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股權轉讓變更登記的效力與法律后果,認識已逐步統一,但“股權轉讓未做工商變更登記不得對抗第三人”規則的具體運用,出質股權轉讓的效力,股權轉讓中的稅收問題等,因跨越多個部門法律,實務中的理解與運用也不夠統一,宜由最高法出臺相關司法解釋,統一理解、統一適用。
關鍵詞:股權轉讓;股權變動;變更登記;稅收
中圖分類號:D922.291.9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4379-(2018)35-0067-03
作者簡介:李公科,男,經濟法學碩士,四川省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科研人員,北京德恒(成都)律師事務所,律師。
一、案例簡述
A公司有兩名自然人股東甲方與乙方,2015年5月,雙方簽訂《股權轉讓合同》,約定甲方將其持有的A公司股權(對應出資額900萬元,對應凈資產額1000萬元)作價1000萬元轉讓給乙方。雙方形成了《股東會決議》,并完成了《公司章程》修訂、《出資證明書》與《股東名冊》變更等內部變更手續,但當時因甲方股權已出質,無法辦理工商變更登記,雙方約定在股權質押解除后即辦理工商變更登記手續。其后雙方完成了公司移交,乙方也按合同約定支付了股權轉讓價款。期間,A公司經營業績大幅上漲,凈資產值增加至約2000萬元。2018年3月,甲方出讓股權之上的質押解除。2018年4月,雙方申請辦理工商變更登記手續,稅務機關按照凈資產核定法核定甲方股權轉讓收入為2000萬元,并要求甲方按溢價部分1100萬元的20%繳納個人所得稅,雙方因股權轉讓所得稅承擔問題產生糾紛致工商變更登記未能完成。后雙方訴至法院,乙方以股權轉讓合同真實合法有效并已經履行為由,訴請甲方配合辦理股權轉讓工商變更登記手續,甲方以簽訂股權轉讓協議時股權已出質以及未辦理工商變更登記為由,要求解除合同,或按稅務機關核定金額變更股權轉讓價格。
本案爭議焦點可以歸納為:(1)出質股權是否具有可轉讓性;(2)股權轉讓未做工商變更登記的效力分析,包括股權轉讓合同效力、股權變動效力、外部對抗效力;(3)股權變動時點界定及納稅義務的產生與負擔。
前述事項,雖個別問題在學界已經達成一致并以立法確認,但因涉及到《合同法》、《公司法》、《稅法》的交叉適用問題,并牽涉與債權人、與第三人、與稅務機關的利益沖突與協調,實務中的認識尚不完全明晰,司法判例也大相徑庭,尚需進一步抽絲剝繭、厘清紛爭、達成共識。
二、法律規則梳理與解讀
前述爭議,主要涉及到合同法、公司法、稅法等法律規范。合同法屬于民法范疇,以平等自愿、意思自治為核心理念;公司法兼具商法與經濟法屬性,強調效率優先、兼顧安全,并以維護經濟秩序為要義;稅法的法律屬性爭議較大,從其稅收法定、稅收公平、稅收效率等原則考察,一般認為稅法屬于經濟法范疇,但兼具行政法特征。因不同部門法律的調整功能不盡相同,在具體法律實踐活動中,應當統籌把握立法意圖,整合解讀法律條文,實現不同法律規范之間的協調運行,避免在理解上與適用上的謬誤與偏差。
從合同法角度,股權轉讓合同無疑屬于合同法規制的合同類型之一,合同法確立的合同成立、生效、履行以及合同效力之待定、無效、合同變更與可撤銷等規則,具有一般法的適用效力。
就股權轉讓的法律適用而言,公司法可以理解為合同法的特別法,除規定有股權轉讓的程序與實體規則外,與本案有特殊適用意義的規定在于股東資格的確認以及未做股權轉讓未做工商變更的效力判定。根據《公司法》的規定,股東資格認定包括形式要件與實質要件,實質要件包括原始股東的出資與繼受股東的受讓出資,形式要件包括《公司章程》、《股東名冊》等內部登記文件及外部工商登記文件的記載。按照《公司法》第三十二條第二款的規定“記載于股東名冊的股東,可以依股東名冊主張行使股東權利”,股東名冊成為認定股東資格的排他、優先依據。該條第三款同時給出了對于外部登記與內部登記或實際狀態不一致時的適用原則,該款規定:公司應當將股東的姓名或者名稱向公司登記機關登記;登記事項發生變更的,應當辦理變更登記。未經登記或者變更登記的,不得對抗第三人。
股權轉讓中的稅收問題,此前實務中關注程度較低,其一因其屬于稅收征繳領域,與股權爭議屬另案關系,其二是此前股權轉讓基本上是稅法監管的空白地帶。隨著對公司監管的“三證合一”,尤其是稅法完善以及對股權轉讓稅收征繳的加強,股權轉讓中的稅收問題日益受到重視,股權轉讓稅收爭議也日漸增多甚至影響股權轉讓的完成,本文所述爭議即為此例。股權轉讓稅收事項適用的規則,主要可以適用《企業所得稅管理辦法》、《個人所得稅管理辦法》及相應的兩部《實施條例》,具體到本案爭議,因股權出讓方系個人,可以直接適用《股權轉讓所得個人所得稅管理辦法》(以下簡稱《管理辦法》)。該《管理辦法》細致務實,操作性較強。援引其規定,可以有效解析案例涉及的稅收疑惑:(1)關于納稅義務人與扣繳義務人:《管理辦法》規定,個人股權轉讓所得個人所得稅,以股權轉讓方為納稅人,以受讓方為扣繳義務人;(2)關于股權轉讓收入確定的原則及核定收入的情形與核定方法:《管理辦法》第十條規定,股權轉讓收入應當按照公平交易原則確定,如果納稅人申報的股權轉讓收入明顯偏低四種稅務機關可以核定股權轉讓收入的情形,稅務機關有權按照凈資產核定法、類比法、其他合理方法的先后順序核定股權轉讓收入;(3)關于納稅義務產生時點的界定;《管理辦法》規定,股權轉讓的納稅時間為股權轉讓行為發生后的次月15日內,并對股權轉讓行為發生時點的確定列舉了六種情形,本文案例包含的股權轉讓合同已經簽訂生效、受讓方已支付部分或全部價款、受讓方已經實際履行股東職責或享受股東權益等情形,皆可視為納稅義務產生的時間點。
三、對爭議焦點的法律解讀
(一)股權轉讓工商變更登記的效力判斷
股權轉讓工商變更登記系宣示性對抗要件,并非股權轉讓協議的生效要件或股權變動要件,這已經成為通說與共識。但就未經工商變更登記的股權轉讓如何界定股權變動時點認識上分歧較大,主要有“形式變動說”與“實質變動說”兩種觀點,“形式變動說”認為應以《公司章程》及《股東名冊》、《出資證明書》的記載變更為判定標準;“實質變動說”主張應以受讓方已經實際履行股東職責或享受股東權益為判斷依據。筆者以為,兩種觀點皆具合理性,而且任意其一均可成為股權變動的判斷依據。此外,如形式標準或實質標準均不具備的情形下,應根據合同約定的股權變動方式予以確定,這也符合保護交易穩定、提高交易效率的商事基本原則。
另需關注的是《公司法》第三十二條第三款規定“股權轉讓未經工商變更登記的,不得對抗第三人”的實務運用問題。此規定是對工商變更登記對抗效力的立法注解,也是工商變更登記不影響股權轉讓合同效力與股權變動效力的依據來源。此規定中的“第三人”,指除股權受讓方之外的可能與出讓股權產生法律關系鏈接的其他主體,一般為出讓股東的債權人或以股權為出質標的質權人。立法雖未明確指向此處“第三人”為不知情的“善意第三人”,但對惡意串通等情形的排除為應有之義。筆者曾咨詢過另一案例,出讓股東在轉讓股權但尚未辦理工商變更登記期間,又惡意將股權轉讓給不知情的第三人,第三人便依據公司法前述規定要求取得股權。后司法裁判認為,在先后兩次股權轉讓合同均為有效的情形下,兩個受讓方的權利地位是對等的,并且互為對方的第三人,不存在誰對誰可以享有優先的對抗權利。如沒有協議實際履行、股權實際占有支配等區別情形,則在同等條件下應以股權轉讓合同生效的時間先后確定股權的歸屬,由此判定履行第一次股權轉讓合同。此裁判思維恰當理解了《公司法》前述規定,也與最高法關于房屋買賣與國有土地使用權糾紛相關司法解釋中的邏輯高度契合。
(二)出質股權轉讓的效力分析
股東以股權出質為債權提供擔保,股東轉讓股權的權利受到限制?!段餀喾ā返诙俣鶙l規定“股權出質后,不得轉讓,但經出質人與質權人協商同意的除外”,類似規定還包括《物權法》第一百九十一條“抵押期間,抵押人未經抵押權人同意,不得轉讓抵押財產,但受讓人代為清償債務消滅抵押權的除外”。前述規定之立法目的在于保障擔保權人的優先受償地位,立法理論基礎在于物權對債權的優勝地位以及物權的對世性、排他性權利屬性。據《物權法》前述規定,表象上很容易得出轉讓出質股權因觸及《合同法》第五十二條規定的“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而歸于無效。但具體到前述條款在合同法背景下的運用,應基于其立法目的,做深入、實質、有彈性的解釋。因出質股權僅僅是股東權利受限,并非褫奪其股東權利,在雙方真實意思一致的情形下,其根本判斷依據在于股權轉讓是否會妨礙質權人的權利實現,并非一概地認定無效。根據現有規定,出質股權如未解除質押或未經質權人同意,不能辦理工商變更登記,即質權人的優先權利有難以實現之虞。況且,質權人的目的是獲得債權擔保而并非取得股權,再加之股權的人合屬性以及股東對公司經營管理的責任承擔,股東轉讓出質股權,既可以股權流轉實現投資退出,也可以保障公司的持續經營,不僅未傷害質權人利益,對其權利實現更有保障。如果未有風險,又何須否定股權轉讓的效力呢,至少可以理解為附生效條件的合意。
2016年11月30日《第八次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民事部分)紀要》第四條第(二)款提出:物權法第一百九十一條第二款的規定并非針對抵押財產轉讓合同的效力性強制性規定,當事人僅以轉讓房地產未經抵押權人同意為由,請求確認轉讓合同無效的,不予支持。前述紀要精神系立足社會經濟發展實際,對《物權法》相關規定做出的創意性解讀與理性突破。出質股權的轉讓與抵押財產的轉讓,應屬異曲同工,可以參照適用。
(三)股權轉讓中的稅收問題
毋庸置疑,股權轉讓稅收問題應當適用稅法強制性規范,股權轉讓合同的自治約定不能突破稅法規制的邊界。具體到本案,如無特別約定,股權轉讓所得稅的納稅主體應為股權轉讓所得取得方(股權出讓方),納稅義務產生時間、稅額核定、納稅申報、遲延納稅的法律責任等,都應當執行稅法的規定。但納稅義務的產生與承擔,不影響股權轉讓合同的效力與股權變動的效力,二者分屬不同法律規制的范疇。
但隨即衍生一個問題,針對本文案例,股權轉讓合同生效及履行在前,股權工商變更在后,如何確定納稅義務的產生時點及相關責任?按照稅法規定,如果股權轉讓合同簽訂生效或出讓股東取得轉讓收入,則產生納稅義務,如果義務人遲延申報或繳納,應當承擔相應責任。而實踐中,稅務機關又多以工商變更時間為基準日核定股權轉讓收入,這會產生實務操作中的一個矛盾,即稅務機關核定的收入與實際收入出現差異的時候,差額部分的稅收誰來承擔?如果按本案的特殊情形,股權變更登記日的公司凈資產價值較之于合同生效日增幅極大,前者的稅額高于后者稅額(即使加滯納金與罰款),那么應當將納稅時點的選擇權賦予給誰?筆者以為,前述問題的解決,應以稅法規范為基礎,以保障稅收為目的,由稅務機關做出判斷。
至于前文案例中甲方主張以稅務機關核定的股權轉讓收入作為股權價格確定依據,并以顯示公平或情勢變更為由提出變更合同,筆者并不贊同。稅務機關核定轉讓收入的目的在于確定稅收征繳基數,與股權交易價格并無關聯。股權交易價格是基于合同簽訂時的股權狀況經雙方協商達成,當時即以生效,不能以工商變更時的股權價值作為計算依據。
四、結語
為保障交易安全,避免股權變動的不確定性,交易雙方應及時完善股權變更登記,規避與第三人產生權利糾紛,如難以及時辦理的,應當在合同中對股權變動等事項予以明確約定,以防范履行爭議或道德風險;交易當事人應及時履行納稅義務,避免遲延納稅而承擔法律責任。前文案例呈現的一些焦點問題,如“股權轉讓未做工商變更登記不得對抗第三人”規則的具體運用、出質股權轉讓的效力、股權轉讓中的稅收問題等,因跨越多個部門法律,實務中的理解與運用也不夠統一,宜由最高法出臺相關司法解釋,統一理解、統一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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