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漁人叫呂大力,住在蛟翔巷,緊挨著甌江。
呂家從爺爺呂有敬開始打漁為生,在甌江上兼職撈尸。他撈過甜井巷五十杖的尸體,將他完整送回家,按照風俗,五十杖老婆杜小柳給他一個大謝禮。有時撈上來的尸體無人認領,他也不惱,找張破草席,將尸體卷起來,背上景山,埋在亂墳岡。也算功德一件。呂有敬打漁四十余年,撈了近百具尸體。大家都說他積的陰德多,必定長命百歲,兒孫滿堂。誰料到,呂有敬夜里打魚時掉進甌江,從此無影無蹤。呂大力父親呂一漲也是打漁人。開始在信河街捕撈隊,政策放開后,呂一漲出來單干,他擴大了捕撈規模,除了呂大力,又雇了兩個湖南人做幫手。手劃的小舢板換成了機動船。呂家很快從打漁行業里脫穎而出,一個具體標志是原來兩層的房子加成了三層,還有一個具體的標志是給呂大力成了親,娶的是株泊菜市場魚販楊宗保的寶貝女兒楊無雙,他們家是世交,一家打漁一家賣魚,門當戶對。成親那天,呂一漲在華僑飯店擺席六十桌,每桌上一條兩斤重的野生大黃魚。第二天,信河街所有菜市場海鮮告急,因為所有打漁人都去參加呂大力婚宴,所有魚販子也去參加呂大力婚宴。呂大力成婚第二天,呂一漲帶著兩個幫手去甌江作業,沒有叫上呂大力。呂一漲平時對呂大力要求嚴格,做什么事都盯著他腳后跟,不允許偷一點懶,但呂大力新婚燕爾,身體饑渴。年輕人貪一點是可以理解的。另外,呂一漲也想早點抱孫子,他思想一松,放了呂大力一馬。呂一漲這一趟出去沒有再回來,兩個幫手將他殺死后,尸體扔進甌江,卷走所有錢財逃逸。呂大力母親林小仙知道這個消息后,大喊一聲“皇天”,癱倒在地,昏死過去。呂大力和楊無雙急忙打120急救車將她送到信河街醫院搶救。
林小仙在醫院住了一個禮拜,每天喊呂一漲名字,一邊喊一邊哭。出院以后,每天在家里哭,喊叫的聲音比在醫院更大更凄厲。
呂大力每天去刑偵大隊追問案件進展。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案件沒有絲毫頭緒。辦案的警察讓他在家里等,一有消息就會通知他。呂大力回到家里,林小仙倒是不哭不喊了,一看見呂大力,立即破涕為笑,拉著他的手說:“老公,你死哪里去了?”
呂大力說:“媽,我是大力。”
林小仙捏捏他鼻子說:“你是快當爺爺的人了,還跟我開這種玩笑。”
呂大力說:“媽,我真是大力,我爸已經死了。”
林小仙盯著呂大力的臉看了一會兒,突然伸手摑了他一巴掌:“你個不孝子,你爸好好的,怎么可以咒他死?他死了對你有什么好處?”
呂大力憋了一肚子火,不敢在刑偵大隊里罵警察,也不敢對林小仙發火,只能在肚子里罵自己:他媽的呂大力,你爸讓人殺了,這是殺父之仇啊,你卻每天跑刑偵大隊問個屁的進展,難怪你媽每天扇你耳光,真是活該。停了一下,他又說:有本事你自己去抓兇手啊,兇手是兩個大活人,就是兩條游進大海的魚,你也要將他們抓住,這是殺父之仇啊,抓不到兇手你就是混賬王八蛋。
有一天,呂大力對楊無雙說,他要去緝拿兇手。楊無雙說:“你去緝拿兇手我當然支持,可人海茫茫,你去哪里抓?”
呂大力說:“他們以前是洞庭湖漁民,漁民的生活方式和飲食習慣一輩子都改變不了,他們離不開水和魚。”
楊無雙說:“中國這么大,這么多江海湖泊,你這樣找不是大海撈針嗎?”
“你說對了,老子要做的就是大海撈針。” 呂大力點點頭說,“就是大海撈針也比坐在家里等消息強。”
楊無雙想了想說:“不行啊呂大力,即使讓你找到了他們,你一個人也打不過他們兩個,他們敢殺你爸,當然也敢殺你。”
呂大力說:“你放心,我不會跟他們打,我用雷管炸死他們兩個狗生的。”
“你這么說我更不放心。”楊無雙又想了想說,“我不賣魚了,跟你一起去找,也好有個照應。”
呂大力說:“他媽的,你以為旅游啊,老子是去緝拿兇手,你去湊什么熱鬧。”
跟楊無雙這么說之后,呂大力買來黑火藥、導爆線和紙管殼,在臥室里制作雷管。
楊無雙把這事告訴魚販楊宗保,楊宗保覺得事態嚴重,萬一呂大力有個三長兩短,受苦的還是他寶貝女兒楊無雙。楊宗保收攤后來到呂家,進了臥室,聞到一股刺鼻的火藥味,看見呂大力果然在埋頭制作雷管,他把桌上一堆黑火藥一點一點裝進紙管殼,裝一點,用一根細木捶壓結實,導爆線埋在紙管殼中央,他做得專心致志,看見岳父大人也沒有抬頭打招呼。楊宗保知道他腦子鉆進死胡同了,決定跟他好好講一番道理,他對呂大力說:“我理解你的心情,你爸被害我心里也很難受。”
呂大力沒有答話。楊宗保繼續說:“可是,我覺得你拿雷管去緝拿兇手也不是辦法。”
呂大力抬頭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繼續裝黑火藥。楊宗保說:“你想想看,兇手已經殺了你爸,這就像做虧了一筆生意。你如果等警察將兇手緝拿歸案,將他們就地正法,雖然算不上做了一樁賺錢的買賣,起碼兩下攤平。可是,如果你拿雷管去炸他們,不管他們有沒有被炸死,你都要賠進去,要么你也被炸死,要么你被抓進去坐牢,這樣一算,又做虧了一筆生意。”
見呂大力還沒有反應,楊宗保接著說:“我覺得最合算的做法是把緝拿兇手的事交給警察,你呢,不要再去甌江捕魚了,跟我去賣魚,我不敢說一定比你捕魚賺得多,至少可以跟捕魚持平。緝拿兇手和賺錢兩不誤,你算一算,是不是這個道理?”
呂大力這時抬頭看了楊宗保一眼,突然對他笑了一下,說:“誰說我要去炸兇手了?我只是做著玩。”
楊宗保身上一哆嗦,趕緊說:“這就好,這就好。”
停了一下,呂大力又說:“我爸被殺了,我媽瘋了,我不能再賠進去了。”
楊宗保密密點頭說:“對對對,你明白這個道理就好。”
臥室突然靜了,只有呂大力木捶擠壓黑火藥的聲音。呂大力將紙管殼裝滿黑火藥,埋好導爆線,封好封口,又慢悠悠地說了一句:“我爸被殺了,我媽瘋了,我不能什么事情也不做,是不是?”endprint
呂大力沒有跟楊宗保去賣魚,他對楊無雙說:“你就是把玉皇大帝搬來也沒用,我一定要去緝拿兇手。”
呂大力做出雷管了,接下來是試驗。他不能在家里試驗,萬一將家炸飛了怎么辦?他早就想好一個場所了,下半夜,他拿著剛做出來的雷管,一個人跑到江心寺。江心寺是甌江中一座孤島,長條形,西尖,東寬,島的東面有一片江面水流比較平穩。呂大力以前跟呂一漲打漁時,經常在這里捕撈子鱭和刀鱭,信河街有一句諺語說:雁蕩香茗茶山梅,江心寺后鳳尾魚。指的是信河街三個地方美食:雁蕩山的茶葉雁蕩毛峰,茶山的楊梅,還有就是江心寺的鳳尾魚。鳳尾魚是鱭魚的俗稱。鱭魚是洄游魚,每年清明至端午這段時間從東海洄游到江心寺后面產卵,肉嫩籽肥,正是捕撈最佳季節。
到了江心寺,呂大力選好位置,將雷管拿出來,點上一根香煙,猛吸幾口,然后把導爆線點燃。他看著導爆線發出吃吃吃的聲音,導爆線上火花四濺,仿佛火山噴發。他全身發抖,不敢喘氣,只想將手中雷管扔掉。可是,隨著導爆線燃燒得越短,他覺得身體里的血液沸騰得越厲害,身體猶如一根羽毛,幾乎升騰而起。他很享受這種感覺,那是一種將自己燃燒起來的感覺,是一種將自己熔化成灰的感覺。這種感覺讓他忘記了呂一漲被殺事件,忘記了警察的無動于衷,忘記了林小仙的哭喊和瘋癲,忘記了楊無雙的關切和無助,忘記了楊宗保的生意經。他忘記了世界的存在,身輕如煙,無憂無慮,甚至忘記了自己的存在。這是多么美妙的時刻啊,他能感覺到身體被炸成無數碎片,飄浮在空中的那種快感。但是,只是一瞬間,導爆線就燒到盡頭了,他不得不將手中的雷管用力扔進江中。
隨著一聲悶響,大地一震,慢慢浮上來幾條白色鱭魚,直挺挺漂在江面上。漂浮的鱭魚越來越多,一條條排列起來,很快就將江面擠滿,一眼望去,江面上一片銀白色。銀白色將江心寺照亮了,將天空也照亮了,整個世界都是銀白色。呂大力也是銀白色,他融進那個世界里,消失了。漸漸地,銀白色在流動,慢慢散去,隨著江流漂走了。世界一點點暗下來,剩下呂大力一個人,他若有所失地走回家。
呂大力在江心寺試驗了一段時間。有一次,眼看著導爆線越燒越短,他在心里對自己說:扔吧,快扔吧,他媽的呂大力,再不扔就要炸了,你就要被炸成碎片了。心里另一個聲音卻說:炸吧,炸吧,他媽的,快將我的身體炸成碎片吧,最好炸成一縷煙,老子早就不想活了。呂大力看著火花吞沒了導爆線,他將雷管握得緊緊的,生怕它從手掌心逃走。
可能只是一瞬間,也可能是一段無盡的時間,呂大力聽見了爆炸聲。同時,他覺得身上某個地方被撕裂了,一陣劇痛襲擊了他,或者,他覺得那不是疼痛,而是一種他想念已久的快樂。這種疼痛或者快樂立即吞噬了他,讓他失去了知覺,這時,他覺得自己終于化成了一縷青煙。
醒來時,他躺在信河街醫院里,他的右手不見了。一陣失落感漫了上來,他不是為失落了一只右手,而是除了右手,其他地方都還完好無缺。他不由地哭出聲來。
楊無雙安慰他說:“不要哭了,只剩一條胳膊也好,你再也不用去緝拿兇手了。”
呂大力果然不哭了,瞪了她一眼說:“為什么只剩一條胳膊就不用去緝拿兇手了?”
楊無雙說:“你現在是個殘疾人,誰會要求一個殘疾人去為父報仇?”
呂大力罵道:“你懂個屁,他們殺了我爸,現在又害老子少了一條胳膊,你說這事能這么算了嗎?”
呂大力出院后,繼續在臥室做雷管,繼續去江心寺炸鱭魚。當然,鱭魚的季節很快就過去了,浮上來的魚很少,有時幾乎一條也沒有。可這有什么關系呢?
半年后,呂大力成功地炸掉了另一只胳膊,這一次,是他自己走到信河街醫院的。楊無雙趕到醫院,看見呂大力血淋淋的樣子,哇地哭出聲來,哭了幾聲,她突然笑起來,看著呂大力說:“他媽的呂大力,兩條胳膊都沒有了,現在看你怎么出去報仇?”
呂大力張了張嘴,沒有發出聲音。
出院回家時,林小仙看見呂大力,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大叫道:“老公,你瘦了?”
呂大力還沒有回答,她又用更大的聲調叫道:“老公,你的手臂呢?”
呂大力蹲下身子說:“媽,我的手臂縮回去了。”
林小仙想了一下,問:“還會長出來的是吧?”
呂大力點點頭說:“很快就會長出來的。”
林小仙松了一口氣,摸了摸呂大力兩個空蕩蕩的衣袖,也點點頭說:“我就知道會長出來的。”
呂大力回家第二天,接到刑偵大隊的電話,兩個兇手抓到了,他們沒有回洞庭湖老家,他們依然留在信河街捕魚,買了一條船,換了一個地方,從甌江轉到東海作業。他們給家里打電話,警察就是通過電話抓到他們。
楊無雙將這個消息告訴了她爸楊宗保,楊宗保賣完魚后趕到呂家,他進了臥室,呂大力看見他就哇哇哇地哭起來:“他們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抓住兇手?”
楊宗保說:“傻孩子,兇手抓住是好事,你爸大仇得報,你哭什么?”
“他們為什么早不抓晚不抓,偏偏這個時候抓住兇手?”呂大力看著楊宗保說,“這兩個兇手只能我去抓。必須是我。他們是我的。”
“你說的也有道理。”楊宗保說,“可你總不能叫警察現在放了兇手吧?”
楊宗保走后,呂大力想了很久。天黑之后,他又來到江心寺,用腳點了一根香煙,抽了幾口后,將香煙插在地上,用嘴從口袋里咬出一個雷管,他伏下身子,將雷管的導爆線點燃,導爆線發出急促的吃吃聲,他慢慢蠕動身體站起來。他站直了身體,看著導爆線上火花四濺,火花像飛奔的火球向他的眼睛撲來,火球越來越大,大到遮住了眼睛和整個世界。他聞到火藥燃燒后的味道,那個味道讓他的身體急速燃燒起來。他飄起來了,化成一縷帶著火藥氣味的青煙,眼前的火球不見了,嘴里的雷管也不見了,自己不見了,整個世界都不見了。他聽到有一個聲音說:他媽的呂大力,你別松嘴,千萬別松嘴。
哲貴,作家,現居浙江溫州。主要著作有《金屬心》《空心人》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