保證,全部演繹的惟一規則 MP規則具有無可爭議的保真性,因此 ALF 無疑是有效的。
那么,ALF中是否有別的論證謬誤呢?這是本節要討論的第二個議題。我們發現,ALF中出現的兩個原子命題并非相互獨立的“原子”,它們之間共享重要的相干因子。若以大寫字母P作為“某甲將在時刻t接受一筆賄賂”的縮寫,則“‘某甲將在時刻t接受一筆賄賂在一年前為真”也可縮寫為:“P”在一年前為真。所以,在ALF論證形式中僅將這兩個原子命題處理為命題變元q、p,就可能忽視了二者之間某些重要的語義聯系。相反,通過揭示這兩個原子命題的內部結構聯系,ALF中可能存在的謬誤也就會暴露出來。
一般而言,論證的前提是用以支持結論的相對獨立命題,它們的真實性不能反過來求助于結論,否則結論的真理性得不到較自身更明確、更可靠或更為基礎的證據支持。此類應避免的謬誤就是循環論證(circular arguing)或竊題(begging the question),它的一種重要表現形式是“……那些表達‘依賴的竊題變體……結論和前提有一種依賴關系,以至于要接受其中一個,我們必定已經接受了另一個”。Christopher W. Tindale, Fallacies and Argument Appraisal,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p.74.
與ALF相關的是,一個命題的真或假依賴于相應事態在世界中是否得到實現,因此我們只能依據更基礎層面的經驗事實去論證較高層面的語義事實,而不是相反。比如,“基地組織發動針對美國的九·一一恐怖襲擊”之所以是真命題,是有賴于現實中基地組織的確發動了那次針對美國的恐怖襲擊,為此人們搜集、整理了大量照片、視頻、實物及親歷者證言等事實證據加以證實;反之,人們接受基地組織發動針對美國的九·一一恐怖襲擊之為事實,并不是有賴于或因為“基地組織發動針對美國的九·一一恐怖襲擊”是真命題,而是它得到大量經驗證據的充分支持。從較高層面的語義事實反向地論證對象、世界層面的經驗事實,不可避免地要訴諸結論,從而不能使結論得到超越自身的證明,最終難辭循環論證之咎。假定有人以“‘基地組織發動針對美國的九·一一恐怖襲擊是真命題”為依據,去論證:基地組織發動針對美國的九·一一恐怖襲擊。人們不禁會問他:為什么“基地組織發動針對美國的九·一一恐怖襲擊”是一個真命題?根據通常的語義下沉原則,語義事實有賴于世界中的經驗事實,他的回答最終只能是:因為基地組織實際上發動了針對美國的九·一一恐怖襲擊。不難看出,他的論證暗中使用了有待論證的論題,出現竊題謬誤,以至論題沒有得到更可靠的、獨立證據的支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