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詞論元詞內信息對漢語“出+N”事件結構的影響

羅瑩

摘 要：漢語“出+N”結構根據動詞“出”搭配的名詞論元（N）不同，展現出多種語義和事件結構，原因在于名詞論元具有不同的物性結構和詞匯類型結構，其中包含的語義信息可以作用于動詞的事件結構，拉長事件持續時間或引入新的事件階段，最終改變其體貌性質。生成詞庫的多層語義結構理論（包括事件結構、物性結構和詞匯類型結構等）能夠對詞匯語義進行深度描寫，超越傳統詞匯語義學理論的解釋范圍，為一些后者無法駕馭的“出+N”結構體貌轉換現象提供合理的解釋。

關鍵詞：生成詞庫 事件結構 物性結構 詞匯類型結構 體貌轉換

一、引言

動詞“出”原義指“由內而外位移”，描繪瞬間轉態事件，而“出+N”結構卻根據所搭配的名詞不同展現出多種語義和事件結構，如：“出太陽”是瞬間性轉態事件，“出疹子”是持續性過程事件，“出題目”是有過程階段的轉態事件。

傳統詞匯語義學理論認為名詞論元的語義特征對謂詞體貌性質存在影響，已證實賓語的“有界性”和“無界性”往往決定了動詞的“有界”或“無界”（Verkyl，1993；Morimoto，2001：145-201）。然而，傳統詞匯語義描寫體系一般僅限于羅列一系列基本語義特征，描寫層面單一，難以反映復雜的詞匯語義結構，造成很多由論元語義特征引起的動詞體貌轉換現象無從解釋。

本文基于生成詞庫的多層詞匯語義結構理論從詞內視角研究“出+N”結構的體貌轉換現象，試圖用新的理論體系彌補傳統理論描寫層面單一的缺陷，為一些難解的體貌轉換現象提供合理解釋。

二、生成詞庫理論

20世紀90年代The Generative Lexicon一書的出版標志著生成詞庫理論正式形成（Pustejovsky，1995）。2008年前后，張秀松、宋作艷等學者將該理論引入中國，近年來已運用于國內多個大型詞庫的建設。（張秀松，2008；Pustejovsky等，2009；宋作艷，2010）

生成詞庫中，詞匯的語義信息存儲于四層結構中，即論元結構（argument structure）、事件結構（event structure）、物性結構（qualia structure）和詞匯類型結構（lexical typing structure）。每層結構內部采用不同的方式組織信息，四層結構相互關聯、相互作用，構成詞匯的基礎語義平臺。下面就本文涉及的“事件結構”“物性結構”和“詞匯類型結構”三個概念進行介紹。

（一）事件結構

Pustejovsky提出三種事件類型：狀態事件（state）、過程事件（process）和轉態事件（transition）（Pustejovsky，1991：56）。西班牙知名學者De Miguel和Fernández Lagunilla認為，應該區分瞬間轉態事件和包含前過程階段的轉態事件，后者由一個過程事件和一個瞬間轉態事件構成（De Miguel & Fernández Lagunilla，2000）。兩位學者在Pustejovsky三類事件結構的基礎上將事件類型擴展為8種（見表1）：

（二）物性結構

Pustejovsky將亞里士多德的“四因說”引入詞義結構的描寫中（Moravcsik，1991：31；宋作艷，2015：10），提出詞匯具有物性結構，由四層屬性構成：形式屬性（formal）、構成屬性（constitutive）、功用屬性（telic）和施成屬性（agentive）。

形式屬性將詞匯所指事物與同類事物區分開來，包括方位、大小、形狀、顏色、維度等形態特征，如“一本厚書”和“一本紅色的書”。構成屬性描繪對象的內部結構以及部分與整體的關系，如“400頁的書”和“書的六個章節”。功用屬性指向對象的用途與功能，如“參考書”和“課外書”。施成屬性描述對象是如何形成或產生的，包括創造關系、因果關系、自然形成等因素，如“外研社的書”強調書的出版單位，指向書的施成屬性。

（三）詞匯類型結構

Pustejovsky提出三種詞匯概念類型：自然類（natural type）、人造類（artifactual type）和復合類（complex type）（Pustejovsky，2001，2006；Pustejovsky & Jezek，2008：184）。自然類指僅具備形式屬性和構成屬性的詞匯，如“山”既有高度、形狀等形式屬性，又有山頂、山坡、山麓等構成屬性，但其詞匯意義中不包括明確的功用屬性，也沒有關于其形成過程的信息。人造類指除形式屬性和構成屬性外還擁有功用屬性或施成屬性的詞匯，如“刀”是人類創造、生產出來的切割工具。復合類指由前兩類語義信息復合形成的詞匯，如“唱片”可以標注為[信息·物體]，“這張唱片很長”指唱片里錄制的“信息內容”很長，而“他被唱片劃破了手指”指作為“物體”的唱片劃破了他的手指，與“信息”無關。

三、“出+N”結構的語義分析

漢語動詞“出”本義指“由內而外位移”，描述瞬間轉態事件，可與瞬間性時間狀語搭配（如：“他一點整出了商場”），卻不接受持續性時間狀語修飾，（如：“*他用一個小時出了商場”）。如本文引言所述，“出”是瞬間轉態動詞，而“出+N”的事件結構卻常常與“出”不符。有理由推測，與動詞“出”搭配共現的名詞或名詞詞素（N）包含一定語義信息，可以影響“出+N”的事件結構。

為了驗證上述假設，筆者首先從《新華大字典》《現代漢語詞典》和《漢典》網絡詞典中收集了各類“出+N”結構的例證。經觀察發現，在動詞“出”右邊位置與其共現的名詞或名詞詞素通常扮演“圖式”論元或“背景”論元的角色（Talmy，2000：25-26）①。于是筆者按照“出+背景”和“出+圖式”兩種結構將例證分為兩類，然后按其事件結構不同再分小類，制出以下兩表（表2和表3）：endprint

經初步觀察發現：1.多數情況下“出+N”的事件結構與“出”保持一致，表達以“背景”論元為參照物的瞬間性狀態變化，如“出院”“出獄”“出梅”“出伏”等，或者描繪“圖式”論元本身的瞬間性狀態變化，如“出太陽”“出問題”“出書”等；2.“出+背景”的事件結構較為穩固，而“出+圖式”的事件結構則具有較高的靈活性，即使“出”與同一類名詞搭配，也常因名詞語義的細微差別而展現出不同的事件結構。比如，“出書”是瞬間性轉態事件，而“出黑板報”則是持續性過程事件；“出一道題目”是包含前過程階段的轉態事件，而“出一個主意”則是瞬間性轉態事件；“出了一個星期的布告”“出了一個小時的操”是正確的搭配，而“*出了一個星期的書”“*出了一個小時的賽”則不正確。

傳統的詞匯語義描寫體系由于描寫層面的單一性，難以辨析同類詞匯內部語義的細微差異，無法為上述現象提供合理解釋。接下來，本文嘗試借助生成詞庫理論發達的詞匯語義描寫系統對上述現象進行歸類剖析。

四、名詞論元語義信息對“出+N”事件結構的影響

（一）名詞論元的形式屬性對“出+N”事件結構的拉長作用

雖然名詞論元的“有界性”和“無界性”對謂詞事件結構的影響前人早有研究，但“有界性”和“無界性”究竟在詞匯語義結構中處于什么位置卻無人論及。傳統詞匯語義學的描寫體系并未按性質差異對語義特征進行分類。在生成詞庫理論框架下，“有界性”和“無界性”可視為詞匯物性結構的形式屬性。如果處于賓語位置的名詞論元具有“無界性”和“連續性”的形式屬性，可以對謂詞事件結構產生拉長的作用。

（1）他還在出{錢/力/*帳篷}。

例（1）中，“錢”和“力”是不可數名詞，描繪沒有邊界、具有連續性的事物，因而“出錢”和“出力”表達了無界的過程事件；而“帳篷”是可數名詞，代表邊界清晰的實體，所以“出帳篷”表達有界的瞬間轉態事件，與持續性副詞“還在”體貌不和②。

（2）a.他還在出{風頭/#洋相}。

b.他出了一下午的{風頭/#洋相}。

c.出了{一次/*一個}風頭

d.出了{一次/一個}洋相

同樣，例（2）中“風頭”和“洋相”在形式屬性上也存在“無界”和“有界”的區別，具有“無界性”的“風頭”不能接受個體量詞“個”的修飾，而具有“有界性”的“洋相”則可以。于是“出風頭”是持續性過程事件，而“出洋相”則是瞬間性轉態事件。例（2）a中，代表有界事件的“出洋相”本與持續性副詞“還在”體貌不和，在“還在+持續性事件”的構式壓制下（Michaelis，2004）被理解為“洋相頻出”，是一連串重復性小事件組成的過程事件。例（2）b中，在持續性時間限定詞“一下午”的修飾下，“出洋相”同樣被理解為重復發生的事件。

然而，例（3）中盡管“書”“唱片”和“黑板報”均是“有界”名詞，但與“出”搭配時卻產生了不同的事件結構：“出書”和“出唱片”是瞬間轉態事件，在“還在+持續性事件”的構式中被理解為一連串重復性小事件組成的過程事件；而“出黑板報”本身就是持續性過程事件，與副詞“還在”的體貌特征契合，沒有被解讀為“重復性”事件。

（3）他還在出{#書/#唱片/黑板報}。

為了解釋這種現象，筆者利用生成詞庫理論分析“書”“唱片”和“黑板報”的詞匯類型結構：三者均為復合類名詞，既是“物體”又指“信息內容”，可以標注為[物理載體·信息內容]。區別在于“書”和“唱片”的“物理載體”與“信息內容”合二為一，不可分開出版，而“黑板報”的“信息內容”與“物理載體”卻是可分的。作為載體的“黑板”事先存在，“出黑板報”指創作載體上的“信息內容”，由于“信息內容”具有“無界性”和“連續性”，整個搭配描述持續性的過程事件。

（二）名詞論元的構成屬性對“出+N”事件結構的拉長作用

“出+N”結構中名詞性論元的構成屬性也會對整個結構的事件性質產生影響。比如，例（4）中“題目”和“主意”都可以接受個體量詞（“道”或“個”）的修飾，同是有界名詞，但與“出”搭配時卻產生了不同的事件結構：“出一道題目”描繪包含前過程階段的轉態事件，可以接受持續性副詞“還在”的修飾，而“出一個主意”卻是瞬間轉態事件，與“還在”體貌不和。此處“題目”和“主意”由數量詞“一個”或“一道”修飾，無法被解讀為“重復性”事件。

（4）我們還在出{一道題目/*一個主意}。

（5）a.他在給學生出一道題目，出到了一半。

b.他給我出一個主意，*出到了一半。

例（4）中的兩種搭配呈現出不同的事件結構，原因在于“出”的賓語名詞擁有不同的構成屬性。盡管現實世界中“主意”可以十分復雜，或許由數個部分構成，然而在詞匯語義層面上“主意”被看作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名詞，沒有內部結構，如例（5）b所示，“主意”不可以出到一半，“半個”主意并不存在。而“題目”則具有內部結構，如例（5）a所示，可以接受“出到一半”的說法。正是論元名詞“題目”的“內在結構”屬性拉長了例（4）中“出一道題目”的事件過程，使其成為有前過程階段的轉態事件。

（三）名詞論元的施成屬性對“出+N”事件結構的影響

“出+N”結構中名詞性論元的施成屬性同樣可以對整個事件的解讀產生影響。例（6）中，與“出”共現的名詞性語素“操”“工”和“賽”分別指“操練”“勞動”和“比賽”，均代表持續性事件。然而“出操”“出工”和“出賽”卻展現出不同的事件結構：例（6）a中，“出操”和“出工”可以與持續性時間限定詞“一個小時”搭配，而“出賽”則不行；例（6）b中，“出賽”在“還在+持續性事件”構式的壓制下，被解讀為重復性小事件構成的過程事件，而“出操”和“出工”則被理解為簡單的過程事件。這些現象說明“出操”和“出工”事件結構內包含一個持續性的“過程”，而“出賽”則是瞬間性的轉態事件。endprint

（6）a.他出了一個小時的{操/工/*賽}。

b.我們還在{出操/出工/#出賽}。

出現上述差異的原因在于“操”“工”和“賽”的施成屬性不同。如前文所述，施成屬性描繪對象是如何形成、如何產生的：“操”（操練）和“工”（勞動）代表的事件由參與人直接實施而產生，即“（人）做操”“（人）做工”，而“賽”（比賽）代表的事件則由人組織參與而產生，即“（人）組織比賽”“（人）參加比賽”。例（6）中，作為主語的“他”和“我們”是“操”和“工”的實施者，是“賽”的參加者，“出操”和“出工”指去某地點做操或做工，包含一個過程事件，而“出賽”指參加比賽，描述瞬間轉態事件。

（四）名詞論元詞內信息為“出+N”結構添加終期狀態階段

有些名詞論元包含的語義信息能夠為“出+N”結構添加終期狀態階段。例（7）中“布告”“通知”和“書”在生成詞庫理論框架下被視為復合類名詞，標注為[物理載體·信息內容]。例（7）a-b中，“出{布告/通知/書}”被持續性副詞“還在”和“不斷”修飾時，產生了重復性事件的意義，說明“出{布告/通知/書}”的事件結構內不包含持續性的過程階段。然而，例（7）c中“出{布告/通知}”卻能夠與持續性時間限定詞“一個星期”搭配，“出書”則不能。根據這種現象，可以推斷“出{布告/通知}”是復合瞬間轉態事件，瞬間轉態之后還跟著一個終期狀態階段，而“出書”只是簡單的瞬間轉態事件。例（7）c中持續性時間限定詞“一個星期”描繪“出{布告/通知}”事件的終期狀態階段，即布告或通知貼出的時間。

（7）a.政府還在（不斷）出{布告/通知}。

b.他還在（不斷）出書。

c.我們出了一個星期的{布告/通知/*書}。

“出{布告/通知}”和“出書”的事件結構存在差異，原因在于“布告/通知”和“書”的構成屬性不同。“布告”和“通知”需要在一定“空間”內展示出來，向大眾發布信息，其構成屬性中包含“展示空間”元素，而“書”的出版卻不要求特定的“展示空間”。因此，“出書”只涉及一個瞬間轉態事件，即“使書籍面世”，而“出{布告/通知}”則包括一個瞬間轉態事件（“使布告或通知面世”）和一個狀態事件（“在某空間內展示布告或通知”）。

綜上所述，名詞性論元的語義特征對“出+N”的事件結構存在直接影響：1.名詞性論元“形式屬性”中的“無界性”和“連續性”可以拉長“出+N”事件，形成持續性過程事件，如“出疹子”和“出黑板報”；2.名詞性論元“構成屬性”中的“內在結構性”可拉長“出+N”事件的前過程階段，如“出一道題目”；3.名詞性論元“施成屬性”中包含的過程事件可以被引入“出+N”的事件結構，如“出操”和“出工”；4.名詞性論元構成屬性的某些特征（如“布告/通知”的“展示空間”）可以為“出+N”結構添加“終期狀態階段”，如“出布告”和“出通知”。

五、結語

本文在生成詞庫理論框架下對“出+N”的事件結構進行了考察，利用該理論的多層詞匯語義結構體系描繪“出+N”中名詞（或名詞性語素）的語義特征，證明了后者物性結構和詞匯類型結構包含的語義信息對“出+N”的事件結構存在直接影響。本研究一方面以“出+N”為例，證實了詞匯語義信息可以從多個方面影響結構的體貌特征；另一方面利用生成詞庫的語義結構理論對詞匯語義特征進行了深度描寫，為一些傳統詞匯語義學無法解讀的體貌轉換現象提供了合理的解釋。

附注：

①Talmy將位移事件分解成四個元素：圖式（figure）、背景

（ground）、運動（motion）和路徑（path）。“圖式”指相對于參照物移動或靜止的物體；“背景”指參照物，為辨別“圖式”的位置以及位移的方向和路徑提供參考。“出+N”結構除表達位移事件外，還可引申為某種狀態的變化。表達引申義時，與“出”共現的名詞或名詞語素依然扮演“圖式”（發生狀態變化的事物）或“背景”（狀態變化的參照物）的角色。

②副詞“還在”修飾持續性事件，表示事件的過程尚未結束。如：

“還在跑步”“還在建房子”中，“跑步”是過程事件，“建房子”是有前過程階段的轉態事件，均屬持續性事件。“還在+持續性事件”的結構可形成構式，對不符合其體貌特征的動詞產生體壓制作用。如“還在進球”中，“進球”本是瞬間轉態事件，經“還在”修飾后，被解讀為“由重復發生的小事件構成的過程事件”。然而，該構式對“一次性”事件無法產生體壓制作用，如“他還在出生”“他還在死”。“出帳篷”雖非絕對的“一次性”事件，但在大事件框架中被視為整體事件，一般不接受重復性解讀。如：“這次活動他出了帳篷”“？？這次活動他一次又一次地出帳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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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The construction of“出/chū（‘exit）+N”adopts different meanings and event structures according to the semantic information of the nominal argument associated with the verb出/chū（‘exit）. The information contained in the qualia structure and lexical typing structure of the nominal argument could change the event structure of the verb，prolonging its process or introducing a new phase into it， and thus causing the aspect shift of the whole combination.A deep description of the lexical meaning within the theoretical framework of Generative Lexicon leads to the solution of some aspect shift problems in“出/chū（‘exit）+N”，which have found themselves unexplainabl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raditional lexical semantics.

Key words：Generative Lexicon；event structure；qualia structure；lexical typing structure；aspect shift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