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海育
【摘要】本文以明朝宮廷畫家計盛《貨郎圖》和同時代的系列佚名《貨郎圖》為出發點,回溯貨郎圖式在宋明時期的發展概況,比較二者異同,在還原歷史語境的情況下,意圖探究在明朝繪畫《貨郎圖》中“貨郎”這一身份的真實性和售貨場景的真實性,討論其中買賣行為是否可靠,并運用圖像志與社會學,以及圖像學的方法探究《貨郎圖》的形式構成,以及它背后隱含的諸多象征意義。
【關鍵詞】明代;貨郎圖;計盛;宮廷繪畫
從古至今,走街串巷的貨郎一直是城市與鄉野間的一道風景,貨郎擔則被認為中國最早的商業模式,是古代販賣物品、廢物兌換、修制器具、雜耍賣藝、江湖鈴醫等各行各業挑著擔子走街串巷游走服務的統稱。
自宋代以來,商品經濟飛速發展,唐代建立起的嚴格的市坊分離制度被打破,小商品交易日漸發達,貨郎開始成為一個不可忽視的重要群體,文獻上最早關于貨郎的記載見于南宋周密所撰寫《武林舊事》中《舞隊》一卷:“大小全棚傀儡:……散錢行、貨郎、打嬌惜……其品甚夥,不可悉數。”在這里,“舞隊”是指南宋都城臨安元宵節前后上街表演歌舞的團體,然而此時的“貨郎”已經成為一種節日演出的藝術品類,初步完成了由實用轉化為象征的第一步。在這之后,貨郎形象進一步在藝術界發展,不少畫家開始選擇以貨郎為描繪對象,生動活潑地記錄下這一歷史悠久的民間商業活動;于是《貨郎圖》便成為了風俗畫中所喜聞樂見的題材,它們大多描繪滿載百貨的挑擔貨郎行走鄉里,四處兜售的情形,在宋朝尤以李嵩、蘇漢臣的作品最負盛名;元朝,在蒙古民族政權統治之下,貨郎風俗畫減少,幾乎沒有傳世作品;到了明朝,貨郎這一鮮明的形象又躍然紙上了,但此次《貨郎圖》之回歸卻有著自己非常獨特的一面。
一、計盛《貨郎圖》與宮裝貨郎
計盛是活動于十五世紀上半葉的明朝宮廷畫家,僅有一幅《貨郎圖》傳世,也是目前流傳有序的最早的一幅明朝《貨郎圖》,在這幅畫中,描繪了一位售賣鳥雀的貨郎伸手整理鳥籠的場景,前方分別是兩組逗鳥的孩子,四周用草木花石加以點染,人物皆衣著華麗,包括貨郎擔也極盡裝飾。從表面上看,這就是一個普通的售貨場景,但與宋朝典型的李嵩《貨郎圖》相比,無論是貨郎本身還是購買者,亦或周圍的環境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首先,從貨郎自身形象的變化而言,李嵩《貨郎圖》中的貨郎形象普遍簡單樸素,頭戴黑色頭巾,用一根普通發簪固定,身著無裝飾的粗布短衣、布纏腰與帶綁腿的長褲;計盛《貨郎圖》中的貨郎頭戴藍色結巾,于頭頂束起,額頭上方有一片狀飾物,右邊有一白色巾環(可能為玉質),后方兩根巾帶;身著白色交領短衣,腰間束帶。如此的穿戴差異顯然有些不符常理,關于不同階級的衣著打扮在歷朝都有著十分明確的規定,明朝規定庶民男性服飾,分為禮服和常服兩種,洪武三年(1370年)二月,令庶民改戴四方平定巾;洪武六年(1373年)四月,規定庶民可以用綢、絹、紗、布作為巾環;洪武二十二年(1389年)十二月,朝廷嚴申巾帽之禁,規定:“民人常戴本等頭巾。”洪武開國時期制定的禮儀制度均為后世沿襲,就頭巾而言,貨郎似乎已超越了自身的階級。至于披肩,在宋畫中本該是為了減少肩部與貨郎擔的摩擦,以及兼具擦汗功能的實用性物品;但在計盛《貨郎圖》中卻變成了一塊白地上繡著花紋,外部有一圈連續的藍色三角形紋樣,邊緣綴以兩顆一組與單顆交替出現串珠的,像是女性使用的云肩樣的飾物。類似的物品在成化年間《明憲宗元宵行樂圖卷》(下文簡稱《行樂圖卷》)中則表現為一塊由肩后系致脖頸前的,或單色或繡花的披肩。《行樂圖卷》是一副詳細描繪元宵時節宮廷聚會的長卷,其中出現的貨郎與南宋一樣均為一種帶有吉祥意味的風俗表演,那么同樣有著披肩的貨郎是否也與其類似呢?
再從貨郎的姿態來看,計盛的《貨郎圖》中的貨郎站在貨架的左后方,右手握一小水注(或是盛糧食的器皿),正給鳥雀添水(或是在添食),左手抓住右手臂上的衣袖,上半身略向前傾,動作的主要作用對象是貨郎擔,二者間已經形成呼應的畫面關系;此時的觀看者只是以第三視角看畫的“局外人”,與畫面互動感較弱。而宋人圖中的貨郎動態則均較為開放,呈現出迎接的姿態,向內與買者形成一個半開放式的區域環境,以此將觀者自動帶入買賣的場景中。換一個角度來說,如果同時將畫中的購買者裁剪掉,計盛此圖仍可以成為一張獨立的有完整關系的圖畫,而李嵩圖則變成了貨郎一個人的獨角戲,此時,出于觀看者的敘事性視覺習慣,會自覺地將之補齊。無獨有偶,有一張明朝佚名《貨郎圖》與計盛的《貨郎圖》極其相似,同樣是設色卷軸畫,畫中的貨郎除了衣飾略有不同外,整個環境人物組合和風格都驚人一致,其華麗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但在姿態的發生上仍存在一個主要的差別,佚名《貨郎圖》中的貨郎與宋畫中一樣,與購買者有著不能割裂的關聯,可以說佚名圖中貨郎的動作是在買者要求下發生的,其中包含著具有因果關系的情節。而計盛的《貨郎圖》中貨郎的動作完全是出于主觀,是人與物之間的作用,人性化成分減弱,情節性與代入感亦如此。揚之水曾提出:《貨郎圖》在明代臻于極盛,構圖和情景乃至人物的動作和神態也都漸趨程式化。不少畫作是出自宮廷,因此風格一變而為富麗華瞻,成就宮禁氣象。根據計盛的活動時間大致推測此圖應作于明宣德年間,若依照富麗華瞻的發展趨勢,那么無具體年款,且尺寸幾乎減半的佚名鳥雀《貨郎圖》,基本上可以確定為同時期,或至少是在相隔不遠的時代所作,亦不排除二者互為粉本的可能性。
二、明朝《貨郎圖》的歸屬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現實生活中貨郎擔的移動方式無外乎肩挑和滾輪兩種,兩幅鳥雀《貨郎圖》中的貨郎擔都體量巨大,并且沒有動力裝置部分,雖然畫面所表現出的多是靜止的貨郎,但考慮到貨郎的流動性質,這樣龐大的貨架顯然不是最佳售貨選擇。前人的繪畫中也并無此先例,黃小峰在其文章《樂事還同萬眾心——貨郎圖解讀》中提到“他們的貨郎擔非常實用,作品中的貨擔主要有兩種類型:一種是支架式,一種是箱柜式。”這是對于宋朝《貨郎圖》中的貨郎擔的區分,再經過對多幅明人《貨郎圖》的考察,在此基礎上再結合揚之水《妝得肩頭一擔春——讀宮制《貨郎圖》散記》中提出的“平肩”與“高肩”之分,對宋明貨郎擔做進一步的細分,擬將其分為以下五種:高肩無傘四足支架式;高肩有傘四足支架式;有傘四足獨輪箱柜式;雙傘無足箱柜式;平肩無傘無足肩挑筐式。endprint
至此,如若除去《行樂圖》中帶有宮廷內表演性質的貨郎擔,其余大多為不可單人移動的四足貨架,如此富麗的貨架卻是一個不可移動的重物,這樣一來,貨郎的行動方式便使人懷疑。如果說風格的變化可由時代與畫家身份決定,但是機械上的進步卻不能超越歷史,故明朝《貨郎圖》可能不是真實的交易再現。
這樣一來,其繪畫屬性便值得再次商榷。關于宋朝《貨郎圖》的屬性,波士頓博物館的吳同先生曾經有一段詳細的論述:“貨郎圖一類的風俗畫,在南宋時大行其道,顯然是受了當時民生富裕、經濟繁榮的影響……此一新興階級對繪畫的欣賞,每每偏愛風俗畫,貨郎圖即其一種。”很明顯在宋朝《貨郎圖》是民間風俗畫無疑。至明朝,劉若愚在《酌中志·內臣職掌紀略》中,曾記述到宮廷畫家畫以“貨郎兒擔”入畫的事:“又御用監武英殿畫士所畫錦盆堆,則名花雜果,或貨郎擔,則百物畢陳,或將三月韶光、富春山子陵居等詞曲,選整套者分編題目,畫成圍屏,按節令安設。”由民間至宮廷,其中諸多因素不容忽視。宮廷畫家由于其身份的特殊性,作畫從內容到風格都受到統治者的意圖控制,早期畫院文化專制極度嚴苛,使得宮廷畫家屢次出現因“應對失旨”被革職,甚至招致殺身之禍的情況,留給畫家自我發揮的余地少之甚少,那么在“市農工商”階級劃分中處于底層的貨郎,又是如何進入宮廷的呢?
或許我們可以將之視作是“大傳統”與“小傳統”(Great tradition and little tradition)之間相互影響的結果。這是由美國人類學家羅伯特·雷德菲爾德(Robert Redfield)曾在其著作《鄉民社會與文化:一位人類學家對文明之研究》(Peasant Society and Culture: An Anthropological Approach to Civilization)中提出的文化概念,用以說明鄉民社會中存在著兩種不同的文化傳統。在這之后,歐洲學者又將之修正為“精英文化”與“大眾文化”(Elite culture and Mass culture):大傳統通過學校等正規途徑傳播,是一個封閉的系統,不對大眾開放,故大眾被排除在這一系統之外,成為一種社會精英的文化。而小傳統則被非正式地傳播,向所有人開放,因此精英參與了小傳統,大眾沒有參與大傳統,從而推論出小傳統由于與上層精英的介入,被動地受到大傳統的影響,而地方化的小傳統對大傳統的影響則微乎其微,是一種由上往下的單向文化流動。
回溯《貨郎圖》的發源,最早的身影仍見于鄉野市間,作為與群眾生活息息相關的因素,貨郎代表著豐富的物質供給。而從洪武建國之初到永樂、宣德時期,不過幾十載,政權卻連番更迭,人民的生活亦隨之動蕩,此情此景之下,當權者更需要通過控制文化的傳播,來制造服務于權力機構的社會文化,從而達到控制人民的統治目的。此時,最佳的選擇便莫過于繪畫了,追究明朝畫院的發展歷程,開國皇帝朱元璋雖系貧苦階級出身,但對于繪畫卻有著濃厚的興趣,并且深諳文化宣傳對于鞏固政權的重要作用,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下令:“凡天文、地理、醫藥、卜筮、音樂等項藝術之人,禮部務要備知,以憑取用。”明畫院制度開始進入其初創階段;至永樂年間,同樣欣賞藝術的明成祖朱棣將其推向第一個高峰,據明人葉盛《水東日記》記載:范啟東言,長陵于書獨重云間沈度,于畫最愛永嘉文通,以度書豐腴溫潤,郭山水布置茂密故也。有言夏圭、馬遠者,輒斥之曰:“是殘山剩水,宋偏安之物也,何取焉!”朱棣倡導“復古”北宋的機制,希望以繁復茂密的藝術手法,建立一種具有“宗廟”之氣的,華麗富瞻的藝術風格;至成化時期,明畫院機制發育成熟并臻于鼎盛。故在一定程度上《貨郎圖》進入宮廷,可以視作是“精英文化”對“大眾文化”的主動地、有目的地吸收,并反之做以掌握后者使用主體的手段。
政治需要使得貨郎順利進入宮苑,但在森嚴的尊卑等級中,這一形象顯然不能出現在正面的、以男子為代表的人物群體中,那么生活氣息濃郁的后宮自然成了最佳場所,而且在畫面中表現女性,可以有效回避男性所代表的權力斗爭,將所要傳達的信息引向緩和與安逸,這便也可以解釋《貨郎圖》中多出現婦女兒童的原因,這一點在佚名《四時貨郎圖》(即《春景圖》《夏景圖》《秋景圖》《冬景圖》)中尤其突出。
三、明朝《貨郎圖》中的“四時”
“四時”是歷代經久不衰的繪畫題材,其中的風俗畫性質不言而喻,但上文提出的疑問仍然存在。如圖所示的貨郎,穿著與樣貌極不符合身份,外觀看起來像是一副儒生打扮,且并未著短衣,而是穿著長衫;貨架規模不算十分龐大,但結構復雜,帶有精致的裝飾;僅有兩幅圖中的貨郎擔尚有扁擔可以挑起,其余的四足貨架更是無法移動;出售物品不多,大都是些首飾盒、胭脂盒、玩具一類的小物件,每樣似乎也只是象征性的出現;而前來買東西的人也顯得不如宋畫中富有動態。宋畫中的人物多處于市井或田野鄉間,而明畫則多表現園林庭院,畫中曲折的石質圍欄將空間進一步深化,同時為主人提供隱私保護,精致的雕琢彰顯著主人家的地位。在《夏景圖》與《秋景圖》中,欄桿的邊緣可以精準對接,這說明畫面描繪的乃同一地點,那么兩幅圖要么是分別按季節成畫,要么是同時完成于某一階段;若是分別完成,則畫面應體現出鮮明的季節特征,但在圖中除了人物的衣飾有些許不同外,所陳設的貨物并沒有太大變化,兩個相似的白色水注證明了這一點;若是同時完成,那么這兩幅畫則有可能是同一幅大型畫作的組成要素,我們現所見到的是后人對其進行重新裝裱的結果。畫幅的尺寸可以輔助證明這一點,若四幅畫為統一的四聯畫,或作為屏風或作為裝飾畫一起呈現,就應具備統一的尺幅。
著名學者巫鴻(Wu Hung)在其著作《美術史十議》第四章“實物的回歸:美術史的‘歷史物質性”中強調了“藝術品原物”(original works of art)和“實物”(actual objects)的概念,他指出“雖然新一代的美術史家對美術品進行了多種角度的探索,包括它的‘復制性(reproducibility)、‘上下文、‘感知(perception)或‘解釋(interpretation)等等,但是這些探索的對象大都基于美術品與各種外在因素的關系(包括復制技術、社會和政治環境、觀者、解釋者等)。其結果是雖然‘藝術品原物為發展各種解釋性理論提供了概念上的底線,它自身卻逃離了理論的質疑。”這使我們有理由猜測《貨郎圖》的原本存在環境如同郭熙所作的“畫障”,據鄧椿在《畫繼》中的記載,神宗以后,郭熙的畫作被從殿上撤了下來,退入庫中。那么《貨郎圖》也有可能會經歷同樣的命運,即觀看方式的轉變與“歷史物質性”(historical materiality)的重新賦予。《夏景圖》與《秋景圖》最初的圖像應是二聯畫的合并,屬于在同一二維平面內表現分時空敘事的繪畫表現形式,這種做法在唐宋時期敦煌壁畫的《經變故事圖》中已發展成熟。endprint
但在本文中同一個地方出現多位貨郎的情況只在《行樂圖卷》中有一例,而后者發生在集體的娛樂情境之下,帶有一定程度上的公共性與開放性,前者的情境則更私密。何況在歷經了永樂末年后宮的腥風血雨之后,區區鄉野貨郎,怎可真的走入王公內室與女眷發生近距離的接觸呢?據此,圖中的貨郎應皆是由人所扮演,《夏景圖》中招幡上寫有“上林佳果玉壺冰水”,《冬景圖》上寫有“發賣宮制藥餌百玩戲劇諸品音樂”,貨郎擔亦出現了以花朵為邊緣裝飾的鳳紋織錦與云龍紋織錦,以及高肩扁擔上纏繞的雙龍,圖中婦女的妝容也與唐寅仕女圖中一致。至此,便可以確定畫面描繪的場所至少發生在藩王以上的階級,有學者曾指出,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有意制作“真容”和“異相”兩種肖像畫,明代陸榮《菽園雜記·卷十四》中亦有“明太祖朱元璋嘗集畫工寫御容,多不稱旨。有筆意逼真者,自以為必朱元璋畫像見賞,及進覽,亦然。一工探知上意,稍于形似之外,加穆穆之容以進。上覽之甚喜,命傳數本以賜諸王。”的記載,故《四時貨郎圖》極有可能是從中央到地方的變體,其后的豐富內涵更加復雜多變。
四、明朝《貨郎圖》中的女性角色
在古代,女性的生活范圍是有嚴格限制的,貴族女性更受到諸多規矩的制約,家宅內園便成為了以長者女性為核心的女性活動場所,將這四幅圖放在一起時,我們發現,只有《春景圖》中的男性貨郎與貨架一并處于構圖中心位置,其余三幅均由男性與女性兩部分組成;東漢許慎在《說文解字》中對春字的定義為:“春,推也。”也就是陽氣生發,推動萬物萌發之意,將男性置于春景之中定與其所帶表之陽剛之氣有關,意在為一年的開始積蓄生發陽氣。相比之下,之后的季節表現則輕松了許多,女性開始占據剩余的時間與空間。
在明代繪畫中,不乏表現女性之于園林的題材,尤其晚明仕女畫一度盛行,如《仙媛幽憩圖》《讀書仕女圖》《連升補袞圖》《闈中雅會圖》《女紅圖》《耕織圖》等等,無一不是對“女德”的歌頌,在一定意義上仍不能擺脫“成教化,助人倫”的功用,對外倡導的是女性對男性之依附,集中體現了儒家價值體系中的“夫為妻綱”,但又由于中國自古以來都實行“男主外女主內”的家庭管理制度,女性在內宅中擁有事物的管理與決定權,而不必像在其他場合表現出對父權與男權的屈服。正因如此,在《夏景圖》《秋景圖》與《冬景圖》中的女性儼然呈現出一副主人的姿態,三圖中所繪年長女性均儀態端莊,表情淡然,保持直立的身體并不是拘謹,而是身份地位的體現;伸出一只手指向貨物的動作盡管流于程式,但卻隱含著一種不言而喻的權力。在《貨郎圖》圖式從中央流傳到地方的過程中,權力主體由男性轉化為女性,直抒胸臆的表現方式也變得含蓄內斂,統治者有意將統治意圖內化,用一種潤物細無聲的方式實現權力轉嫁,從而加強對民眾的掌控。在此過程中,女性有機會在繪制過程中接觸畫師,對畫面產生影響,甚至成為授意者。再者也不妨認為是女眷們一時興起,將圖畫付諸于現實,作為閨中的游戲,切實上演了一場“驚閨”之戲,“貨郎鼓”在明代又稱“驚閨”,如《醒世恒言·勘皮靴單證二郎神》:“冉貴卻裝了一條雜貨擔兒,手執著一個玲瓏珰瑯的東西,叫做個驚閨,一路搖著,徑奔二郎神廟中來。”明初皇室貴族在性格方面仍具有著濃厚的農民性格,在休閑娛樂中,“出身民間而有較活潑生動個性的雜劇,才是最主要的活動。朱元璋本人不僅酷愛《琵琶記》,而且還在每個封王就藩之時,各賜給詞曲1700本。”故王室女眷在內庭做戲以自娛便也講得通了。
再著眼于構圖,三幅畫均有較多的前景安排,名貴的花卉、精美的太湖石顯示出此園造價不菲,掩映石頭的是園內小山的一角,加之前景與人物的距離,使得《夏景圖》與《秋景圖》具有了遠觀的視覺效果,而《冬景圖》更像是從小山坡上的俯視,半棵高大的梅花樹從畫面左側二分之一處斜插進來,整幅圖看起來酷似一張站在山坡梅樹下拍攝的照片。如果這是一張未經分割的卷軸畫,這樣的視角不免奇怪,如此近距離,要想看到至少半棵高大的梅樹,就不能同時看到園中交易的全部人物;反之,要想看到人物與山石,就不能同時看到梅樹。這與郭熙針對山水畫提出的“三遠法”十分吻合,畫家可能親眼目睹了這次園中娛樂,但卻將畫面自行進行了組合。這也進一步證實了畫中場景的非現實性。
五、明朝《貨郎圖》的符號化
縱覽宋明《貨郎圖》,學界普遍認為宋代《貨郎圖》屬于雅俗共賞一路,描繪手法精致的同時畫面人物形象又樸素感人;而明代《貨郎圖》無論是從技法上還是形象上都呈現出富麗堂皇的氣派。盡管這樣的差別主要是由畫面內容造成的,但繪畫載體亦占據了相當的部分。形成對一副畫面的識讀應由制作者和觀看者雙方共同完成,一旦涉及觀者,就不得不重視觀看的作用,繼而繪畫的形式載體也成為了不可忽視的因素。宋代貨郎多作于小型的卷軸與扇面上,或許是中產階級閑暇時間翻閱的圖冊,或許作為風俗流通于民間。總之小幅的體量帶給觀看者的是靈活多變的觀看方式,以及俯視、平視等較為輕松的觀看角度,至于扇面就更多了幾分時尚、玩巧、消閑的意味在其中。對比明代貨郎,現存的繪畫作品幾乎都是縱向190厘米左右,橫向100厘米左右的高大卷軸,以計盛《貨郎圖》為例,宮廷畫家計盛的作品顯然是為宮廷中的觀看者所作,高大的卷軸如果不是被懸掛,就是在特殊的時刻拿出來觀賞。柯律格(Craig Clunas)認為:在明代,你所能看到的東西取決于你的身份,你認識的人,還有你一年中什么時間來看一幅作品,季節和節日的因素或許決定了哪些作品會被從收藏中取出,展示給來訪者,如金斯伯格提出的所謂“圖像環路”,在中國的環境背景中,該環路并非是地理空間上的,而是季節性的。這正與《四時貨郎圖》相對應,如若佚名《四時貨郎圖》不作為一次性呈現的四聯畫出現在觀眾視線內(其中一張尺寸略長),那么就極有可能是分季節展示的藏畫,有時掛在墻上,有時由仆役們將其挑起供主人與客人觀賞,故圖像通常高于人們的視線,仰視總是讓人產生崇高感、敬畏感;或者被施以謹慎的目光,成為一種特定的視覺符號與固定的視覺記憶。endprint
這個符號體系一直延續到弘治、正德兩朝,孝宗、武宗均喜好繪畫,畫院仍延續著繁榮的景象,《貨郎圖》作為一個發展成熟的圖式,卻慢慢褪去了統治色彩,其中的女性角色消失不見,只剩滿載貨物的貨郎與活潑爛漫的群兒,男性貨郎的主體地位再次回歸,加之畫面中出現的孩童皆為男童,使得《貨郎圖》帶上了明顯的“求子”色彩。據史料記載,自明中葉起,皇室一直子嗣不興,尤其是成化、弘治、正德、嘉靖四世,子嗣加起來也不超過二十人,這與南宋宮廷的情況極為相似;在皇室急于求嗣的背景之下,蘇漢臣的《秋庭嬰戲圖》《冬日嬰戲圖》等象征“百子富貴”的吉祥圖式便應運而生,同樣,明弘治直武英殿錦衣指揮呂文英也創作了一系列《四時貨郎圖》(或稱作《四景貨郎圖》)。在這一系列作品中,沿襲了之前體量巨大、滿布裝飾的貨架,與奢華的園林背景;畫中人物體型勻稱健康,沒有了仕女形象,一掃纖細羸弱之氣;貨郎的體態均呈現出不同程度的弧形,顯得自然隨意,且目光無一例外地集中在面前的孩子身上,面帶安詳的微笑,流露出無限慈愛與關懷之情。這儼然是父親與孩子們親密無間的互動,皇室的求嗣心切呼之欲出。再從更宏觀角度來講,明史稱明孝宗“恭儉有制,勤政愛民”,在其治理下,弘治一朝期間政治清明,百姓安居樂業,史稱“弘治中興”。而《貨郎圖》自始至終都擺脫不了風俗性質,總與大眾文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圖中貨郎形象也象征了君主除了廟堂中的莊嚴肅穆之外,亦被塑造為愛民如子的頗具親和力的形象;身后的貨架則代表著統治之下的富庶與安逸。在奪門之變與石曹之亂后,朝綱亟待整頓,人民生活需要恢復,此時的文化宣傳較宜以溫和積極的形式出現,對民眾進行正面引導,描繪美好生活的藍圖;同時亦是對統治下太平盛世的歌頌。
結語
至此,本文已大致列舉出了關于明代《貨郎圖》的種種可能,無論是風俗畫還是裝飾畫,節日表演還是娛樂嬉戲,亦或是統治階級的權力顯示和祈求子嗣的美好愿望,都是《貨郎圖》多樣性的表現途徑之一。從內容上講,明代《貨郎圖》繼承了宋代已經形成的基本人物形象和一些固定動作,以及畫面的布局開闔;從形式而言,由小尺幅向高大卷軸轉變,這一點在傳為蘇漢臣圖中已初現端倪,并且增添了屏風畫等使用性質;總體上,表現為在前朝基礎上的繼承與創新,新時代使《貨郎圖》逐漸由紀實性走向象征性,由單一走向多樣,在后期不可避免地陷入程式,徹底成為了一個符號化的形象,任由后人賦予其不同的含義,明朝以后貨郎的形象走出畫卷,更多地出現于民間工藝制品之上。回顧貨郎的前世今生,他從民間來,宮廷中走一遭,戲曲里演一出,終于又回歸到市坊里的叫賣聲中,但無論怎樣變化,始終寄托著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數千年以來,將愿望訴諸于藝術似乎已經成為人的本能與慣性,而圖像可以說是歷史的目擊者,唐代張彥遠言:“夫畫者,成教化、助人倫、窮神變、測幽微,與六籍同功,四時并運,發於天然,非由述作。”19世紀瑞士杰出的文化史,藝術史學家雅各布·布克哈特(Jacob Burckhardt)認為“只有通過藝術這一媒介,一個時代最秘密的信仰和觀念才能傳遞給后人,而只有這種傳遞方式才是最值得信賴的。”足可見圖像之于歷史的重要意義,在時間的長河中,人類的圖像視覺經驗不斷積累,并發展出自己的獨立機制,不僅為觀看者也為創作者提供重要參考指標;而在此基礎上的圖像背后的意味亦同樣引人深思,只有綜合研究方法,不斷回歸歷史原境才能對歷史遺留的物品做出合理解釋。筆者才疏學淺,以上對于《貨郎圖》的推斷實在是大膽為之,若有不妥之處,還希望學界專家學者能多批評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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