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評審走到了新的街口,行政力量與社會力量的角力、醫院利益與行業規制的較量一觸即發。
臨近年關,安徽醫科大學第二附屬醫院(以下簡稱“安醫大二附院”)迎來了一批特殊又慣常的“客人”。他們的身份是安徽省衛生計生委評審專家組成員,前來的目的是對安醫大二附院進行為期兩天的三級甲等醫院復審工作。
16位評審專家組成員分為管理組、臨床組、院感護理組、醫技組四個評審組,通過聽取匯報、查閱資料、實地查看、現場提問、翻閱病歷等方式,對醫院醫療、護理、院感、藥事、科教、后勤等方面進行評審指導。
根據安醫大二附院官網報道,檢查組組長、皖南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院長朱向明代表評審組專家對醫院的熱情迎接表示感謝,對醫院取得的各項發展成績給予了高度評價。復審工作就是在這樣的氛圍中開始的。
這樣的評審對中國醫療機構來說再常見不過,安醫大二附院全院上下更是習以為常,這是過去8年來醫院接受的第4次三甲評審。
安醫大二附院成立于2008年,2010年12月接受了安徽省按照該省原有評審標準進行的三甲評審,順利通過。2011年4月,原衛生部印發《三級綜合醫院評審標準(2011年版)》(以下簡稱《2011版評審標準》),安徽省隨即對標準進行了解讀,安醫大二附院第一個申請新版評審。2012年,安徽省按照新標準組織專家對安醫大二附院進行了三甲評審,后者由此成為全省第一個通過《2011版評審標準》的三甲醫院。
這次評審并不是終點。此后不久,安醫大二附院被告知要接受國家的評審。“當時國家可能想對各省尺度的把握有所了解,所以,安徽省推薦我們醫院作為安徽省的評審代表接受國家評審。”安醫大二附院院長魯超回憶說,2013年1月,醫院接受了原衛生部為期5天的評審,評審順利通過,結果被公布在網上。

安徽醫科大學第二附屬醫院院長魯超
同一個標準,相隔不到一年,兩級主管部門組織兩撥人員對同一家醫院進行評審,這在全國并不多見。2013年后,密集的評審有所放緩,直到此次,安醫大二附院才迎來《2011版評審標準》三甲復審。
安醫大二附院4次三甲評審歷程是新一輪等級醫院評審的縮影。這場起于2010年的評審周期,國家層面謹小慎微,地方部門放任自流,一度混亂的局面,最終通過行政手段得到控制,但各種質疑的聲音卻從未平息。如今,政策變更,大環境發生巨變,醫院評審走到了新的街口,行政力量與社會力量的角力、醫院利益與行業規制的較量一觸即發。
對中國醫院評審評價來說,是挑戰,更是契機。
就在安醫大二附院三甲復審后兩天,國家衛生計生委發布通知,取消三級醫院評審結果復核與評價行政許可事項,三級醫院評審結論改為備案管理。這則簡短的通知很快引起行業討論。無論如何解讀,事實就是如此:國家最高衛生行政部門決定交出等級醫院評審的行政控制權,轉為加強事中事后監管。
“取消復核更多的是把評審評價推向專業化。”魯超說,評審評價國際通行做法是由機構來做,中國采用行政手段,取消復核無疑是向專業化邁進了一步。
職能轉變是政府踐行“放管服”的根本所在,其積極意義不言而喻。但問題的關鍵是,權力下放后,伴隨格局變化可能出現的新問題如何應對?由此產生的改革成本由誰承擔?
“問題是行政審批沒有了,下一步要不要管,該怎么管?”國家衛生計生委醫院管理研究所醫院管理咨詢中心主任、醫院評審評價項目辦公室副主任陳曉紅如此發問。
根據政策要求,在醫院評審辦法和評審標準修訂完成前,“各省級衛生計生行政部門依照現行醫院評審標準負責本轄區的醫院評審工作”。看似一切照舊,底下卻暗流涌動。地方衛生行政部門如何應對隨之而來的變化?《中國醫院院長》雜志記者聯系多地衛生計生委采訪得到了相同的答案——沉默。主任推到副主任,副主任推到醫政醫管處。
三緘其口本身就是一種態度。
“地方可能還不知道下一步工作如何進行。”歷經多次評審,魯超對局勢的變化洞若觀火。在他看來,有些問題始終浮在水面。
魯超表示,醫院對這個消息的反響比較平靜,但三級醫院特別是三甲醫院評審原動力可能會發生變化。“以前是行政命令式的,等級評審過也得過,不過也得過,現在情況發生了一些變化,地方衛生行政部門對醫院的影響會更為直接。我的理解是地方有更大的靈活性,可以拿出自己的辦法。”
《2011版評審標準》公布后,有些省份執行了新版標準,不少地方發布了自己的解讀版本,但解讀版本對于標準的理解各不相同。據魯超了解,各省區市參與解讀的專家大多是上一輪(20世紀90年代)參與評審的專家,解讀出來的東西,跟現實情況有差距。此外,有些省份還在沿用舊的版本,個別省份甚至遲遲沒有開展評審工作。“下一步各省區市組織的評審評價,對于標準尺度的把握、內涵的理解可能會存在問題。各省標準不一,會出現對同一級別、同一層次醫院要求不一致的情況。”
中國醫院評審歷程:
20世紀70年代
萌芽階段
1989年-1998年
第一評審
周期階段
1998年-2005年
重啟評審階段
2005年-至今
暫停評審階段
目前全世界約有30個國家正式實施醫院評審。中國大陸地區1989年開始醫院評審工作,在全世界是第7個開展醫院評審的國家/地區。
除了標準問題,另一個關鍵問題是評審員隊伍建設。目前,地方評審員庫成員由醫院管理及醫療、護理、醫技、科研教育、財務、行風建設等方面具有一定工作經驗的管理人員和醫學專家組成,他們對評審標準的理解、對評審意義的理解及對評審結果運用的理解決定了評審的尺度。
評審員隊伍同質化對地方來說是最大的挑戰。魯超在全國各地接觸過很多評審員,他們對《2011版評審標準》的理解存在巨大差異。這些差異最終直接反映在評審過程和評審結果上。醫院管理者把評審標準作為一種管理體系來理解,管理者本可以借助評審搭建并檢驗自己的管理體系,但讓魯超大感遺憾的是,評審專家不會從體系上做評審,而是按照各條款、各個章節分開理解,一條一條對應上去,最后呈現的是支離破碎的評審。
“培訓同質化專家,要解決幾個問題:一是尺度把握的統一;二是培訓標準的統一;三是對標準理解的統一。”魯超向《中國醫院院長》分析,目前最大的障礙是沒有一個行之有效的實施細則。
政府職能轉變經常陷入“一放就亂、一亂就收、一收就死”的怪圈。對于此次權力下放,最大的擔憂是會不會出現“一放就亂”的局面。
2011年,隨著新版評審標準的發布,各地掀起“爭級上等”的熱潮,之后一年半時間里,全國約有240家醫院從二級晉升為三級,廣東省東莞市厚街醫院等多家鎮級醫院甚至也被評為“三甲”。2012年6月,原衛生部叫停評審,明確2010年12月31日后評審新增三級醫院的資格均無效,并開展評審“回頭看”。安醫大二附院2013年1月接受的那次國家級三甲評審就屬于“回頭看”范疇。

表1 全國縣級三甲醫院一覽
雖然2011年后各地掀起的“爭級上等”熱潮趨于平靜,但爭創等級的大趨勢并未見緩。
2017年,江蘇省江陰市人民醫院和宜興市人民醫院晉升三甲的消息引發行業關注,縣級醫院該不該評三甲成為爭論的焦點。實際上,縣級醫院獲評三甲的案例早已有之,據不完全統計,目前全國縣級三甲醫院數量接近20家。(表1)
“縣級醫院評三甲,不合適。”無錫市第二人民醫院院長易利華站在了質疑的隊列。他表示,國家對三級醫院的劃分很明確,“國家隊”和區域性醫療中心應該定位為三級特等,全國可以評100個或200個具有國家醫療水平的頂級醫院,作為“三特”。省級醫院和市級中心醫院、人民醫院、第一醫院、第二醫院、大學附屬醫院可以評為三甲,其他市級醫院評為三乙。縣級醫院應該定位為二甲。有些縣級醫院發展比較好,區域又比較重要,最高等級可以為三乙,但不能評到三甲。
“三甲醫院醫教研一體化發展,以科研教學為重,三乙以臨床工作為主,這與縣級醫院的責任和使命是相當的。盲目把縣級醫院評為三甲是錯誤的導向,偏離了縣級醫院建設的功能和定位。所以我們不建議、不認可縣級醫院評三甲。”易利華對《中國醫院院長》直言。
事實上,醫院分級管理制度設計初衷是把“等”和“級”分開。醫院分級主要是依據其任務和功能,即與人群的關系而定。直接為一定范圍社區服務的醫院是一級醫院;為多個社區服務的醫院是二級醫院;為多個地區、一個衛生區域或面向全省、全國服務的醫院是三級醫院。
醫院分等,則強調其技術水平、質量水平和管理水平的高低,反映醫院綜合能力,分別劃分為甲、乙、丙等,三級醫院增設特等(三級十等)。在評審中,醫院按所得總分的分數段來評定等次。
也就是說,醫院是一級、二級還是三級不是評出來的,只要硬件水平、床位規模、科室設置、人員配置等達到一定要求,又符合區域規劃,當地衛生部門就可以直接認定醫院的級別。達到級別后的分等,是對醫院管理、服務和質量的評價,才是醫院評審的主要內容。
眾所周知,醫院分級管理是計劃經濟時代的管理思想,計劃不周,很容易出現漏洞。而作為醫院分級主要依據的區域衛生規劃和醫療機構設置規劃,同樣是計劃性質的,同樣無法避免“計劃”帶來的各種弊端。
魯超也認為,當前的一大問題是,各地對規劃的理解不一樣,隨意性很大。近年來,各地陸續出臺了區域衛生規劃,但規劃的科學性、合理性無法保證,由于缺乏有效監管,規劃的執行和落地同樣無法保證,地方在醫院評審中可操作空間極大,政府為了政績大搞三甲工程的現象并不鮮見。
另一方面,隨著政府投入減少,醫院擴展行為以自籌資金、貸款、合資和租賃等市場融資為主要手段,主管部門日漸失去制約手段,雖制定了各種規劃,但在市場環境中,很容易被利益集團以各種理由和借口突破。
“等”和“級”混為一談,區域規劃形同虛設,再加上各方利益的驅動,“爭級上等”也就不可避免。權力下放后,醫院評審背后的邏輯和動力并未發生改變,地方反而獲得更大的自主權,因此不能不引發擔憂。
政策發生變化,關于等級醫院評審的爭論再起。
在此次國家衛生計生委醫政醫管局和中國醫院協會組織的醫院評價工作專家會上,院長和專家對等級醫院評審的現狀和前景進行了一番討論,總體思路只有一個字——“變”。等級醫院評審中的矛盾和問題已經積累到了一個節點,非大動筋骨不能治愈頑疾。
“等級醫院評審有積極的意義,但結果總總體不理想。不理想的原因,一是勞民太厲害,二是造假太厲害。”當著政府部門人員的面,復旦大學醫院管理研究所所長高解春一點也不留情面,他認為,今后評審能不能避免這些問題是關鍵。
中山大學附屬第一醫院副院長文衛平的觀點代表了不少人的看法。他認為,等級醫院評審不利于醫改政策落地。“評來評去有什么用?委屬委管醫院、高校附屬醫院、省市級醫院能不給三甲嗎?縣級醫院給了三甲老百姓也不信任。政府應該從質量、安全、效率、服務、公益性等方面制定標準,至于是哪個等級,老百姓心中自有一桿秤。分等級反而會促使老百姓一窩蜂涌到三甲醫院看病。”
新疆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院長溫浩認為,評審員的身份和公信力是評審的硬傷,很多院長今天是裁判明天變成運動員,這種模式評最好的醫院沒問題,評最差的醫院也沒問題,評中間層的醫院就會有問題。“評審到后半段就評不下去了,虎頭蛇尾,一個重要原因就是院長總在質疑裁判的公信度。”
一位院長吐槽單項評審、檢查太多,評價方式有問題。“一位國家衛生計生委的領導帶著一幫人馬,在醫院待三個小時就走人了。三個小時評價一家3000張床位的大型醫院,真的讓人捉摸不透。”另有院長吐槽,一年有200多次陪同評審、評價、檢查,幾乎占據了所有工作日。他建議把各部門、各角度的評審統一到一起,結果共享,減輕醫院負擔。
中國研究型醫院學會一份關于醫院評審的課題報告指出,醫院評審中存在的主要問題集中在:當前評審行政色彩過重;政府組織的評審在公正性、公平性、專業性、嚴謹性、先進性上存在問題;評審與持續質量改進脫節;評價與評審不分;評審缺乏信息手段,如大數據的應用等。(表2)
這一輪評審的另一個顯著特征是,國際第三方評價的迅速興起。相比等級評審,國內大批公立醫院更加熱衷美國JCI、德國KTQ、DNV GL(挪威船級社&德國勞氏船級社)等以完全不同的理念和方式進行的國際第三方評審。國際組織的進入打破了原有的平衡,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和重塑了行政主導的等級評審。
安醫大二附院在密集的三甲評審中“抽空”完成了JCI評審。談到評審初衷,魯超表示,JCI標準的出發點是一切以患者為中心,傳統的醫院管理或多或少以醫院方便或醫護方便作為出發點,雖然也說以患者為中心,但實際并沒有做到。

表2 影響醫院評審公正性的因素
新疆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做JCI評審是為了更好地實現“一帶一路”國際交往。“我們在和中西亞醫院的溝通中感受最深的就是需要盡快建立走向世界的中國標準。”溫浩說,“和中西亞醫院合作時,會探討醫院標準問題,我們說三甲醫院,他們就沒法判斷。這是我們做JCI認證的動力之一。”
五花八門的國際第三方評審加劇了國內醫院評審評價的混亂局面,也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行政主導評審的權威性,讓國家衛生行政部門臉上無光。“國外組織瞄準中國,一是中國市場巨大,二是醫院確實有需求,但中國這么大的國家,不能依靠國外的標準,要有自己的標準,而且我們已經有了。”國家衛生計生委醫院管理研究所醫院管理咨詢中心副主任王吉善對《中國醫院院長》說,中國的標準(等級評審)是教科書,國外的是參考書,放棄教科書而追求參考書是舍本逐末。
國家層面一直對局勢不置可否,但從中國醫院協會會長劉謙“國務院領導和國家衛生計生委領導高度關注”的表述及國家衛生計生委醫政醫管局局長張宗久的話語中可以判斷,國家有意整飭這種局面。
張宗久說:“第三方評價比較多,要有第三方評價的規制和管理。規制和管理需要規范化的行政部門的監管、行業組織的有效管理。”他進一步解釋,不是大家不能做,一哄而上去做,指揮棒就很難把大家統一到一個規范化的步調上來。尤其是形形色色的評審框架比較多,不同的醫院借鑒了不同的標準,最終很難進行量化評價。所以要規范第三方,進一步加強監督。

等級醫院評審有積極的意義,但結果總體不理想。
政府放權,有意把評審評價推向市場化,也是為了讓市場設計更好的教科書,但前提是要明確評審的目的。評審是為了建立質量持續改進機制,還是為了等級評審?
中國研究型醫院學會的課題報告認為,理想狀態是建立質量持續改進機制,與等級評審分開。等級評審由衛生主管部門根據區域衛生規劃進行設定,規定其科室設置和硬件規模,而且只分級不分等(保級棄等),可參照我國臺灣地區的醫院分級。如果區域衛生規劃不變,就不用進行等級的調整。
國家衛生計生委相關負責人在數年前就解釋過評審與評價的區別:有一些言論把評審工作和評價工作搞混了。評價工作是通過評審工具、方法對醫院質量安全工作進行系統考評,發現一些問題讓醫院持續改進,和醫院等級不直接掛鉤。評審工作由省級衛生行政部門組織,評審結果和等級直接掛鉤。
由于評審和評價都由政府主導,形式上無較大差別,行業一直將評審與評價視為一體。今天,政策變化后,評審和評價的區別再次被提起。
南京鼓樓醫院院長韓光曙認為,可以把評審和評價分為兩大類,一類是達標性質的,另一類是評優性質的。評審屬于達標類,所有醫院都要參加,評審重點關注質量和安全。評價屬于評優類,可以從不同維度,如學科、科技創新、單病種管理、績效等專項層面進行評價,提倡主動參與,評審“擾民”,但主動參與就不“擾民”。
評審與評價分開,標準如何制定?評審和評價使用相同的標準還是不同的標準?有院長認為,評價標準應該有重點,而不能像評審一樣全盤考慮。也有院長認為,不管是評審還是評價都應該沿襲《2011版評審標準》,因為醫院通過這一輪的評審,管理上有了抓手,進入常態化的按照標準管理,如果輕易更換標準,會破壞持續改進的節奏。
北京市衛生計生委黨委書記方來英曾在藥品監管部門工作,他以曾經力推的GMP認證為例探討評審與評價的關系。當年推GMP,全國有一批認證檢查員隊伍,他們的工作是認證檢查,檢查員不是藥廠在職員工也不是藥廠退休員工,是獨立的檢查人員。人員進行全國統一培訓,標準和標準尺度掌握力爭做到一致。
GMP認證標準有幾個特點:一是國際化,高度參照美國和歐盟標準;二是只有通過認證的企業才能開展藥品生產,和藥品生產企業的準入結合在一起。準入意味著企業必須參加,不參加拿不到國家許可。
GMP認證是準入門檻,是最低門檻,其存在具有法律依據,國家藥品管理法明確藥品生產質量管理必須符合條件。但即便如此,GMP認證也面臨長期艱苦的工作和各界批評。生產許可證和GMP認證是什么關系?這是多年來一直爭論的話題。由于是低標準,很多人把藥廠辦得多、辦得散、辦得亂的黑鍋都扣到了認證上,認為認證要求太低。
醫院評審和GMP認證性質相仿,應該是準入門檻,是最低要求。“評審是國家對公立醫療機構體系塑造的一個手段,一個地區的醫院是不是三級醫院,要看國家規劃布局中這個區域要不要辦三級醫院。如果沒有規劃,醫院再怎么干,也不能是三級。”方來英說。
而做醫院評價,方來英認為要在標準上下功夫,標準跟等級醫院評審有關系,但不能一樣。評價要關注醫院質量、安全、技術,形成統一的市場影響,而這就要向JCI學習。
蘇北人民醫院院長王靜成認為,如果不改變醫院等級背后附著的利益,不管標準如何制定,評審都會異化。
在目前的制度下,評上三級就意味著收費標準可以更高,醫院可獲得更優惠的政策,可以購置更加高端的設備,享有更多的科研項目資源。如政策明確要求,申報國家臨床重點專科建設項目的專科所在醫院應為三級醫院。此外,級別更高還意味著醫院會有更大的平臺、聲譽,能吸引更多的醫療人才和患者。
以資源分配為導向的等級機制,必然引起醫院之間的升級競賽,也會加劇資源進一步向大城市大醫院集中的趨勢。有醫院院長直言不諱地表示,不論評審的初衷多么好,評審方式如何完善,只要等級評審依然籠罩在“行政規劃下通過競爭排名分配資源”的政策之下,就會誘導醫院展開惡性競爭。
因此,不管是評審還是評價,關鍵是要打破背后的利益鏈條,唯有如此,評審評價才能回歸本源。
有院長向《中國醫院院長》強調,政策制定者和高居廟堂之上的專家必須充分認識等級醫院評審的功過,否則就不能作出真正符合行業發展的改革。在他看來,勞民和造假不可否認,背后的利益驅動也不可否認,但還要看到評審為醫院管理帶來的實實在在的好處。
“中國醫院的管理,特別是新班子建立以后的管理,需要借力,而評審無疑是最行之有效的抓手。”魯超說,安醫大二附院做了4次三甲評審,沒有感覺到有多麻煩,因為從第一次評審開始到第二次評審,醫院逐步對標準有了新的理解,逐漸從組織架構、制度科學化、流程優化、質控體系建立等方面依照標準做了深度布局,構建起了一套完整的管理體系。
醫院評價也有同樣的意義。北京大學國際醫院院長陳仲強表示,醫院評價最早運用于對平均住院日的考察,中國醫院協會開展過評價,后來轉移到陳曉紅所在的國家衛生計生委醫院管理研究所,現在已經做得比較完善。在北京大學首鋼醫院時,陳仲強邀請陳曉紅團隊做過一次評價,后來北京大學國際醫院又做了一次。“評價完以后醫院在北京處于什么位置、弱點是什么、怎么改進都清楚了,很有意義。”
陳曉紅直言,醫院評審評價在全世界來說都是一個成功的醫院管理抓手,中國不可能不這么做。通過新一周期的評審評價,各醫院從碎片化的管理、隨意的管理走向系統、規范化的管理。現代醫院管理和傳統醫院管理的最大區別是,傳統醫院管理中院長自己想怎么管就怎么管,一任院長一個管法,管理理念和方法是從日常工作中靠悟性得來的,有些醫院甚至依靠慣性運行。現代醫院管理是標準管理,絕對不能缺少對醫院的評審評價。

表3 醫院評審對醫院工作改進的影響
過去幾年,陳曉紅一直帶著團隊走進全國各地的醫院,做現場評價、傳播新的評審理念和方法、為地方培訓評審員。幾年間,團隊現場評審300多家醫院,數據評審500多家醫院。令陳曉紅欣慰的是,現在很多醫院已經接受了新的評審評價理念,和過去把評審員拒之門外不同,現在醫院會主動邀請評審員到醫院做評價。
為什么會有如此轉變?陳曉紅認為,最主要原因就是醫院日子過得很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問題。當專家去了,指出管理上的問題,管理者會產生一種改進問題的欲望。“專家指出問題,醫院改進完了會再請專家看看,很多醫院上癮了,說今年又該請我們來看看了。”(表3)
實行備案制后,評審形式發生了變化,醫院的關注點也會發生變化,而至關重要的是政府對評審評價的態度和方針。“接下來要怎么做,國家衛生計生委會將出臺一系列辦法。”陳曉紅向《中國醫院院長》透露。
實際上,政府的態度和方針早已有所表露。張宗久在會上表示,今后在醫院評審評價中會進一步強化醫院臨床救治的規范化管理,政府會在數據的量化和規范方面進一步下功夫。特別是在推進臨床路徑、單病種質量檢測和以疾病相關分組方面,要進行信息標準化建設。
成都市新都區人民醫院院長古翔儒認為,隨著醫院管理大數據的形成,在評審方法中,客觀數據評審比重會越來越大,成為常態。“前幾年的數據怎么改?沒法改的。”
古翔儒是醫院評審評價的積極支持者和倡導者,他向《中國醫院院長》分析了政策轉變后,評審評價的發展趨勢:一是充分發揮評審標準的“剛”性作用,“一把尺子”量身高;二是充分發揮大數據的“中”性作用,數據說話成常態;三是充分發揮現代醫院管理制度的“彈”性作用,一個平臺“稱體重”;四是充分發揮政府部門“裁判員”的監督作用;五是充分發揮專家團隊的整礎指導作用,使醫院法治化、科學化、規范化、精細化、信息化等可持續發展能力不斷增強。
2007年后,地方只能發放“省級衛生行政部門”的評審牌匾,醫院原有的標識為“衛生部”的牌匾不得繼續懸掛。
很多人相信這樣的判斷:國家衛生計生委取消三級醫院評審結果復核并不是簡單的權力下放,而是有深層考量。這番考量在文件中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有條件的地區可以探索發揮第三方組織作用,由具備條件的評審組織實施相關工作”。
“國家衛生計生委都不管了,地方衛生部門還有多少理由管下去?”一位院長如是說。
第三方如何開展工作,如何界定其與衛生行政部門的關系,在目前尚無制度設計的情況,無疑具有很大的想象空間。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朝陽醫院理事長封國生認為,評審下放到省一級,地方自己評自己,有可能會把條件放得很寬,二級醫院很快就會升為三級醫院。因此他建議,二級及以下醫院可以由省級衛生部門按照標準評審,三級尤其是三甲醫院應該由國家衛生計生委委托第三方進行評審。只有嚴格按要求和標準把關,才能使全國三甲醫院同質化。
西安交通大學第二附屬醫院一位管理者直言,醫院在年底接待了4個不同的評審評價,來自不同出口的評審評價讓醫院無所適從,不知道該遵從哪一個版本。她建議把中國醫院協會、醫院管理研究所、醫療管理服務指導中心、中華醫學會等部門歸攏在一起,成立一個第三方組織,共同推進醫院的評審評價工作,以便于醫院同質化管理。
易利華擔心國家衛生計生委會把等級評審交給內設機構。他認為無論是醫療管理服務指導中心還是醫院管理研究所,權威性和指導性都會有問題。這些機構不是全國性組織,沒有全國架構,不可能完成全國2萬多家醫院的評審。
“如果真的想交給第三方來做,中國醫院協會這種行業組織會比較合適,因為各省、市、縣都有其架構和網絡,全國醫院管理專家也都在其中。”2016年底,江蘇省醫院協會率先在全國成立醫院管理評價研究專業委員會,易利華任首任主任委員。易利華坦承,委員會有70位院長專門做研究,出了很多課題和專著,就是為承接醫院評審做準備。
事實上,醫院評價工作專家會釋放的信號十分明確,中國醫院協會將鐵定涉足醫院評審評價,且非常急迫。具體來講,中國醫院協會將率先開展對醫院的評價工作,而不是評審工作。鑒于評審和評價的極大關聯性,將來等級評審交由協會進行也是大勢所趨。
實際上,地方醫院協會開展醫院評審早有先例。
2008年4月,海南省原衛生廳授權海南省醫院協會成立了海南醫院評鑒暨醫療質量監管中心,對全省各級各類醫療機構進行醫療質量監管工作。評鑒中心是相對獨立于衛生行政部門的第三方組織,機構設置具有“兩不設”的特點,即單位和領導不設行政級別,員工不設行政、事業編制。評鑒中心組織專家制定了《海南省醫療機構評審辦法(試行)》,組建了專業化的評審專家隊伍,承擔對全省醫療機構實施周期性評審及不定期重點評價等任務。
此外,云南省醫院協會下屬并監管的云南醫泰醫療評價信息咨詢有限公司也是全國較早開展第三方社會評價的組織。該公司是經云南省工商局批準,具有醫療評價咨詢等法定資質的獨立法人實體,實行國際JCI式的管理操作,通過信息化等主要手段,探索獨立于衛生行政部門的第三方醫院評審評價體系。
地方的探索為醫院協會的進入提供了正當性,但第三方組織介入面臨權力和利益的調整,必然阻力重重。易利華得到的消息是,江蘇省衛生計生委不會輕易放權。海南評鑒中心也由于衛生行政主管部門領導的更替,在新一輪醫院評審中,退出了主導地位。在新一輪醫院評審中,海南的評審增加了政府行政復核流程。2016年,海南省衛生計生委醫管服務中心成立,海南省醫院評審工作被移交到該中心。評鑒中心徹底退出醫院評審。
中國醫院協會顯然對此了然于胸,在工作尚未開始前就不斷強調要在國家衛生計生委的領導和指導下工作,并希望國家衛生計生委成立一個領導小組,由一位領導牽頭,相關機構參與進來,形成共識,共同開展工作。
在一切尚無定論的情況下,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各方角力正在激烈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