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一個詩人,可我腦海里卻常涌起這樣一句詩:“我為什么眼里常含著眼淚,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是的,“深沉”,既渾厚又沉重,既熱烈又冷峻,既清醒又困惑,既執著又矛盾,這就是我——一個合格又不合格,稱職又不稱職的大海的女兒對海南母親的真實感情。
我對大海的依戀情結是源于很早很早以前,那時我沒學過地理,也不具備一丁點常識,看過地圖,海南在我的想象中就是一個雞蛋那么大的地方,島的四周是茫茫大海,中間頂著棵椰子樹,人一不小心便會翻到海里去。但即便是這樣,每當人們問起我的籍貫時,我雖然很有“小時是女孩,大時是女人”的虛榮心,但奇怪的是我不去說我母親的故鄉重慶,也不說我出生地南京,而往往脫口便是說——海南。
如今我已在海南落地生根七八年了,我已把我父親的故鄉切實變成了我的故鄉。我已把海南定為我人生最后的驛站,我很清楚地知道,除了每人必去的天國,我的情感已不允許我再去青睞別的土地。但不知道為什么,愈是熟悉、親近,反而令我對這塊土地的感情卻愈發復雜起來。
我是地地道道的海南人,不論看我的血緣還是我的現狀??晌矣植荒芾碇睔鈮训卣f我是海南人,因為時至今日我依然無法完全地融入海南社會。無法融入是因為我始終帶著批判和審視的目光打量著這個海南社會,我甚至時常痛苦、非常矛盾,因為我無法在思想、觀念、行為方式上完全認同他們。
這種態度和我對文昌女人的態度完全如出一轍。
我在我的散文《文昌阿婆》(現已改編為文學電視?。┖驮S多場合都曾動情地闡述過我的這一觀點。
我對文昌女人,我的上輩的上輩的文昌女人,姑母、祖母、太祖母們始終懷著一種非常復雜的情感。
無疑文昌女人是這世界最富有犧牲精神和奉獻精神的女人,無疑許多處于祭壇位置的文昌女人也是人生最無望、最無味、最悲慘的女人。她們之中只有少數人以自己的青春年華、血肉之軀鑄就了烈女、貞女碑,而大多數的女人一生從未開過花,從未結過果,從未有過一個真正女人的夜晚。女人們一生背負人間所有的重荷,卻換不來半點的憐憫和尊敬。
那我該怎么辦?謳歌她們嗎?無疑是反了社會進化和文明。批判她們嗎?無疑是鞭撻了奉獻和犧牲。
文昌男人是值得驕傲的,因為他們有一個精神的金字塔,那就是沒有文昌人就不成其為政府,那就是文昌縣僅在抗戰期間就誕生過一百多位高級將領。文昌男人是幸運的,因為他們要上天,文昌女人永遠是安全的著陸點;他們要下海,文昌女人永遠是寧靜的港灣。文昌男人只管沖鋒陷陣,自有人維系香火;文昌男人只管前赴后繼,自有人修繕祖墳。文昌男人有了文昌女人便擁有一個永遠的自信,那就是不管天塌地陷,不怕日月無光,在那大海朝霞鋪設的地方,總會有一方角落按照家鄉的習俗將他們永遠供奉。
這就是我的親人——文昌的男人和女人們。我看著我的阿姑、阿婆,心里涌動著的是深深的敬意還有澀澀的酸楚。是呵,沒有沙礫石塊,哪里來的金字塔?但何時女人們自己才能登上金字塔?同時,我看著文昌的男人們,看著那些氣宇軒昂的達官貴人和威風猶在的將軍們,我除了敬佩敬畏,更有一種難以言說的不平之意。我的阿叔、阿公,當您們在人生征途上春風得意時,可有誰眷顧一下輾落在腳下的桃紅?
就是這種帶著欣賞又帶著批判的極其復雜、矛盾的心情左右了我對故鄉的情感,使我難以完全、徹底地融入海南社會。
再比如我欣賞海南人的大度、隨和,他們極少處心積慮去盤算什么,謀取什么,但我同時又憂慮他們過于疏懶、散漫,許多人不會竭盡全力去奮斗、去爭取。偶爾靠彩票發了大財或多年不見的親人榮歸故里的童話被人們不倦地傳頌著,憧憬著,于是不少人指望著天上掉下來個“林妹妹”。
我欣賞我們海南人對權威、對秩序的遵從和敬畏,比如說在海南男人眼里,女人本不算人,但說到宋慶齡時又個個臉上放光,但如果在敬畏權威時模糊了邪惡和正義、真理和謬誤的標準,我以為那又未必是什么好事。
我欣賞我們海南人的一種氣節,海南男人膝蓋不會打彎,面部神經不會亂打顫,也就是說海南人極少奴顏媚骨、低三下四,更不會去沿街乞討、偷偷摸摸。但海南人同時又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自尊和虛榮,在他們看來擦皮鞋、賣報紙、當小工都是低賤的,對太陽下流汗,月光下加班也不屑一顧,為此海南人少了多少生存的武器和競爭的本錢。
我欣賞我們海南人的忠厚、樸實,海南人像一座山,山是不會斗轉星移、見異思遷的,只要您需要,山便是永遠可以指靠的伙伴。但山同時又永遠不會開口說話,當您需要激越高昂、神采飛揚,當您需要溝通理解、峰回路轉時,您又會遺憾大山太沉默、太沉重……
凡此種種,我以為便是它們妨礙了我融入我的海南社會,甚至還嚴重影響我去學海南話。來海南七、八年,至今我不僅不會說,聽也聽不懂?!氨俊碑斎皇且粋€原因,但恐怕更主要的是,我雖以我們祖先獨創這種決不雷同任何語言的海南話為榮,但我又老是琢磨這種含混不清的語言是不是我們祖先赤日炎炎下熱得發昏的囈語?
但話又說回來,這一切一切,無論還要加多少都不能削減一分我對海南的熱愛,從骨子里的熱愛,休戚相關、榮辱與共的熱愛;正因為想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知道怎么做才叫真愛的那種熱愛。
從這個意義說我是大海最好的女兒。
真愛,特別是女人的愛,愛得真切,那同時也是糊涂的愛,盲目的愛,沒有商量的愛,我愛海南正是如此。
我愛海南,愛海南的日升日落,潮漲潮落,花開花落,風起風落;我愛海南,愛海南英雄花艷,檳榔花香,九里香醉;我愛海南,愛海南五指山高,通什城靜,亞龍灣美,這種美呵,直美得令人震撼,令人沉醉……
我愛海南,愛得有時不講道理,甚至不由分說。我聽不得人說海南不好,更不能容忍任何人往海南身上抹黑。人說海南混亂,我說這是產房的混亂,它誕生的是希望;人說椰子樹下無真情,我說如若有情,那一定像木棉花如血似火;人說海南風大浪急,我說正是這樣才浪遏飛舟,風景這邊獨好。
我愛海南,所以我真誠關心每一個過海人的命運,猶如每位過海者都是我們家的朋友,我享受著他們每個人的幸福,分擔著他們的痛苦,我愿以我有限的力量傳遞給他們浪花的柔情和愛撫。
我愛海南,所以我更愛一切為海南傾注過愛心,貢獻過財富、智慧、力量,甚至鮮血、生命、愛情和家庭的人。我呼吁我們的政府應該建立兩個高大巍峨的紀念碑——“闖海者豐碑”和“僑魂紀念碑”,沒有他們,海南決不會有今天的輝煌——一個海南從未達到過的高度和輝煌,我以為海南的子孫決不可忘了他們。
我愛海南,這是一種無私無畏、光明坦蕩的愛。正是這種愛給了我勇氣,給了我才智、膽識,同時,也給了我不老的青春和涌動的活力。不少人問我,何以任何時候都精神煥發,我的回答是:去擁抱每天的太陽,去愛大海的每一滴水。
就是這樣,我愛著海南,執著地愛,忘情地愛,也痛苦地愛。
一個海女的愛戀是微不足道的,但那也是無怨無悔、純正無邪的。不是常說被愛是幸福嗎?不是常說心中充滿愛更幸福嗎?如果那愛就像大海一樣博大深邃,如果愛的恰好就是大海,如果大海也回報給你無比廣闊又無比徹底的愛呢?那么這個人是不是就是世上最幸福、最富有的人呢?我以為絕對是,不然何以有這句話:“曾經滄海難為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