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中午,戴浩到家附近的面館吃了一碗辣肉面。所謂的“蒼蠅館子”,口味頗佳,不到十個平方的店堂永遠坐滿了人,過來打包的顧客絡繹不絕。男人們大多要兩份招牌澆頭,常聽見收錢的阿姨沖一窗之隔的廚房喊:大腸豬肝一碗,拌!或是:豬肝素交,湯!
面館是最能體現人類欲望一極的地方。大腸,豬肝。濃油赤醬燉煮過的內臟隱含著腥膻味兒,食客們連湯帶肉汁液淋漓地咀嚼吞咽,恰如掠食的獸。戴浩不吃下水,每次都點辣肉。他慢慢吃完自己那份面條,再不厭其煩地把黃豆大小的辣肉一粒粒夾起來吃干凈,這才抹嘴出門。他有些心不在焉,不然就會聽到收錢的阿姨對窗口打澆頭的師傅一撇嘴:“總算吃好了!他一個人吃人家三個人的時間!”戴浩兩耳不聞周邊事,眼睛卻沒閑著,他瞥見面館門口的塑料桶里滿滿地浸著雪里蕻咸菜,糾纏虬結,像女人的頭發。他皺一下眉,到馬路對面的菜場買酒。
賣酒的女人看見他,熟絡地打招呼。戴浩常買的太雕只剩個壇底,需要新開一壇。女人穿拖鞋的腳踩著石灰封,彎腰用錘子敲打酒壇封口的側面,封口應聲裂開。戴浩想,圖方便也不能上腳啊。女人用漏勺灌滿兩只三斤的塑料瓶,從墻上扯了塑料袋,袋口被靜電吸附在一起,她舔了舔手指,把它拈開。戴浩的眉頭緊鎖,付錢接過酒。也許是心理作用,總覺得塑料袋的拎手處有點濕。
到家第一件事照例是洗手。一轉念,戴浩把裝黃酒的塑料瓶外側也洗了一遍,用抹布擦干。他擰開瓶蓋,倒了滿滿一馬克杯黃酒,回書房看小說。讀書和喝酒對他而言同樣是隱秘的樂趣。單位同事超過八成都是標準的“數學男”,有人在食堂吃飯還舉著手機看修仙或穿越的網文,夜晚和周末的時間則奉獻給網絡游戲。如果他們知道戴浩最近耽讀莫拉維亞的小說,首先浮現的大概是不解:莫拉維亞是誰?他們無從知道,戴浩的周末被閱讀和喝酒拉得綿長,仿佛是另一重迥異的時空構造。從下午到夜晚,他慢慢喝掉三四斤黃酒,比一般人喝水的量還多。當然并不是不會醉,他在七八點叫個外賣,吃飯解酒,再拿起書本接茬喝,腦子就有點跟不上趟,文字在大腦皮層游弋,無法進到意識的深處。那種隔了一層的恍惚近乎性的愉悅,卻更寧靜。有時候戴浩自己也分辨不清,究竟是用書下酒,還是以酒佐書?他要的是由醒到醉的過程還是結果?
今天沒能順利讓意識的小舟載沉載浮,剛喝到第二杯,手機響了。那頭是凱文,他在上海不多的朋友之一。凱文的聲音總給人娘娘腔的錯覺,所謂時尚雜志編輯的腔調。此刻他說話急促,顯得不那么娘了:“你現在有空?”
戴浩嗯了一聲,凱文說:“幫我救個場,正要拍呢,有個嘉賓臨時說不來了,現在就一個男的,場面撐不起來。”
戴浩的第一反應是拒絕。他不是沒看過凱文給雜志拍片,看著都累。凱文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我有你要的照片。”
“你小子夠意思啊,現在才說,還拿這個要挾我。我不吃這一套。”
“又不是我們雜志的,沒版權。正好在今天的攝影師手里,我還得說一籮筐好話,你以為容易嗎?”
“今天要拍什么?”
“P—arty!從女主人到客人還有吃的喝的,都是我一手操辦,你只要裝裝樣子,不難的。”
“有喝的?”
“酒商贊助的,香檳和紅酒。”
“沒有中國酒?”
“你這只酒蟲子!我回頭送你總行了吧!要什么?”
“不用,你小子記得照片。”
在凱文看來,世界上的女人分為兩類:可以上他們雜志的,上不了他們雜志的。前者除了容貌,還得有一定的背景,某某名媛,或是職場中上游人士。用時興的說法就是白富美。凱文的通訊錄里只有這一類女人的存在,所以他至今單身。凱文曾經不無憤慨地對戴浩說:知道嗎,某某找了個酒吧的調酒小弟。她們要么愛錢,要么貪色。這世道。
戴浩的回應漠然:男女平等嘛,哪個男的不愛錢不好色?
抵達拍攝借用的精品酒店套房后,戴浩取了只酒杯站在墻根,并不和人搭訕。凱文的雜志女郎們確實漂亮,經過專業化妝師的修繕,杏眼紅唇像一個模子倒出來的。免費的紅酒品質不錯,戴浩像喝水似的喝著,另一位男嘉賓在女人堆里遙遙喊他:“這不是戴浩嗎?”
戴浩一怔。喊他的是個高身量的男人,國字臉和濃眉,粉色精棉襯衫襯得皮膚略黑。如今流行中性的精致,男人的英俊有些過時。不是那種讓人看過就忘的長相,可戴浩對此人沒印象。
那人走過來和他握手:“真是你!我叫裘醒。裘皮的裘,清醒的醒。我們在黃總那里見過,你大概不記得了。”
戴浩含糊地點頭。他注意到對方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是老煙槍的姜黃色,牙齒白得有點假,大概是牙科醫生的功勞。聽到這人認識自家老媽,他的第一反應是找借口走開。正好凱文喊他:“戴浩,過來打點粉。”他皺眉,凱文又說:“看不出的,你扭捏什么。不然拍出來一臉油。”他無奈地在攤滿化妝品的茶幾前落座,閉上眼,任粉撲在臉上啄了幾下。裘醒。這小子到底什么來路?聽見化妝師說“OK了”,他睜眼尋找粉襯衫的身影,姓裘的不知去了哪里,攝影助理在布光,凱文和攝影師談拍攝角度,化完妝的女人們嘰嘰喳喳。喧囂中,一個年輕女人在桌前忙碌,用鮮花裝飾桌子,又把菜品和甜點的位置換來換去。那是個手指靈巧的女人,一綹黑發垂下來,擋住了她的臉。戴浩望著她身上寬松如孕婦裝的長擺墨綠色上衣,低領露著細細的脖子和鎖骨。
戴浩湊近人群外的凱文:“那是你同事?”他用下巴示意綠衣女孩。
“你說小寧?她是專業的花藝師,香港人。她很貴的。”
那天接下來的時間,戴浩發現一件神奇的事實。在場的人當中,唯獨他和小寧是隱形人。自稱做點小生意的裘醒很快和一干拍攝對象混熟了,在女人們中間微笑頷首,有幾分陶醉的樣子。那群女人和戴浩保持著距離,不知是因為凱文半開玩笑地說他是“張江男”,還是因為他自己擺出只認酒杯不認人的架勢。至于小寧,她在拍照的間隙不斷調整桌面的細節,掐幾朵康乃馨擺在杯子里便成一枚小景。工作之外,她也手不離杯,做道具的兩瓶酒基本是被她和戴浩兩個人喝光的。每當凱文和她說什么,她只是點點頭,戴浩幾乎懷疑她的聲帶受損,當她走過來對戴浩說話,他多少有些詫異。endprint
“你很能喝嘛。”她的普通話不像香港人。
“還好吧。”戴浩說,“你的酒量也不錯。”
“待會兒結束之后去裘醒家喝酒,要不要一起來?”
她說得自然,戴浩又是一怔。裘醒和小寧都是凱文的熟人,他們彼此認識也不奇怪。只是這兩個多小時里,戴浩沒看見小寧和裘醒有過只言片語。他還沒點頭,攝影師說要拍下一組,他回到強光燈下的虛假宴會,和身旁的女伴做親密交談狀。對方是某公司的副總,戴浩忘了她先生是法國人還是比利時人,沒話找話地問:“人為什么會想結婚呢?”
看上去三十來歲的女人微笑,露出四十以上的眼神:“你喝多了。”
“我是說真的。人都更習慣自己待著,不是嗎?如果只是為了方便上床,同居就可以了。”
女人的笑容變得像凝固的塑膠。和他們隔開半張桌子,裘醒和三個女人在鏡頭對面聊天,其中一個女人發出毫不含蓄的笑聲。
戴浩說:“我猜,人結婚是想得到些什么,是什么呢?”
攝影師在那頭喊:“好了!各位辛苦了!”
戴浩身旁的女人立即逃也似的離開了。一只杯子伸過來和戴浩相碰,他抬頭,正對上裘醒的笑臉:“你留點量吧,待會兒就指望著你陪小寧喝呢。我可喝不過她。”
那天在裘醒家吃火鍋的有九個人,除了一個沒吃幾口就挪到客廳沙發玩PSP的半大男孩,桌邊有八名男女。戴浩的記憶過濾了人們的臉孔和話語,他記得有雙勾人杏眼的寧姐,就纖小的個頭來看,乳房蔚為壯觀,據說她是小寧的姐姐;PSP男孩的爸爸姓金,笑起來滿臉褶子;老金的老婆和另一個男人在記憶的背景板只留下兩道人形陰影。他還記得,凱文跑到陽臺接了一個很長的電話,兩瓶汾酒喝完后,他和小寧下樓到小區超市買酒。小寧似乎怎么喝都不上頭,他自己有了七分酒意,說話時不得不拖長聲腔,一字一句地咬準了。
他們帶著西鳳酒和花生米回到裘醒家,來開門的是凱文。打電玩的男孩、他的爸媽以及另一個男人都不見了。甚至也不見主人裘醒和小寧的姐姐。飯桌上,關掉的電火鍋像一條擱淺的鯨魚,湯面上漂浮的辣椒正如附在鯨魚身上的貝殼和藻類。
“人——呢?”戴浩問。他沒注意到,小寧將視線投向緊閉的臥室門,抿緊嘴唇。
“散了。走的走,辦事的辦事。”凱文指一下臥室門,泛起訕笑。戴浩從鼻子里笑了一聲。裘醒起碼三十過半了吧,怎么猴急成這樣,簡直像高中男生把一幫同學叫到家里,趁機和小女朋友做壞事。
又或者像偷情的人。
第二個念頭讓戴浩的酒醒了幾分。他拽住準備離開的凱文:“你別急著走,咱們接著喝!”
凱文看向小寧。她淡淡地說:“喝吧,反正我要等我姐。”餐桌狼藉,他們不約而同地往客廳去。小寧拿了三只干凈杯子。西鳳酒喝起來有種尖銳的香氣,戴浩更中意之前的汾酒的清冽。他聽見自己問:“你和你姐,是不是名字里都帶個‘寧字?”
“答對了。你猜一下,我和她的名字哪里不一樣。”
“猜不到。”戴浩又喝一口酒。凱文說:“倒一倒。”
戴浩以為他指自己的杯子,一仰脖把二指高的酒喝干了,倒轉酒杯說:“看到了?該你了,倒一倒……”
凱文說:“高了吧,你?”
“才沒有。”戴浩睨著他說,“照片!照片還沒給我呢。”
“急什么,不是說了回頭幫你要嗎?”
“什么照片?”小寧插嘴道。
戴浩的第一反應是“沒什么”,他慢了半拍,凱文快嘴答道:“他的前女友是演員。我認識的攝影師前不久給她拍過片。哦,你別想多了,就是采訪照。”
“是個美女吧?”小寧眼波一轉,“看不出,你挺長情。”
“我還以為你會說我變態。”戴浩苦笑,“也不是什么美女,比較上相而已。戲演得很爛。這輩子大概就是個二三線演員了,古裝劇有幾句臺詞的丫鬟,都市劇女主角的閨蜜。”
小寧說:“該說你客觀還是惡毒呢。”
“你就當我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好了。還沒說完,你和你姐的名字哪里不一樣?”
“剛才凱文已經說了呀,倒一倒。”
“啊?”
“我叫張寧,我姐叫寧張。”
什么樣的父母會給兩個女兒取這樣的名字?感覺跟照鏡子似的。想必她們的爸媽分別姓張和寧。不過也太草率了。張寧和寧張。
戴浩被奇妙的名字繞得暈暈乎乎,出神間又喝了兩杯。凱文的手伸過來,罩住杯口。“喝夠了沒?咱們走吧。再坐下去,你就要出洋相了。”
“我看要出洋相的是你。陪我喝兩杯。”戴浩不由分說地拉開凱文的手,把兩只酒杯滿上。小寧笑吟吟地在旁邊看著,自斟自飲,喝得一點也不比他少。主臥的門依然緊閉。戴浩陡然升起莫名的怒氣。姓裘的哪里是做主人的樣子,竟然把門一關,在里面翻云覆雨。他一飲而盡,撂下杯子就往那邊走。客用洗手間和主臥之間是鑲馬賽克的壁龕,凱文和小寧以為他奔廁所去呢,并不阻攔。等到戴浩開始拍門,他們吃了一驚。戴浩的巴掌一下下重重地落在深棕色木門上,啪,咚咚。
“出來!”戴浩喊,“出來,你給我出來!周筱琦!我知道你在里面!你給我出來!”
他喊的是前女友的名字。凱文剛沖過來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后拖,聽見周筱琦三個字,凱文動作一滯,戴浩又像撞門槌一樣往前撲:“出來——”
一雙臂膀抱住他的另一側。他狂亂的視線捕捉到小寧冷靜的臉,她的眼里有某種東西,讓他心頭一凜,不覺停止了叫喊和拍打。他以為她會說你喝多了吧,或是罵他撒酒瘋,但她只是扶著他輕聲說:“你心里難受,對嗎?來,我陪你接著喝。”
那是戴浩對當天的最后一點記憶。
之后的一周過得波瀾不驚。戴浩的工作是在模擬軟件內建立數據模型,試演機械部件的運作,記錄摩擦損耗和其他參數。這活兒屬于狹窄專業,他很難對別人解釋自己的工作,一般就說是“IT”。endprint
周五下班前接到老九的電話。那頭說:“我在上海出差,晚上一起喝酒?”久違的渾厚嗓音,戴浩仿佛隔著電波看到老九胡茬泛青的笑臉。他們曾經混跡的文學論壇換了一撥又一撥活躍ID,和戴浩仍有聯系的只剩下凱文。要不是老九打來電話,他差點忘了這個前任版主。人都在忙碌間一點點殺死過去,抹除記憶,就像他不斷用新數據在程序內試跑。
戴浩和老九通話后打了凱文的手機。凱文的態度很奇怪,先用不確定的口吻說自己有事,接著問:“你真的要去?”戴浩說當然,難得老九過來。凱文嘆了口氣,幽幽地說:“你到時候別沖動啊,上次是我不好。”戴浩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什么和什么嘛。
他起身穿過同事旁邊的走道,到飲水機前倒水,還沒走回座位就聽見手機響。來電顯示是老媽。戴浩沒接,把手機調成靜音。他忙著改數據,臨下班才想起再看手機,老媽打過兩次,還有一個陌生的號碼。他把手機塞進單肩包,轉念又拿出來撥回去。
電話那頭是個女聲。戴浩說:“剛誰打我電話?”
“我是小寧。晚上有空嗎?”
“今晚?不好意思,我約了朋友一起吃飯。”
“你要是不介意,加我一個。”
戴浩遲疑片刻答應了。他以前不是沒遇到過對自己示好的女同事。冷僻的專業造就了他穩定的職位,優裕的家境則給他罩上不自覺的從容。年近三十的男人大都有種急吼吼的進取心,看得見看不見的利益,都想盡可能搶過來攥在手里。相形之下,戴浩一副云淡風輕的樣子,在少數女人的眼里自有魅力。不過微妙的情愫來得快去得更快,他的嘴巴不饒人,對方不多的好感幾句話間就被碾得粉碎。
等他到了老九訂的包廂,里面已坐了兩男三女。他只認識老九。小寧還沒到,他在這段空當里搞清了另外四個人的大致情形。一句話,都是老九的網友。許多年過去了,老九仍在靠網絡的虛名認識新人,就像某些年復一年泡年輕姑娘的老男人。戴浩暗自咂舌,難道就沒有疲的時候嗎?
老九把他介紹給那幾位。“無心,我的老朋友,搞IT的。”聽見久違的網名,戴浩覺得像是被迫穿上不合身的舊西裝。老九也不是真名,源自ID“九月酒”。九月酒名下的論壇舊帖至今仍掛在精華區,嬉笑怒罵的好文章。有人問老九怎么不出書,老九哈哈一笑:這年頭寫字分兩種,來錢的和不來錢的,壇子里的是我隨手寫了玩的,用來換錢就俗了。
聽的人都羨其灑脫,很久以后戴浩才從凱文那里聽說,老九其實是想出書的,談了幾家出版社都沒成。
門開了。戴浩的第一反應是小寧來了,結果是服務員上菜。江西餐館照例先上瓦罐湯,老九示意服務員等一下再分,戴浩說不用了,咱們先吃。剛喝一勺排骨藕湯,聽見門響,他連忙抬頭,只見服務員端著冷盤進來。身旁的老九注意到了,打趣道,你那朋友是女的吧,你肯定對人有意思。
戴浩有些窘,老九接著說:“也是,都這么些年了,你別老惦著周筱琦了。樹挪死,人挪活,你這感情也該挪一挪。”說的固然是正理,但戴浩一聽就開始擰巴。他最恨人勸,你勸他往東,他偏往西。所以等小寧進包廂的時候,戴浩已經放棄對門口的關注,忙著和老九用啤酒干杯,直到小寧在身旁坐下,他才滯后地回過神。還是老九擺出主人的架勢,問小寧喝啤酒還是飲料,又讓戴浩給她盛湯。坐老九另一側的長發女孩笑道,九哥一看就是妹子殺手。老九打個哈哈:哪里,我是婦女之友。一群人重新彼此介紹,碰杯,夾菜,陡然熱鬧了一陣。
一撥敬酒的浪潮過去,戴浩感覺到小寧的視線。她微微側過臉,若有若無地盯著自己看。酒意在血管里的流速倏然加快,他沒話找話地說:“你這幾天見過凱文沒有?”
她的唇邊漾起一抹蒙娜麗莎的笑:“沒。你呢?”
“我忙,他更忙。”
她不置可否地揚眉:“能點別的酒嗎?啤酒脹肚,我不愛喝。”
老九隔著戴浩聽見了,喊服務生。喊完不見人,靠近門邊的瘦高男生起身出去叫人。看情形是他女友的圓臉女孩趁空當對老九說:“九哥,回頭給我們寫個劇本吧。”那姑娘自稱在影視公司工作,明顯是老九的粉絲,戴浩有點同情被拖來的瘦男友。老九一口答應:“等我寫完手頭這個。”小寧問:“你一邊上班一邊寫劇本?我聽說你是記者。”老九瞟一眼戴浩:“記者早就辭了,我現在專職寫本子。”小寧左手邊戴眼鏡的女孩立即報出幾部連續劇的名字,說是老九的手筆。戴浩聽了心頭一震。他幾乎不看連續劇,周筱琦演的除外。原來她三年前參演的某劇是老九的本子。那部都市言情劇的內容看過就忘,戴浩只記得周筱琦演一個廣告公司的文案。她當時二十七歲,扮作大學剛畢業的女生,怎么看都有裝嫩的嫌疑。
小寧點了半斤裝的四特酒,問了一桌人,只有戴浩喝,便要了兩只白酒杯。幾杯酒下肚,戴浩心情松快,連老九的女粉絲們也不那么礙眼了。他向桌對面的瘦子招招手:“你是擔心才跟來的吧?其實沒必要。你別看他這樣——”他一指老九,“看著花,他很老實的。人家夫妻恩愛,兩個女兒。”
圓臉女孩的神色混合了詫異和失落:“是嗎,都沒聽九哥說起過。兩個呀,難道超生?”
“我老婆是臺灣人。”老九說,“應該說前妻。”
這回輪到戴浩詫異了:“你離婚了?什么時候的事?”他的視線不受控制地飄向老九身旁的長發女孩。且不管老九是妹子殺手還是婦女之友,那一位顯然是獵物。不,這年頭,誰獵誰還不知道呢。
老九回避地舉杯:“說這些干嘛。來,喝酒!”戴浩還沒做出反應,一只端著酒杯的手伸了過來,墨藍色七分袖底下,細細的手腕戴著式樣簡潔的腕表。小寧對老九說:“還沒和你干過杯呢。”老九端著啤酒的胳膊剛湊近,她又說:“我喝白的,你這樣不太好吧。”老九的面色訕訕的:“我干杯,你隨意,這總行了吧。”她搖頭:“不行。”那樣子竟不是敬酒而是挑釁了。瘦子見狀立即開門出去,轉眼帶回一只白酒杯。他不顧女友的眼神,把酒杯放在轉臺上轉過來,戴浩替老九接了,斟滿。按理他和老九是那么老的朋友,逼酒顯得不仗義。但不知怎的,戴浩覺得小寧的架勢痛快極了,讓他心頭一爽。endprint
酒席的節奏從此被打亂了。剛才還是紅花捧綠葉的曖昧氛圍,這會兒重心偏移,凝聚在老九、小寧和戴浩三個人身上。小寧接連敬了老九好幾杯,旁邊長發女孩柔聲說“別喝了”“緩一緩吧”,沒人理會。老九的臉色不見紅,越喝越白里泛青。奇怪的是他不再推卻,酒到杯干。圓桌的另一側,眼鏡女孩和那對情侶低聲說著什么,戴浩沒留神聽,他把辛辣芳香的液體倒進小寧的杯子,問她:“還喝啊?你也不吃點菜。”
小寧的眼睛盯著老九:“待會兒。”
戴浩從她身上感覺到明確無誤的殺氣。她和老九是第一次見面,沒道理啊。他不想讓小寧單挑,舉杯對老九說:“咱倆喝一杯,然后暫停吧。打比賽還有中場休息呢。”
不料小寧奪過他的酒杯放回桌上:“你是真傻還是裝傻?他不配和你喝酒。”
戴浩茫然。空白的腦海中有什么在隱隱浮現。就像有人用水在白紙上寫滿了字。他本該讀出那些字。他看看小寧,又看看老九。老九的額上附著一層油汗,深深的抬頭紋使他顯得比四十出頭的年紀更老,眼鏡片背后的眼睛閃過遲疑的狼狽。
那些無形的字跡在記憶的溝壑中跳舞。戴浩努力想分辨它們的身形。老九不配和我喝酒?他忽然想起凱文的聲音:你到時候別沖動啊。
對了。那天在裘醒家喝酒,我打了凱文。
因為他說——他說——
舞動的記憶燃燒起來,腦袋變得炙熱。戴浩急急拈起酒杯,一飲而盡,又倒了一杯,再度喝干。一桌人沒人說話。過了片刻,老九伸手給他倒酒:“我陪你喝。”
“不用。”戴浩覺得包廂氣悶難受,起身想走。有只手拽住他的胳膊,低頭一看,小寧的黑眼睛冷靜地望過來。戴浩對老九一笑:“再喝下去我就要打人了。不信你問她。”他順勢拉住小寧的手,帶著她出了飯店。
夜色初起,寫字樓亮燈的窗口閃爍如鉆,高架橋橫過天際,如同巨獸的脊骨。視野清晰,那么他沒醉。可這種喝醉般的眩暈又是怎么回事?如果不去想,如果不曾想起,如果從未發生,該多好。戴浩在路邊蹲下,他的心跳得厲害,似乎心臟會直接從胸腔跳出來。自己竟然喝多了就忘了那天凱文說的話。老九曾經在圈里炫耀他和周筱琦好過,還把周講得挺不堪。
凱文說,你何必這么認真?那個女人從來就不是什么良家婦女,也沒把你當過真。把你當朋友才勸你一句,忘了她吧。
單身男人不該帶女人回家喝酒。
第二天早上,戴浩醒過來的時候,意識中首先浮現的就是這句話。喝酒本是興之所至的行為,但既然要混社會,總有些規矩在那里。戴浩自認為是個中規中矩的人,所以當他的腦袋深處一剜一剜地隱痛,胃袋空虛抽搐,以及更重要的,他發現自己光溜溜地躺在客廳的布藝沙發上,衣褲散落在地,感覺相當不妙。
接著,他意識到屋里有人。廚房漾出熱氣和聲響,一時間,他以為自己不是在上海,而是在紹興老家。他在廚房的活動僅限于燒水、煮面條或速凍水餃,周筱琦在這里留宿的時候也不曾下廚。此刻客廳里充溢著氤氳米香,不由得讓他有時空錯亂的恍惚。他終于回過神,暗罵自己一聲,手忙腳亂回屋拿了干凈的內褲、T恤和長褲換上。他知道自己該走出房間洗臉刷牙說早安,可就是扯不掉窘迫。
小寧的聲音傳來:“醒了嗎?”戴浩家里給他買的兩室兩廳老公房,進門便是飯廳,右手邊是浴室和廚房,左側最里面是客廳,書房和臥室的門在客廳對面。小寧這時離他不過十來步,隔著房門,仿佛很遙遠。
他應了一聲,終于走出去洗漱。洗完臉回到飯廳,桌上擺好了碗筷和三個小菜。切絲炒的青椒榨菜茭白、鹽水河蝦、拌黃瓜。熬得黏稠的白粥表面泛著光。戴浩在桌邊坐了,感覺愈發混亂。這是我家,他想。昨晚我是第二次見到小寧。可為什么我好像在她的家?又像是我已經和她共同生活了很久?
胃泛起灼燒感,他強迫自己喝了點粥。小寧穿著昨天的衣服,七分袖深藍麻衫配牛仔褲,清清爽爽,不像宿醉的樣子。
戴浩忍不住問:“我們喝了多少,昨晚?”
“先喝了你冰箱里的黃酒,你說是上周買了剩的,三斤不到點吧。后來你打電話讓樓下超市送了兩瓶二鍋頭……”
她答得伶俐,戴浩呻吟一聲,又聽她說:“一瓶沒喝完你就倒了。”
喝混酒容易醉,怪不得這么難受。喝醉之后我做了什么?不,應該說我們做了什么?戴浩想問卻沒有勇氣,只好夾了一筷子炒素放在嘴里。
“你不記得你做了什么?”小寧問。
他猛咳起來,小寧趕緊拍他的背。他低著頭說:“對不起。我現在確實想不起來,我,我會努力回憶的。”
她抿嘴一笑:“你喝醉了就失憶?就像你之前忘了凱文說過什么?早知道他也不用心急慌忙地讓我去找你。”
“是凱文讓你找我?”他心頭閃過隱約的失望,連他自己也不明白那是為什么。看小寧自若的態度,他猜昨晚沒發生出格的事。
吃完飯已經過午,小寧仿佛順理成章地洗了碗。戴浩又有些異樣的惶然。如果自己真的不曾酒后亂性,她一個姑娘家憑什么在剛認識的男人家里做這做那?他正犯嘀咕,小寧說:“你下午有事嗎?要是沒事,陪我去趟花市。今天有個訂單,本該早上就去的。”
戴浩的周末向來是喝酒看書打發掉。宿醉未消,今天不想再喝,也沒心思看書,他說好。
花卉批發市場建在一座倉庫里,如果不是小寧帶他來,戴浩甚至不知道本市有這么個地方。采光黯淡的倉庫如同巨大的洞窟,能容一輛車的通道錯綜交織,偶爾有摩托車助動車駛過,兩側的花店大白天也亮著燈,空氣中浮動著森森的味道。小寧說那是植物死亡的氣味。她還說,花市最繁榮的時刻是一大早,因為材料剛到比較新鮮,花店和花藝師都趕在早上來采購。
她沿著通道七拐八繞,不時在一家店鋪停下,詢價殺價。戴浩負責提著她買下的花。初夏的紫陽花開得正好,小寧買了一種綠色的,又買了長長的白色馬蹄蓮和其他幾種戴浩叫不出名字的鮮切花。他們在高屋頂下密集的簡易房之間兜兜轉轉,來到一處像是專賣玫瑰的批發鋪。一地的塑料桶里浸著不同顏色的玫瑰,粉紅深紅水紅胭脂紅,層疊詭異的美。門口支了張桌子,四個人雀戰正酣。小寧和其中一名中年男子打過招呼,徑自走進店里。她指揮戴浩把花材擱地上,又讓他幫忙從后倉抬出一只直徑接近半米的玻璃缸。戴浩暗自納罕,如果自己不來,小寧打算一個人做這些體力活嗎?endprint
他看著她把綠色海綿塞進玻璃缸,專注地剪花插花。相識一周,他見過她工作的模樣,還有她喝酒時瞇起眼的心滿意足神色。說是香港人卻不帶口音,那么是大陸這邊的移民吧。從她打理花卉和做飯洗碗的麻利勁看,是個習慣操勞的人。姓寧名張的女孩。她那個有著相反名字的姐姐比她美,不過戴浩早已過了只被外貌吸引的年紀。她看過他酒后的荒唐,也知道周筱琦的存在。她會讓他看到更多的自己嗎?
他想看到。
戴浩陪小寧從出租車下來,合力把她的作品抬進一家賓館的宴會廳,那是白色和綠色構成的大型插花,往大理石臺面上一擺,廳內增色不少。如果沒有他幫忙,小寧一個人怎么運送這么沉的玩意兒呢?她仿佛看出他的疑惑:“平時花市的張老板會幫忙,就是我借地方做花那家,我每個月付他點錢。”
戴浩從前常在花店買花給周筱琦,送到學校,后來則是送到劇組。他以為鮮花贈美人,必能博她的喜悅,但愛情不長久,正如鮮花不保鮮。他還以為花店女主人是閑適的角色,看了小寧才知道,花藝師是份重體力活。小寧的發角生得密,兩鬢被汗水打濕了,幽深的青黑,讓他想起鳥的羽毛。
“你到處接活,為什么不開一家自己的店?”
她淡淡地說:“你以為我不想?沒錢。開店要很多本錢的。”
“哦,我請你喝東西好不好?你也勞累大半天了,坐下歇會兒。”說話間,他們從電梯下到一樓大堂,現場演奏的鋼琴聲悠悠傳來。小寧看戴浩一眼。他想,拜托,我沒有泡她的意思,可我為什么這么心虛?
小寧說:“我還有事。”仍是淡然的語氣。
那么是說再見的時候了。不等他禮貌地回應,她又說:“陪我去醫院看個人。”
戴浩痛恨醫院,來蘇水的氣味會激發他固有的潔癖,總覺得周圍的空氣都是帶菌的。他即便生病也很少去醫院。但這時不知怎的,他一口答應了。
小寧帶他去的是一家市級醫院的住院部。真是太久沒來了,原來醫院不再是白色世界,墻被漆成了乳黃色,護士制服則是淡粉色,不變的是稀薄的疾病氛圍。經過走道,從敞開的門可以看見一張張床上的患者,有個大男孩正在玩手機,一名婦人坐在大概是她丈夫的床邊,伸手擰開保溫煲的蓋子。百合在床頭柜上的花瓶里無聲地綻放,小寧所說的死亡氣味從花瓣間曳出。
小寧沒帶花,戴浩提著她在醫院附近買的柚子,跟著走進一間四人病房。有兩張床似乎沒住人,角落的床垂著簾子,離窗口最近的床上坐著個老頭。老人的視線筆直向前,對著空氣中虛無的一點。小寧在他旁邊的凳子坐了,喊了聲“爸”,老人吃驚似的回頭,卻一言不發。小寧把水果店殺好的柚子撕掉外皮,遞到她父親手里。戴浩拖過凳子坐下,擠出一絲笑算是打招呼。小寧手上不停,嘴也沒閑著,她絮絮地說起和戴浩相識的經過,那架勢竟是把戴浩當男友介紹給父親。
“他這人看著穩重,其實最急躁的。我們第一次見面,有人說他從前的女朋友人品不好,他氣急敗壞,打了人家……”
老人的神色不見變化。戴浩有些臉熱,偷偷打量老人皺紋縱橫的臉。細看之下,小寧的鼻子有點像他,但仍然很難想象這么素凈的女人和眼前的干癟老者有著共通的遺傳基因。
他們坐了大半個小時,老人沒說半個字。戴浩想,難不成他是個啞巴?等小寧準備走,老人作勢要下床,這是他第一次表現出對女兒的關切。小寧想攔他,沒攔住,他拖著步伐把他們一直送到電梯廳。老人有條腿不太靈便,不知是天生還是后天的。戴浩作為旁觀者的心態陡然失了平靜,他看看小寧又看看她爸,喉嚨像堵了團東西,連一聲客套的“再見”也說不出。
“對了,你爸的腿……”
奔波最能吞噬時間,很快已是傍晚,和小寧并肩坐在他常去的日式烤串店的吧臺前,戴浩隔著喧囂問道。
“小兒麻痹落下的殘疾。為這個,我小時候沒少挨欺負。”小寧喝一大口清酒,“我還以為你會問我,他是不是啞巴。”
“本來也想問的。”
“那你為什么不問?凱文說你這個人最毒舌的,講話沒遮沒攔。”
“你覺得我像他說的那樣?”
她沒回答,轉而說:“我爸不是啞巴,他本來不多話,自從我媽走后,他就徹底不講話了。”
“挺長情。”戴浩把檸檬汁擠在烤魚上,“你姓寧,是隨你母親?”
“是啊,其實我應該跟我爸姓張才對。我姐不是我爸的女兒。”
“你倆長得確實不像。改嫁還是外遇?”
她扭頭看他,像被噎了一下。戴浩若無其事地繼續:“你做的花很漂亮,在哪兒學的花藝?”
“在香港。我姐夫的店里。”
“你姐夫?”戴浩在心里咂舌,裘醒惹上的原來是有婦之夫。
“我姐的前夫。我給他當了三年小工,每天早上五點不到就去批發市場買花材,白天看店,從早忙到晚。那人可猥瑣了,讓我住他家客廳,我不肯,晚上在花店搭地鋪。”
“你姐也在花店幫忙?”
“她得在家干活。”小寧哼了一聲,“香港人有個半癱的老媽。他這個婚結得好,保姆和小工一起白得了,還不用開工資。我那時等于是白干,一個月就拿點零花錢,連香港小學生都不如。苦捱苦掙,到頭來,對方說我姐生不出孩子,要求離婚。”
就著烤串和啤酒,小寧一點點說起她家的過往。靠爸媽擺餛飩攤維持的四口之家,童年與豐裕無關。姐姐繼承了媽媽的容貌,從小就引人注目,當媽的明顯偏心漂亮的大女兒,每天為她梳當時流行的法式辮,在辮梢拴上和衣服顏色相配的絲帶。小女兒剪了個童花頭,只有在旁邊干看的份。
她吁一口氣:“我長這么大沒有心理扭曲,很不容易的,你懂嗎?”
那是因為你父母雙全。戴浩在心里想著,嘴上則說:“裘醒和你姐還順利?我感覺他這人挺花的,未必當真。”
“他倆以前就是一對。你不知道吧,我們是同鄉。”小寧幽幽地說,“我姐上高中那會兒,裘醒是個小混混,沒事就在校門外堵她。”
“小混混如今倒是混出來了。”戴浩想起裘家地段優越的三室兩廳。endprint
“他二十多歲出去闖蕩,跟人跑單幫,倒騰藥材什么的。兩三年不見人影,我上高二那年有一天放學,剛走到校門口,就看見他站在那兒,人黑了瘦了,像個大人了。”
戴浩靜靜地說:“小姑娘動心了。”
小寧不理會他:“他看見我很高興,走過來摸我的頭,好像我還是初中生。他問我,你姐跑廣州打工怎么也不和我說一聲?她的手機號給我一下。”
“你給他了?”
“嗯,我還告訴他,我姐有新男朋友了,是她工作那家酒店的大堂領班。”
“小姑娘夠狠的。裘醒什么反應?”
小寧不答,戴浩轉頭看她的側影,她剛給自己斟完酒,右手的清酒壺尚未放下,左手的酒杯已到唇邊。
雖然只和裘醒相處過半天,他大致猜得到接下來的情形。裘醒必然是去了廣州,也肯定成功地追回了初戀情人。后來她帶著妹妹遠嫁香港,想必其間又有各種波折。死灰復燃總是燒得更旺,怪不得那天裘醒和寧姐不顧有客人在場就鉆進臥室。
他忍不住想到周筱琦,當對方先轉身,他不是那種會追上去的人。五年了。周筱琦拍了幾部新戲,依舊單身,他收集的雜志、視頻以及照片顯出她做過整容的事實,鼻子和下巴都動過了,雖然不至于判若兩人。她和某導演傳過緋聞,現在的男友據說是一家高檔家具公司的老總。戴浩旁觀者清,知道周筱琦這樣一個二三線女演員已經過了出嫁的最佳年齡,她繼續演下去只會愈加尷尬。他一直在遙遙關注她,甚至可以說是窺視。當這種行為變成習慣,他分不清其中有多少是出于不甘心,又有多少是源自落寞。
被拋下的同時,人就像被施了一道魔咒。至少戴浩是這樣的。
那天夜里小寧喝醉了。
以她前幾次的酒量,按理不該這么快醉。在烤串店喝到第四合清酒,她變得有些多話。面前的烤秋刀魚和魷魚吃完了,戴浩加了幾串烤雞胗。小寧擺手說:“你吃吧,我不吃這個。”
“不吃內臟?”
“不是,我不吃雞。”
小寧說,爸爸格外偏愛她這個小女兒,會把自己不多的煙錢省下來,給她買小零食。她念小學三年級的一天,爸爸帶她逛街。她看見一個賣小雞仔的,黃絨絨的小雞在籠子里躁動,像一堆嘰喳叫的球。她挨在攤前不肯走,爸爸有些為難,最后還是給她買了一只小雞。她高興得跟什么似的,回到家就給媽媽看。媽媽只是撇撇嘴:養不活的,費這個錢做什么。
小寧不信養不活,她精心地照料小雞,讓小雞從手心啄米,晚上把它擱在鞋盒里過夜。小雞日長夜長,很快由拳頭大小長到小西瓜的個頭,毛色也從嫩黃變成棕白相間,儼然是只小母雞。媽媽說,喲,你倒是厲害,再大一些可以下蛋了。小寧聽說雞吃蟲子長得快,放學后還去河邊抓螞蚱,帶回家喂她的小母雞。
雞被她養得好似寵物,每天放學回家,它會走到門口迎她。有一天進門不見那個小身影,她心里有點空。以為雞在吃飯,走到廚房,只見地上有個東西,正是她的小母雞。雞死了。小寧蹲下來,摸了摸羽毛覆蓋的身子,還是暖的。
“后來呢?”
“我坐在地上大哭,我姐跑去找來了我媽,媽媽說大概是得了雞瘟,肉不能吃了。后來我爸回來了,他一看就知道,雞吃了老鼠藥。我家因為怕雞誤食,已經很久沒給老鼠下藥了,而且那只雞膽小,從來不會跑到門外。”
“所以——?”
“肯定是我姐干的。”小寧的語氣篤定。比她大三歲的姐姐念初一,學校離家近所以到家早,當時家里就姐姐一個人。
戴浩苦笑:“她為什么要那么做?”
“為了讓我難受。我爸只疼我,她不服氣。可我媽還只疼她呢。”
“所以你從此不吃雞了?”
“嗯。”
“你不會為這件事恨你姐吧?”
她搖頭:“小時候真的恨過她,有半年不和她講話……后來到了香港,她處處護著我,不讓她那個色鬼老公占我便宜。所以說血濃于水嘛。只是,她也挺犟,到現在都不承認她給雞下了藥。”
后來不知怎的說起那本叫作《時震》的書。戴浩解釋了書中的邏輯:二○○一年的某一天,宇宙彈回到十年前,然后再次順時針運行。故事中的人們并沒有因為時光倒流獲得新的選擇機會,只能把自己做過的事原封不動地做一遍,從愛到死,而且是在擁有“未來”記憶的前提下。
“聽起來夠慘的。”小寧說。
“因為每個人只能是他自己。就好比如果再來一次,你的小雞還是會死,你姐還是會嫁給那個香港人,你最終還是會坐在這里,和我喝酒閑扯。”
她笑了:“所以你的重點是最后一句。”
戴浩沒接話。白天見到小寧瘸腿病弱的爸爸,讓他想起久遠的往事。如果有機會再來一遍,事情會有怎樣的不同呢?每當產生這一類的妄念,他就會用馮內古特的黑色戲謔提醒自己。
喝到第五合,小寧的沉默變長,顯得心事重重。他問:“怎么了?”
“我在想你剛才講的故事。要是明知一切都會毫不走樣地重復一遍,有沒有哪個時間點是你愿意回去的?”
“沒有。你呢?”
“我剛對你說過吧……高二那年,裘醒來找我。”
“他是找你姐,不是找你。”
“你說話果然討厭!”她斜睨著他,“我告訴他我姐有男朋友的時候,他整個人像是碎掉了。”
戴浩詫異:“你想回到那個時刻?你喜歡看他難過?”
“那一刻,我比他更難過。真的。我當時覺得自己快要死掉了,我想哭,想大叫,想給他一耳光。可我什么也沒做,只是站在那兒看著他。他轉身慢慢走掉了。我當時以為,那會是我這輩子最后一次看到他。他的背影。我哪里想得到,只過了兩個星期,他就把我姐帶回來了。”
裘醒果然是個行動派。戴浩無動于衷地想著,又問:“既然難過,為什么想重來一次?”
“你呀,你什么都不懂。”小寧話音剛落就往吧臺一趴,睡了過去。
戴浩沒有寧姐的聯系方式。可以問凱文,但上次那一架梗在心上。他最終半扶半拖地把小寧帶回了家。她在進門處甩掉鞋子,像認窩的小狗般徑直朝臥室走去,倒在床上。戴浩不覺泛起一絲笑意。他洗漱出來,酒意仍在,又往玻璃杯倒了兩指高的二鍋頭,是昨晚和小寧喝剩的。他帶著《刀鋒》上床,靠著枕頭坐在小寧旁邊,看了幾頁書之后,他決定幫臉朝下的她翻個身,主要是怕她流口水。好不容易把人挪到枕頭上,他就著閱讀燈打量她的臉。她說想回到高二那年,想回到傷害裘醒并更深地傷害自己的那個時刻。女人真是難懂的生物。他感覺到模糊的欲望,更多的是困惑。我們昨晚真的沒做什么嗎?他在心里無聲地問。她的睡臉無辜又脆弱。endprint
他強迫自己繼續讀書,正好看到伊莎貝爾設計讓蘇菲和拉里的婚事泡湯。人都有自私和沖動的時刻。他喝干杯中剩下的酒,想想又去廚房端了杯水放在小寧那邊的床頭柜上,留了盞夜燈,躺倒睡覺。
戴浩在周日上午醒來,小寧已經走了。沒有字條,她睡過的一側床留下輕微的凹痕。如果不是有只水杯洗干凈了扣在濾水籃里,戴浩會以為昨晚帶她回家是自己的錯覺。他叼著牙刷在屋里走了一圈,拿起手機,發現沒電了。剛插上電開機,進來一溜來電顯示。是老媽。他對著屏幕出神片刻,終于想起——該說是終于強迫自己想起——今天是老媽結婚的日子。
據說不大辦,只擺幾桌,客人多是生意場上的熟人。伯父和三叔會去嗎?戴浩不確定。他關掉手機,洗澡,吃面包當早餐,打掃衛生。全部弄完已經過午,他挪到電腦跟前。電腦桌面上周筱琦的劇照是他看慣了的,此刻忽然顯得無稽。都已經分手五年了,我這是在做什么?他對著那張臉怔怔發呆。她的笑朝著鏡頭綻開,如一朵花,花并不在意凝視,即便目光來自變相跟蹤狂的前男友。
戴浩做了他一直以為絕不會做的事。他把手機重新開機,找到周筱琦的號碼撥了過去。那頭很快接起來,低柔的一聲“喂”。他強忍住心悸和掛電話的沖動:“是我,戴浩。”
“哦,好久不見。”周筱琦說。
我可是常常看見你。戴浩把條件反射的回應壓下去:“你最近怎么樣?”
“還不是老樣子。”她的語氣有種不想多談的氛圍,戴浩想,也許她身旁有男人。
“我媽今天結婚。”
她含糊地應了一聲,戴浩又說:“要是她早點結婚,很多事也許會不一樣。”
他直到和周筱琦分手幾個月之后才聽說老媽設下的那場飯局。在座的只有老媽和周筱琦兩個人,地點是鎮上最大一家飯店的包廂。外號“蟈蟈”的老同學許無過把這事告訴他,還加了一句評價:單親家庭的媳婦很難做,你媽這么能干,你家的媳婦會更難做。
沒人知道兩個女人在包廂里談了些什么,呈現的結果是周筱琦的離開。她甚至沒有解釋,只用一句“我們不合適”,就把兩年多的戀愛一筆勾銷。之后這五年,戴浩做過各種各樣的假設,說不定老媽砸出一筆錢讓周筱琦主動離開,或是表現得像個極難相處的惡婆婆……當時周筱琦隨劇組到戴浩老家的古鎮拍戲,待了兩個多月。他一到周末就回老家,從“蟈蟈”家的小飯館打包一堆好吃的,溜過去探班。時值梅雨季,劇組停留的旅館被子泛著潮氣,他想出錢讓周筱琦住進條件更好的酒店,她不肯,說自己一個女配角,那么顯擺不大好。他干脆買了整套床品送進去。她不用上場的午后,兩個人坐在“蟈蟈”店里臨河的一樓桌前,他溫黃酒,她溫劇本,幾個小時恍然如一瞬。他拈杯看河,又看看對面低頭讀劇本的女友,心情如黃酒般暖甜。
而這些不過是愛情終止之前的幻覺。
此刻,隔著電話聽到她不帶情緒的聲音,他感到自己五年來持續的注視也是一場自以為是的幻覺。究竟為什么打這個電話?他強迫自己把話接下去:“有件事,我一直沒和你說過。你,你愿意聽嗎?”
“你說。”
他深吸一口氣:“你知道,我爸在我小學二年級的時候走了。”
大伯在縣里任公職,三叔做過其他生意不成功,回來幫二哥也就是戴浩的爸爸打理黃酒廠。在當地,類似規模的小廠有不下三十家,生產的酒沒有牌子,原壇銷到江浙一帶,供店家零沽出售。即便是小廠,也要請老師傅把關,據說厲害的釀酒師傅只要聞一聞聽一聽就能知道大缸里的酒發酵到什么程度。戴家的釀酒師傅與別處不同,是女的,戴家老二的媳婦黃素娟。黃家世代都是釀酒好手,經她指點釀成的太雕比別家厚重,有琥珀的光澤,蜜的質地,入口甜,后勁大。戴爸爸在世的時候常笑著說,外面的黃酒我能喝個三四斤,如果是我家的,就得打個對折。
戴浩八歲那年,有個揣著支票和野心的溫州人跑來鎮子,想把黃酒生意做大。那人倒也識貨,把無牌小廠的酒喝過一圈之后,瞄準了戴家。戴爸爸在家設宴招待溫州來客,三弟作陪。酒過幾巡,溫州人說,想見見釀酒師傅。黃素娟從廚房出來,溫州人舉杯長笑:嫂子酒釀得好,菜做得妙,真是酒中仙!
戴浩當時在旁邊,畢竟是孩子,草草吃了幾口就飽了,下桌玩耍。他對溫州人的印象只有這句怪怪的話,之后的幾天放學回家,大人們似乎在忙什么重要的事,空氣中流竄著懸而未決的期待和莫名的忐忑。
爸爸就在那時突然離世。死因是急性酒精中毒。他一個人在古鎮南頭的酒館里喝了好幾瓶白酒,當時是“蟈蟈”的父親經營的店。據說戴家老二走出店門的時候還是好端端的,第二天早上才被人發現躺在河邊的窄巷里,身體已經涼了。
戴浩雖然年幼,也很快意識到爸爸永遠不再回來的事實。那幾天媽媽的眼圈紅得像兔子。大伯和三叔在家里進進出出,同樣經常出現的還有溫州人。后者讓戴浩有古怪的不安,有一天他放學回家,撞見溫州人摟著媽媽,第一反應是悄悄跑開。男孩的心頭堵了塊硬物,是喪父的惶然,更是對未來的恐懼。他悶悶地離開家所在的新城,進了古鎮。那時古鎮的圓石路還沒有為旅游的風潮加以修葺,走起來高高低低,有幾處石頭破裂成硌腳的銳角。戴浩的鞋帶散了,絆了一跤,膝蓋、手肘都火辣辣的疼。天黑下來,隔很遠才有一盞路燈,大半的路面和檐角隱在昏暗中,路燈下有撲騰的黑影,是蝙蝠。戴浩帶著身上的破皮和瘀青轉了幾個彎,到了“蟈蟈”家的店門口。他沒有進店,從旁邊的細巷穿到臨河的一面,仰頭對著二樓的窗戶吹口哨。那是他和“蟈蟈”之間的暗號。窗戶沒開,他順著往河里延伸的石臺階走下去,到緊挨著河岸的飯店后窗底下。為了納涼,一扇扇木窗朝河水支起,仿佛房子伸出若干翅膀,隨時可能飛走。戴浩踮起腳從其中一扇翅膀往店里看,正好看到大伯和三叔臉色陰沉地坐在桌前,登時吃了一驚。
“于是我走進店里,和戴家的大人們坐在一起,喝了一碗黃酒。以前爸爸偶爾也讓我抿一口,從來沒喝過那么多。”戴浩說。
周筱琦沒有問“后來呢”。電話那頭一片岑寂。她的沉默帶來某種啟發,他謹慎地說:“接下來的事,你是不是聽我媽講過?”endprint
“嗯。”
“所以你知道我是個卑鄙的人。我把我看到的對大伯和三叔講了,他們帶著一幫人找到溫州人,把他狠狠修理了一頓。他離開的時候,變成了瘸子。”
“這也不能說是卑鄙。小孩子都怕媽媽被人搶走。”
“不是怕。是恨。”
電話那頭再次沉默。
“我最恨別人把我扔下。我知道這樣不對,可我就是會鉆牛角尖,然后做出明知不可以做的事。這不是卑鄙是什么?”
“你不要這樣說自己。”她像背臺詞般說道。
“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問過你。你當時,為什么要走?”他狠狠壓下后半截質問:我知道你和老九睡過。還有誰?你到底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現在還糾纏這些有意思嗎?”
“有意思。”
“我知道你今天不開心……”
“我沒有不開心。”
“就算要討論從前的事,也等你冷靜下來吧。我掛了。”她真的說掛就掛。電話發出短促的忙音。戴浩捏著溫熱的手機發了會兒呆,以他對周筱琦的了解,再撥過去也是無益。他忽然很想打給小寧,但是說什么呢?他最終出門吃了碗面,又買了黃酒回家。和過去的許多個周日相同,然而長久以來的平靜不再。他的內心被尖銳的硬物頂著,一如八歲那年充滿絕望的背叛之夜。這天直到入夜,老媽沒有再打來電話,可能她放棄了和兒子和解的可能,或是徹底沉浸于她的新生活。
“你當時蠻好打電話給我的。”小寧說。
他們在一家坐滿人的四川館子,圍著一大盆水煮魚。他們,是戴浩、小寧、寧姐和裘醒。聚眾吃喝當然少不了酒。寧姐和裘醒喝啤酒,戴浩陪小寧喝貴州的老掌柜,二兩裝的醬香型白酒,剛打開第二瓶。
上班到一周過半,老媽那邊無聲無息,讓戴浩有莫名的窒悶。這些年來,戴家的酒廠在老媽的經營下換了一番面貌,產出的黃酒不再是粗陶壇裝的便宜貨,而是裝瓶貼繁體字商標,銷到臺灣和日本。大伯已經退休,三叔雖在酒廠掛職,并不問實事。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當老媽宣布她要和管營銷的老李結婚,再沒有人跳出來打斷誰的腿。
戴浩不反對她再婚,畢竟他早已不是八歲,只是仍不免想起自己“出賣”溫州人的那個夜晚。在“蟈蟈”家的酒館,平生第一碗黃酒又甜又沖,滑下他的嗓子眼,激起一陣熱辣的快意。溫州人拖著瘸腿消失,戴浩沒見老媽為此表露過任何情緒。也許她曾經躲起來哭。他沒就此多想,直到若干年后周筱琦突然從他的生命剝離,他這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老媽說不定恨自己,周的離開是老媽的報復。
此刻,吃著水煮魚喝著老掌柜,戴浩說自己星期天過得很無聊。當然不至于提起周筱琦或老媽。他只說,本想找小寧喝酒。
裘醒大聲壓過小寧的回應:“戴浩啊,不是我說你。做男人就該主動些。像你這樣黏黏糊糊,我在旁邊看著都著急。”
寧姐掉轉筷子敲一下裘醒的胳膊:“你以為人人都像你,厚臉厚皮。”她的眼睛深而媚,整張臉生氣四溢,不像小寧那么淡如水。她化過妝,這時吃得酣熱,臉上浮起一層油光,脂粉顆粒凸顯出來。戴浩的目光掃過旁邊的小寧,她對姐姐和裘醒的親昵表現得漠然,垂眼抿酒。
戴浩無意識地撈起墊底的豆芽,咀嚼咽下,然后舉杯。辣椒和白酒混合成刺激的合奏。他同情小寧,何苦湊在姐姐和暗戀的男人跟前。他也佩服裘醒,初戀情人嫁人又離婚,仍可以這樣云淡風輕。如果換了周筱琦坐在身旁,戴浩不知該用什么樣的表情應對。
他有片刻的失神,沒留意話題的轉換。寧姐說起一檔子生意,不斷提到“老金”和“楊總”。“酒廠”二字鉆進耳朵,戴浩想起老金就是上次在裘醒家吃飯的那伙人之一,PSP男孩的父親。他隨口問:“老金要開酒廠?”
“他哪有那個本事。”寧姐撇嘴,“楊總你也見過的,和老金兩口子一起,還記得吧?”
戴浩對那人沒印象,含糊點頭。
裘醒解釋:“楊總手里的不是酒廠,是酒類的包裝廠,從瓶子到盒子,你要什么,他就能給你做什么。”
戴浩的腦子不慢:“做假酒?”
餐館里一片喧囂,他的聲音也不高,寧姐卻急了,把食指豎在嘴邊:“你說什么呀!是拿正經酒裝瓶,只是換個牌子,漲點身價。這年頭,不花心思哪能賺到錢。”
“正經酒?”戴浩追問。
寧姐說:“拿山東或者河北的紅酒,貼個外國的牌。江浙一帶小廠的白酒,換個大廠牌。酒本身不壞,就是沒名氣,靠這法子打開銷路。楊總那邊出來的酒,小寧喝過的,是吧?”
小寧閑閑地說:“還是喝得出差別的,只能蒙不懂的人。當然也不至于喝壞身子。”
“你以為人人都像你啊。”做姐姐的一笑,“十個人里只要有三個人像你,什么樣的酒都不愁銷路。”說完她的眼風飄到裘醒身上。他拍拍她的胳膊說:“也不是沒風險,我要再琢磨一下。”
飯后,小寧說要和戴浩喝第二攤,在店門口和另兩人散了。他們打車到酒吧林立的衡山路,她帶著他從一頭晃到另一頭,又折回來,像是無法決定該進哪家店。晚夏的風吹落了幾片早早凋零的梧桐,落在他們的腳邊。酒吧門口攬客的女孩最大幅度地露著大腿,臉上帶笑,濃黑的假睫毛遮住了眼睛里的表情。若干衣著時尚的男女從停靠的出租車下來,在經過時掀起強烈的香水味。戴浩扭頭看小寧,她臉上的神色讓他吃了一驚,不覺駐足問:“你在想什么?”
“沒什么。”小寧虛弱地一笑。戴浩攬過她的肩,低頭吻她。簡短的一吻帶著不確定,對自己,也對她。移開雙唇的時候,他從她身上聞到熟悉的黯淡香氣。那是花朵死亡的味道。
下半周如常過去。周五下班前,小寧來了電話。戴浩正對著電腦上癱成一堆的三維造型皺眉,樂得有事讓他分神。
“能幫我個忙嗎?”她說。
他心頭閃過幾種選項:給客戶送花,去醫院,陪她喝酒。結果她說:“你找裘醒喝酒吧。”
戴浩頓時起了逆反心。你為什么不自己陪他?你是顧忌你姐呢還是怕裘醒不搭理你?一連串的詰問到了嘴邊,化作一個字:“哦。”endprint
“就上次說的楊總那檔生意,他在猶豫。”
“你想讓我幫你們說服他?”
“不,你要勸他別插手。我姐想幫他。可我不想。”
“幫裘醒?什么意思?”
“你見到他就知道了。”小寧用她一貫的淡定口吻說。
他給裘醒打了電話,下班后直接過去。裘醒一開門,戴浩便是一驚。門內的裘醒留著兩三天份量的絡腮胡茬,平日那股扎眼的男人味兒變得衰頹,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更顯眼的是用白紗布吊在胸前的左臂。
“你的手怎么了?”戴浩問。
“摔了一下。”裘醒說話時有股微酸的酒氣。戴浩隨著他進了屋,發現里面一團亂。屋子和人一樣,頹起來是很快的。想想剛認識小寧那天,一群人來這里喝酒,不過兩周前,感覺已是久遠的往事。
客廳茶幾上有一包鴨脖子和兩支啤酒,酒只剩半瓶,戴浩想著上次喝剩的西鳳酒應該還在,到廚房看了一圈,只有兩瓶沒開封的汾酒。于是他知道小寧來過。他拎著汾酒出來,坐在沙發上喝了第一口,奇癢爬上心頭。他忍不住想象小寧和裘醒對酌的樣子。或許不是他倆單獨,寧姐也在。可就是按捺不住那陣癢。裘醒說了句什么,他沒聽清。
裘醒重復:“小寧喊你來的吧?”
戴浩撒謊道:“不是,我就是想找個人喝酒,可又不想找小寧。”
“呵!”裘醒笑了,“罕見。為什么不想找她?”
“要是再找她,我感覺……會失去一個酒友。酒友難得啊。”這次至少有一半是實話。
“你小子,動心了?”
戴浩不置可否,喝了一大口酒。汾酒的味道中正,既非醬香,也不像西鳳酒香得近妖。淡泊又凜冽,這酒像極了小寧。難怪她喜歡。
大概是沒吃晚飯的緣故,今天的酒意來得格外迅猛。戴浩感到一陣水汽彌漫在眼前,裘醒的臉就像隔了一塊毛玻璃,扁平又不真切。他聽見裘醒絮絮叨叨地說,裘家老爺子是改革之后試水的第一撥人,倒騰服裝賺了些錢,之后學人辦廠,賠得厲害。家里背了幾萬元的債,在當時算得上巨額數字。初中畢業的裘醒在家晃了兩年,由親戚介紹,跟著幾個做山貨的去了云貴一帶,收購三七、松茸等藥材賣給藥廠。頭幾年,他是個沒本錢的學徒,拿一份少得可憐的薪水,只收獲了一口似是而非的云南口音。但他精明地發現,當地的流行比江浙遲緩。男生的蘿卜褲、女生的蝙蝠衫,在老家這邊嚴重過時,到了高原則是新潮。他發狠借了高利貸,以極低的價格收了一批庫存服裝,拉到西南。
那年裘醒二十歲,他帶著第一筆收入趕回家,只見家門口聚了一堆討債的兇神惡煞。“我當時年輕啊,穿件沉得要命的黑皮夾克,還學郭富城梳個中分,看上去完全是個混混。我腰上的皮帶是特制的,錢卷成細細的一條一條,塞在夾層里。”
所以這就是小寧高中時代的裘醒。郭富城頭,皮夾克,腰纏現金返江南。裘醒兀自說著他割開皮帶甩出鈔票還債的豪氣場面,戴浩想到的卻是那個殘酷的少女。我姐跟別人好了,她說。
戴浩一向不勸人酒,這時卻來了句:“我喝白的你喝啤的,首先節奏就不對。”
裘醒已有三分酒意,瞪著泛紅的眼睛:“好小子,挑釁是吧?別以為只有小寧喝得過你。”他把大半杯啤酒一飲而盡,倒上汾酒,又從茶幾底層拽出一包筍干青豆。這是戴浩老家的吃食,向游客兜售青豆的幾只攤子日復一日守在舊鎮的河邊,唯有守攤的女人們一年年變老。兩個人就著青豆很快各自喝下一杯,裘醒打了個嗝,眼底泛起淚光。
“看見我的胳膊了?看!”裘醒把紗布吊著的膀子向前一伸,讓人擔心他的傷勢就此加重,“不是摔的。是被人砍的。”
“怎么回事?”
“還不是上門討債。”
戴浩一怔,沒等他發問,裘醒換了話題:“你覺得張寧,怎么樣?”
沒怎么樣。眼睛大,胸大。還有,她害死過妹妹的小雞。這些感想不適合發表,戴浩說:“挺漂亮的。”
裘醒用力一揮沒受傷的右手:“我不是問這個……漂亮女人我見多了,也玩多了。”
戴浩和裘醒碰杯,酒喝到現在的程度,爽辣的液體滑過咽喉,激起甘甜的錯覺。他近來開始喜歡白酒上頭的過程,比黃酒來得洶涌,不拖泥帶水。
裘醒又說:“要在從前,我根本不會多想。管她是真心還是假意,我砸錢就是。現在不同了,凡事都要多想個幾遍。我現在就是個空殼子,手里只剩這間房子,我不能再錯啊。”
戴浩遲疑之后說:“你想多了吧?你們不是老情人嗎,還需要考慮她是不是真心?”
“你聽小寧說的?”裘醒苦笑起來,“她倒是什么都對你講。”
“酒后吐真言嘛。”
從裘醒家出來的時候,戴浩自認為還比較清醒。如果把酒后由微醺到失憶的狀態分作十級,那他現在頂多只到第四、五級。血液在血管里的流速比平時快了些,前額似乎堆積了太多的情緒,有點頭重腳輕。他穿過路燈下樹影斑駁的小區,打了輛車。夜風從車窗溜進來,掠起秋意。他捏著手機按下開鎖鍵,又鎖上,反反復復。一亮一暗的屏幕背光如同夜行動物的眼。
手機屏幕上是小寧在半個小時前發來的短信:“還沒散場?我想見你。”
他在司機開了半程之后突然說:“師傅,暫時靠邊停一下。”接著他撥通了小寧的手機。
小寧一接起就問:“沒喝高吧?”
“我還好。某人倒下了。他酒品不錯,睡著了而已。”
“你在哪里?”
“出租車上。咱們在哪兒見?”
“找個安靜的地方,或者你家。”
她把最后兩個字說得極輕。戴浩知道,之前她連續兩夜留宿都可以安然度過,但今晚和她獨處一室的話,無論如何不可能沒事。他知道她也知道。
他沉默片刻才說:“我知道一個不錯的地方,吃烤串。”
烤串攤在戲劇學院附近的街頭,臨近夜半,仍有好幾桌年輕男女圍著鋪了一次性臺布的折疊桌吃喝聊天。空氣中泛著油煙和香辛料氣味,還摻雜著古怪的煙味,戴浩分辨不出那是手卷煙草還是大麻。他抵達時小寧已經在遠離燒烤架的桌前,啤酒瓶在桌上反射著微光。endprint
“今天怎么喝啤酒啊。”戴浩坐下說。
“等你的時候先喝兩口,烤串太辣。”小寧面前是烤好的牛板筋、刀豆、香菇之類。戴浩一口氣點了羊肉、雞翅和饅頭片。他問小寧要喝什么,他去便利店買。她說:“雙溝大曲。”
站在便利店明亮如晝的白熾燈下,視線滑過架上陳列的白酒,戴浩的心頭仿佛有只柔軟的手拂過。西鳳酒,二鍋頭,老掌柜,清酒。架上的瓶子喚起記憶。沒看見四特酒和汾酒。他和她喝過那么多場酒。時間的跨度被酒精浸泡得模糊,他仿佛認識她很久很久。他聽過她的童年和少女時代,知道她經過怎樣漫長的路程才走到這里。
他最終沒買七塊錢的雙溝大曲,而是讓店員拿了柜臺里的盒裝五糧液。捧著酒回到路邊,一排羊肉串正在鐵盤里滴著油冒著熱氣。小寧見了酒,眉毛一挑:“干嘛買這么貴的酒?”
“就是想喝了。”
“你一個小白領,還是省省吧。對我也用不著這一套。”
“裘醒沒和你說過?”戴浩邊開蓋子邊說,“我家里有錢,用流行的話說,我就是個土豪。”
“白天上班,晚上喝酒看書的土豪?”她笑出了聲。
“人有各種活法。”他給小寧倒酒,“有的人一心要出人頭地,或者賺更多的錢。我又不想得到什么。”
她嘆了口氣:“有時我挺羨慕你這樣。大多數人都想得到什么,一輩子就在得不到的煎熬里度過了。”
“是嗎?你也想得到什么嗎?”他把一次性塑料杯遞到她手里,用自己那杯輕輕一碰。兩人默默對飲。滑下食道的液體在體內激起猝不及防的浪濤,他這才想起之前喝掉差不多一整瓶汾酒。酒意疊著酒意往上涌,催動他的舌頭:“我搞不懂你。你到底想要什么?”
“可多了。我想要錢,給爸爸治病,自己開個小花店。我還想要有人愛我。”
“不是有人,是有個人。”他灌下一大口酒。其實真的不用買五糧液,喝到一定的程度,酒的種類或品牌都沒了意義。
“有個人已經不是從前那樣了。再下去他只能賣房,還他的那些債。”
“或者參股楊總的買賣,貼牌。”戴浩用指尖摩挲著五糧液的標簽。便利店應該有正規的進貨渠道吧。要是這瓶酒也是貼牌貨,自己就成了冤大頭。
小寧搖頭:“賺錢哪有那么容易?總是有風險的。”
戴浩不記得怎么會說起八歲那年的往事。當時喝的是第一瓶還是第二瓶?總之小寧又去便利店買了雙溝大曲回來。喝過五糧液再喝便宜酒,奇怪的是沒感到落差。醉意如潮,酒喪失了特性和名字,就只是酒。
小寧越喝眼睛越亮,聽戴浩講到他母親的情人被打斷腿趕出縣城,她的喉頭發出輕微的一聲響:“怪不得我爸在醫院下床走的時候,你的表情怪怪的。你后來見過那個人嗎?”
“沒。我媽最硬氣的。她和那個人應該是徹底分了。我直到念初中才知道,溫州人和我家的合作有貓膩,是個拆白黨。我爸還在世的時候,他已經從這邊撈了不少錢。三叔說,要不然也不至于對他那么狠。”
“你媽媽她,后來怎么樣了?”
“她再婚啦,就在上個周末。”他嘿嘿笑起來,“人老了總要找個信得過的伴。反正我這個兒子她是不信的。我也不信她。”
“什么意思?”
他說起周筱琦。情人相處本來是兩個人之間的事,即便有齟齬有背叛,也像慢刀子割繩索,總要磨到斷才是個頭。但老媽和周筱琦的會面如同快刀斬亂麻,沒等戴浩回過神,就已經一拍兩散。
“所以你一直在收集她的消息?凱文說過,往好聽講,你是長情,說得不好聽……”
“就是變態。”戴浩注意到,小寧的語速變慢了,是酒精擴散的征兆。
鐵盤里的羊肉涼了,泛起膻味。戴浩嚼著刷滿麻辣調料的饅頭片,問小寧:“你讓我攔住裘醒,到底是為什么?是怕他有風險,還是不想讓他有機會翻身?”
“你說呢?”
“大致情況我都知道了。他之前信了別人的話搞投機,想要雞生蛋蛋生雞,結果很慘。正在低谷呢,一個多月前,消失多年的舊情人忽然找上門,再續前緣,還介紹了這樣一筆能讓他起死回生的買賣,感覺像是天上掉餡餅。”
小寧沒吭聲。
他接著說:“天上掉餡餅的事也不是沒有,只不過這次餡餅瞄準的其實不是裘醒。”
小寧放下杯子看他,遙遠的街燈給她的臉打上一層不確定的朦朧色彩。
戴浩悠然繼續:“那天吃水煮魚的時候我就知道了,你和你姐的心思放在什么地方。只是我沒搞清楚自己的角色。我以為你們設了一個局給裘醒,直到你讓我去勸他,我才回過神,原來你們想釣的人是我。”
“釣你?你一個小白領,憑什么?”她的表情像在訕笑,又像是一本正經。
“我有多少家底,你們當然早就從凱文那里打聽清楚了。我也知道,他在牌桌上輸給你姐不少錢。如果把人心想險惡一點,說不定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次拍攝,也是你們和凱文事先安排的。”
小寧嘆了口氣:“說來說去,你的意思是,我們想讓你加入楊總的貼牌生意。這樣做,我們有什么好處?”
“我媽說過,人要么為情,要么為錢。”
“這話精辟。”
“她精辟的時候多了。”戴浩舉杯抿酒,動作流暢極了,仿佛他和杯中酒之間有道看不見的連線,“凱文當然也說過我家有個廠。廠子不大,但畢竟是個廠。他有沒有說是什么廠?”
小寧沒接話。
“我猜他沒提,因為他不知道。我家開的是黃酒廠,沒想到吧?而且做的就是貼牌外銷的生意。當地酒廠不少,走外銷渠道的只有我家。今年年初,另一家酒廠眼紅難耐,自己找了渠道,想借別人的品牌賣自家的酒,多賺一點。結果整件事是個騙局。他們收到前三分之一的貨款,老老實實把十公斤的壇子發了兩車皮過去,下家把這些酒變成瓷瓶禮盒,照理說翻了起碼十倍的價。問題是下家自此不認賬了,為什么?他們賣出的酒看不出上家的影子,瓶子盒子標簽,樣樣都是別人的。因為是暗地交易,也沒有法律保障。那家酒廠只好吃了個啞巴虧。這事在我們老家鬧得很大,連小孩子都知道。那天吃水煮魚,我一聽你和你姐說起貼牌生意,就想起來了。要真和楊總合伙,恐怕投進去的錢只會打水漂。沒有酒標的酒就像被拐走又被整容的小孩,連親娘老子都要不回來。錢這東西就更加無憑無據了。到時候我投錢給楊總,他把廠子一關人間蒸發,這種事,電視上演得多了。”endprint
小寧把一次性塑料杯里還有三指高的酒一口氣喝下去,抹了抹嘴角說:“那你為什么還來見我?”
“我想見你。”戴浩說,“剛說過吧?人要么為情,要么為錢。”
他把她扶上出租車的時候,她顯然已經醉了。不知道是第二瓶酒的效果,還是因為他說的那番話。車子行進的過程中,她一直軟軟地靠著他的肩,閉著的眼皮不時微顫,像在做夢。司機是個微禿的胖子,一雙眼陰郁地映在車內后視鏡中,打量他們。戴浩不理會反射過來的目光,伸手撫摸小寧的臉。
對他剛才那番話,她沒有激烈反駁,等于是默認。她也沒問他,整個局是如何坍塌被他識破的。
要怪只能怪裘醒酒品不好。半瓶汾酒下去,此人就成了敞開的話匣子:張寧和寧張兩姐妹開美容院失敗欠了債,現在愿意幫她們的只有自己……
戴浩打斷他:你剛說過你錯不起,楊總的生意你有心無膽,現在又說要為了寧姐賣房折現,入楊總的股。你到底要怎樣?
裘醒有點窘:我這不是在糾結嘛。
后來不知怎的說起裘醒和張寧之間被打掉的孩子。兩姐妹的母親是當地縣城的“餛飩西施”,嫁了個木訥的瘸腿丈夫,圍繞她的流言經年不散。兩姐妹從小不相像,很多人說她們當中有一個是私生女,也有人說兩個孩子都不是餛飩攤主的親生。裘醒從廣州把張寧帶回縣城,租了房子同居,自家爸媽知道了,裘醒媽上門來鬧,說是老裘家決不能娶一個來路不正的媳婦。二十來歲的裘醒郁悶壞了,他辛苦還清父輩的債務,卻連談戀愛的自由都沒有。羅密歐和朱麗葉當時有坐吃山空的態勢,為了解悶也為了賺錢,裘醒再度離家。
他不知道張寧懷孕的事。他前腳剛走,張寧就去做了人流。
時隔多年,裘醒仍無法對此釋懷。他打著酒嗝對戴浩說:女人啊,你永遠弄不懂她們在想些什么。
戴浩表示贊同,反問:然后張寧嫁到香港去了?就因為你這個孝順兒子不敢娶她?
裘醒愣了一愣才說:是啊。
戴浩有輕微的興奮,不是因為酒。面對電腦做模擬的時候,只有當數據和模型天衣無縫,程序才能順利地跑出結果。為此,有時需要反復調試好幾個禮拜。臨近終點的時候,會有朦朧的預感,仿佛有電流穿透肌肉骨骼和血液,直抵心房。那是“對”的感覺。坐在裘醒身旁的他接收到一絲微弱的“對”,盡管終點仍模糊不清。
他知道張寧和寧張這對姐妹從未去過香港。裘醒要么在說謊,要么就是被她們騙得團團轉。
上個星期天和周筱琦打過電話之后,他像往常一樣出門吃面,買了黃酒回家。他試圖喝酒看書,不知怎的無法凝聚心神,黃酒喝到嘴里有股沉沉的菜味兒。他揣著手機出了門,完全是無意識地到了小寧帶他去過的花鳥市場。建筑內部仍是陰暗潮濕的迷宮樣貌,雖是白天,照明全靠店鋪的燈光。他不記得路,只好胡亂走。走來走去都是相似的店鋪,最多的是玫瑰和百合,還有做襯底用的不知名綠葉。和小寧相熟的那家店長什么樣?依稀記得有幾十只浸著玫瑰的塑料桶,白的粉的肉色的深紅的花朵們大肆散發著死亡的香氣。就在他近乎絕望的時候,麻將桌映入眼簾。圍城猶在,其中一個賭徒不見了,大概是去廁所。三個男的坐在桌旁各自抽煙。
左右無事,店主起身招呼站在那兒看花的戴浩。看起來對方不記得他來過。戴浩問多少錢一支,對方用不拿煙的手指點:這個三塊,那個兩塊,還有那個淡綠的別家都沒有,七塊。戴浩說要一打淡綠玫瑰,店主說,我們店做花的小姑娘不在,你要包裝嗎?我可以拿到隔壁幫你包。戴浩說不用,蹲在那里一支支揀選,聽得牌桌旁一人問店主:小寧這幾天都沒來啊。店主說:人家有大買賣,哪里還有心思做花!反正我也不給她底薪,做多少算多少。另一人干笑兩聲:她還在裝香港人?第一個人幫腔:那兩姐妹路子不正,也就是老孟心腸好,看在老鄉的份上幫她們一把。她們之前多落魄!店主大概就是叫老孟的,把煙蒂一扔踩滅了,慢悠悠說:要說路子,她比她姐正。她姐騷得很,我看是做這個的。他擺了個猥褻的手勢,牌桌那頭傳出粗糲的笑聲。戴浩自顧低頭挑花,胃袋里尚未消化的面條像化石一樣硬。
那之后的一整個星期,戴浩試圖辨析圍繞小寧的種種訊息。小雞的故事。可能是同母異父的姐姐。她看裘醒的眼神。她從不凝眸注視,總是飛快地掃一眼裘醒就垂下眼簾。酒桌上寧姐輕輕倚向裘醒,乳房不經意地抵在男人的肘邊。她住院的爸爸。她做花時抿緊的唇。
謊言有很多種。有時是為了掩蓋什么,有時則是為了得到什么。到了周三,兩姐妹拋出的“商機”猶如一個謎面,他感到自己離謎底只有一步,卻難以提腿邁步。
等到裘醒說出兩姐妹負債的消息,有什么隱隱撩撥戴浩的心弦。寧姐和小寧的心思是硬幣的正反面。必須有個人摻一腳楊總的生意。那個人會是裘醒還是他?如果謊言是虛假的路標,它所指向的大道必然會有塌方、泥石流或其他障礙。調頭是最好的選擇。
然而等他接到小寧的電話,他還是二話不說約她烤串。他對自己說,待會兒喝酒走人,別多話。決心沒能撐到最后。也許因為他想看到她喪失冷靜的樣子。
小寧是被他扶進電梯的,她仍有意識,進門后直撲洗手間。大概過了十分鐘她才回到客廳,洗過的臉濕漉漉的。戴浩面前的茶幾上是馬克杯裝的黃酒,給小寧倒的是溫水。她在沙發坐了,探頭看一眼他的杯子,鼻子皺起來,仿佛杯中的液體是什么不祥的事物。
“喝不動了?”戴浩明知故問。
“你長進了嘛。看起來今天你比我能喝多了。”
“越想醉越難醉。”戴浩抿一口黃酒,腥甜的滋味讓他暗自一驚。可能是早先的白酒影響了味覺。他猶疑地再喝一口,酒里有股土味兒。第三口,熟悉的甜味涌到口腔的角落和喉嚨深處,他松了口氣。黃酒還是黃酒,異常的是自己的感受。
小寧靜靜地看他喝,過了一陣才說:“你不怕嗎?”
“怕什么?”
“就像你剛說的,你是魚,我們是釣魚的人。”
“魚可以選擇上鉤或者游開。”
“你猜錯了一部分。”endprint
“什么?”
“裘醒也是魚。我姐想讓他上鉤。”
“所以你讓我去勸他?”戴浩灌下一口酒,“你姐口口聲聲說要幫他,其實是把他往坑里帶。你嘴上說不想幫他,卻是想救他。這個世界的邏輯還真復雜。”
“男人都沒記性。他也不想想,我姐沒理由到今天還對他千好萬好。”
“他記得。只不過人都會篡改記憶,按照他的版本,他只不過出個遠門,你姐就把孩子打掉了。我猜,你們應該有不一樣的版本吧?”
“我有點暈,讓我躺一會兒。”她往他這邊斜倚過來,他挪了下坐姿,讓她在自己的腿上躺得更舒服些。她的耳朵壓在他的左腿內側,后頸和他的兩腿之間保持著微妙的距離。這樣他只能看到她的脖子和右耳,還有透過T恤的內衣肩帶的形狀。他左手舉杯,右手一時間沒處擱,最后謹慎地落在她的腰上,隔著衣服感覺到她的柔軟。她一動也不動。
自己這樣算坐懷不亂嗎?無稽的念頭剛跳出來,戴浩聽見她幽幽的聲音:“我姐被裘家的人硬送到醫院,說她是為了裘醒的錢跟他好的。太欺負人了。她從醫院回來,整個人像用紙做的,在家躺了一個星期。我媽本來最疼她,那時候態度完全變了,天天數落她。換了我是我姐,肯定也受不了。
“我那時正在念高三,睡得比爸媽晚。一天夜里,我正在看書,我姐忽然從床上起來了。我看她穿得整整齊齊,就知道她要去云南找裘醒。果然她一開口就問,你有錢嗎?我有存起來的壓歲錢,可我不想給她。我就要看她沒錢怎么走。我說我沒有,她呆呆地看著我,好像聽不懂我的話。然后我看到眼淚從她兩只眼睛里流下來,跟電影慢鏡頭似的。她說,小寧,你要照顧好爸媽,聽他們的話。這話說得像遺言似的,我聽了有點慌,強撐著說,照顧爸媽也有你一份,快上去睡吧。
“到了第二天,我姐不見了。接著發現家里的存折被她帶走了。我媽趕到銀行去問,人家說我姐取了三千塊。那是我家一大半的積蓄啊,我媽氣壞了,把存折掛失,說她沒這個女兒。我繼續念我的書,成績不好,沒考上大學。裘醒一直沒回來。很多次我走著走著就發現自己到了校門口,以為能看見他,像從前一樣來問我姐的消息。我想了好多個答案,說她死了,說她嫁人了,說她到外國打工去了。沒有一個答案提到他們有過的那個孩子,我的親外甥。后來我才想明白,他家人肯定不知怎么編排了我姐的壞話,他不會來了。”
戴浩靜靜地插話:“你姐沒嫁過什么香港人,對吧?”她背對他躺著的身體僵硬了片刻:“她去了深圳,后來我也去了。”她沒說深圳的故事,沉默懸在空氣中。戴浩稍微挪了下腿,她發出一聲輕哼。戴浩忙說抱歉。看來她暈得厲害。她的發髻松開少許,他幫她把碎發理到耳后。她的耳朵冰涼,或是他自己的手太燙。悲傷猝不及防地涌來,他只好用酒壓下去。兩個年輕姑娘在深圳能靠什么過活呢?她們又是怎樣搖身一變成了所謂的香港人,以不同的面目穿梭在酒局之間,精心設下蛛絲的羅網?想問的問題太多,最后他說:“你不想讓裘醒上鉤,至于我怎么樣,你無所謂,對不對?”
她沒有答話。他用手指感覺她耳郭的形狀。那就像一粒精巧的海螺,每道曲折都在訴說時間本身。無意識的摩挲讓兩腿之間升起熟悉又陌生的壓力,他只好停住手,分心想點別的。在這樣的深夜,老媽或者周筱琦都睡了,老媽身邊是她的新婚丈夫,周筱琦也有新男友。當年老媽到底對周筱琦說了什么呢?
過了不知多久,放在茶幾的手機突然傳來震動。戴浩怕驚醒小寧,趕緊探身抓起手機。小寧睡得比預想的沉。看到來電顯示,他心頭一跳。是周筱琦。五年來第一次由她主動打來電話。
“睡了嗎?”那頭說。
“沒。”
“在做什么?”
“在喝酒。”他把后半截話咽下去:我腿上睡著個姑娘。
周筱琦輕嘆一聲:“我有時候挺羨慕你。不管發生什么,你至少能喝酒。有酒你就挺開心的。”
其實不是這樣的。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那是不喝酒的人編造的幻覺。戴浩看著小寧的后腦勺想,活生生的是人。愛,恨,蓄意的欺騙,無心的謊言,渴望又失望。要是沒有人演繹的這一切作為鋪墊,酒不過是穿過腸道和血管激起大腦反應的液體。人都有想一起喝酒的人。可以在那個人面前醉,也愿意看那個人醉。不介意彼此揭示最大的失態或最深的黑暗。對我來說,那個人曾經是你。更早以前,在我還不懂得酒的小時候,那個人是媽媽。我全心依賴的存在。可惜你們都走了,都離我而去。
他莫名地想哭。大概是酒鬧的。今天實在喝太多了。他已經無法計算自己喝下了多少,只知道黃酒泛著濁氣在他的喉頭盤旋向下,白酒沉沉的清氣從胃袋深處涌起。黃龍和白龍。我的身體里有兩條龍。他閉上眼抵擋雙龍的沖力帶來的暈眩,耳畔是從遙遠某處傳來的前女友的聲音:“你那天問我的問題,我想了很久,覺得還是告訴你比較好。”
什么問題?我問過什么問題?我想問的無非是你們為什么離開。先是媽媽,然后是你,現在又是媽媽。小寧也將離開。亮出最后一張底牌并被揭穿的老千沒理由繼續留在牌桌旁。
“我當時,和劇組的副導演走得很近。在那么個小地方拍戲,吃飯住宿都避不開人眼。直到你來看我,我才發現常吃飯的那家餐館,老板竟然是你從小玩到大的朋友。我猜是那個人對你媽說了我和副導演的事。后來你媽來找我,對我說,談朋友要講真心,不好騙人。我并沒有騙你的意思。我對你是真的,雖然錯的人是我。只是,被長輩說到這個份上,我也不好厚著臉皮留在你身邊……”
意識飄遠了,他有一會兒沒聽清。要很用力才能把心思凝聚到電話上。真奇怪,聽著她的解釋,他有的只是麻木。直到一個月前他還是個戀戀不舍的跟蹤狂,原來人心真的說變就變。
她的聲音變得更加細弱:“……你也并沒有挽留我。”
“你要我怎么留你?”
“一般人不都會挽留的嗎?男女朋友分手總是要翻來覆去好幾遍的。可你呢?你就那么一聲不吭地認了,好像你本來就想分手,只等我說出口……”
戴浩沉默。endprint
挽留是件多么可怕的事,他在八歲就知道了。
同時他意識到,今天的周筱琦不同以往。可能她正處于失意期,為工作或感情。
不湊巧,他還有更要緊的事要面對。
他該怎樣挽留眼前熟睡的人呢?意識到自己仍舉著馬克杯,他仰脖把剩下的三分之一杯黃酒灌下去。黃龍和白龍掀起新的酒雨醺風。
“你還在嗎?”周筱琦在那頭說。
戴浩掛了電話。
屋里忽然多了些亮光。之前他只開了一盞沙發邊上的閱讀燈,這會兒房間里籠罩著電視機的薄薄熒光。他詫異地看著自動開啟的電視,上面映出的是小寧。她套著一件明顯過大的紅馬甲,呆板地盯視屏幕,嘴巴囁嚅著。那是案件紀錄片里犯人的著裝。電視像是在靜音狀態,聽不到她的聲音。戴浩條件反射地想找遙控器,一低頭就看到小寧橫躺的身軀發生了變化。她的衣服變成了連綿的葡萄酒酒標,那上面陌生的法文單詞是金色的,在標簽的白底上如蛇蜿蜒。不,不是蛇。他看到黃龍和白龍一圈圈繞著小寧的身體,心底不由得大懼,這樣下去她會窒息而死。他急忙伸手去扯龍,觸手卻不是龍鱗,而是男人毛發旺盛的手臂。他感到眼前一花,原來小寧被裘醒一把搶了過去。裘醒抱著仍在熟睡的小寧,冷冷地說:砸鍋賣鐵,我也會替她們還錢。兩姐妹都是我的!你要是不服,可以問她自己愿意跟誰!小寧蜷在裘醒懷里,微微睜開眼。她說了一句什么,聲音細如蚊蚋。戴浩急出了一身汗,這時腳下的地板忽然裂開,他向無盡的深淵跌下去,耳畔只有自己的叫聲回蕩。
第二天醒來,戴浩發現自己躺在沙發上。小寧不見蹤影。喉嚨干得像沙漠,腦袋里像塞了塊炙熱的鐵。他支撐著坐起來,撈起掉進沙發縫里的手機,看到昨晚有好幾個未接來電。時間是十點多,老媽打來的。沒有和周筱琦的通話記錄。難道那僅僅是自己的幻覺?他回撥過去,老媽很快接起:“我還以為你不認我這個媽了。”
“怎么會……我最近比較忙。”
“你哪天回來?你要是不想見老李,我讓他走開就是了。”老媽說的是她的丈夫,酒廠的營銷主管。
“媽,你有沒有怪過我?”
“你說什么呀。”
“以前的事。我八歲那年。”
“那么老早以前的事,你提它做什么。再說了,后來不是發現了嘛,那人是個騙子。”
“哦……因為是騙子才不怪我嗎?”
“你說什么傻話!我問你哪天回來!”
“下周一定回。”
戴浩掛了電話,握著手機發呆。他想打電話給小寧,對她說,我可以把房子賣了,幫你們姐妹還債。他有些不確定,自己是否真有這么做的勇氣。更要命的是,他不確定自己能否把這么大的事瞞著老媽。老媽是最恨騙子的,而他只恨別離。他獨坐在沙發上,覺得自己的血全部變成了濃濃的酒。一腔的酒意。一身的疲倦不舍。
洗手間那頭傳來沖水的聲音,把戴浩從沒有頭緒的沉思中驚醒。小寧走進客廳,看見他坐著,彼此都吃了一驚。他們隔著幾米的距離對望,她先開口說:“我看你一直沒醒,就沒熬粥。”
“是因為已經沒必要哄我了吧。”戴浩說完恨不得給自己一個耳光。他看見小寧的臉瞬間變得黯淡,可能她本來以為他會像上次和凱文那樣酒后失憶。她是在賭吧,心存僥幸。太可惜了,這一次他記得所有的細節。再長的醉都有醒的時候,他早就知道。企圖永遠醉下去,是他可笑的妄念。現在他的酒全醒了。隨著酒醒同來的,是他熟到入骨的孤獨。
默音,作家,現居上海。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姨婆的春夏秋冬》《紙馬》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