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新
迄今為止,這個1989年出生的年輕女孩沒有興趣一絲不茍地臨摹現實表象。現實表象僅僅是想象起飛之前的跑道。對她說來,常識的重量不會影響想象的飛翔高度——她的想象總是輕而易舉地漫過了常識,從另一個奇特的世界飄然而至。少年的青龍紋身飛出軀體左右盤旋。樹冠上游出的一串魚兒隱入女子的飄飄長袂。黑無常和白無常沒有手臂的手掌懸浮在半空,指點棋盤或者搖扇子。一個來自外星的女神端坐于金色的盤龍背上,一只優雅的小鳥棲息在她的指尖。十大行星系列是夏無雙心目中的十個女神,女神的軀體和頭上自由自在地長出了五彩的花朵、蔥郁的樹叢和血紅的珊瑚。那個可憐的冥王星被逐出十大行星之列,女神的全身扎滿了藍色的綁帶——這是一個受傷者的凄美形象。一些時候,人們會對夏無雙感到某種疑惑:這個大眼睛的女孩表情純靜,看上去沒心沒肺,可是,她的內心怎么會收藏了如此豐沛的奇思異想?
一個意味深長的事實是,這些想象的文化譜系五花八門,交叉混雜。這里顯然出現了某種異常的組合。大自然意象,天文學知識,機械與科技,神話,天真的童趣,不同譜系的玩意兒突然匯聚到同一張畫面之上。一個吹笛子少年斜騎于青牛之上足踏祥云翩然而至,青牛的眼睛居然長在犄角上,它的前額還頂了一個鍋蓋般的衛星信號接收器。對于夏無雙說來,神話與科技從來就是渾然一體的。這些知識的源頭可以追溯至相異的理論命題和概念體系,甚至涇渭分明,但是,作為開啟與催發想象的酵母,它們不分軒輊,相輔相成。
我想指出的一個重要事實是,混合型文化已經成為這一代人的成長環境。古老的傳統與新型科技的混合正在產生各種出其不意的變異。各種神仙或者妖魔的故事聲猶在耳,航天飛機、互聯網、三D打印以及眼花繚亂的虛擬經濟已經粉墨登場。左手是太上老君、腳踏風火輪的哪叱和威武的中國功夫,右手是鼠標、手機、電商和智能住宅。他們自如地穿越于《三國演義》、《紅樓夢》與哈里·波特、喬布斯之間,對于形形色色的文化“雜種”見慣不驚。事實上,他們已經開始制造自己的文化“雜種”。這個意義上,夏無雙的繪畫毋寧說是這一代人想象方式的寫照。
這些想象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夸張?虛構?無拘無束的童心?必須承認,我很快地想到了一個顯赫的概念:后現代文化。迄今為止,人們對于后現代文化的內涵仍然眾說紛紜。如果說,現代主義的“自我”或者形式實驗曾經在二十世紀的藝術之中留下深刻的烙印,那么,后現代文化意味了另一場沖擊的來臨。相對于現代主義的“自我”和形式實驗隱含的精英氛圍,后現代文化更多地轉向了通俗和游戲。解構主義哲學導致形而上學的式微,元敘事和總體性逐漸為形形色色的小敘事取代。中心消失,深度消失,解體、分解、差異、斷裂、變形、不確定、多元主義、“怎樣都行”構成了后現代文化的基本特征。也許,現代社會的多元、紛雜、變幻不定可以部分地解釋后現代文化的來源。由于發達的大眾傳播媒介,現今的文化空間擁有的信息前所未有地豐富。眾聲喧嘩,目迷五色,這是許多人的普遍經驗。后現代文化并非僅僅流傳于遙遠的異域。它正在本土文化內部上演各種新型的特征。
盡管如此,人們沒有理由忽視后現代文化的另一面——解構權威。權威的解構隱含了某種文化解放。權威不再是不可逾越規范,各種新型的藝術可能開始顯現。這時,經典不再那么遙遠,經典敞開了與當代文化的對話通道;文化譜系不再那么隔閡,多種文化譜系的交匯正在醞釀新型的文化品種;藝術與生活的界限不再那么重要,藝術褪去了逼人的光芒而更多地進入日常現實。作為一個著名的文化策略,“拼貼”顯現了典型的后現代文化特征。某些時候,“拼貼”展示的是后現代文化的輕佻、草率和游戲式的堆砌; 另一些時候,“拼貼”展示的是獨到的聯系、創造性的組合和隱含了內在張力的大膽構圖。
至少在理論上,夏無雙并不熟悉后現代文化的來龍去脈,然而,她對于“拼貼”技術無師自通,運用自如。夏無雙的繪畫作品時常匯聚了多種類型的異質元素。許多畫面之中,眾多異質元素如此巧妙、如此詼諧地構成了一個有機整體,例如那一套送給“猴年”的系列禮物——四張春、夏、秋、冬的猴子畫像。四只憨態十足的猴子身上匯聚了來自時尚、科技、動物、傳統禮儀和流行文化的多種元素:滑雪的冬猴足踏的雪撬板是兩根香蕉,棲身于大錦鯉的春猴拱手作揖、陶醉于豐收的秋猴有著一副貓王的不羈之氣、腳踏荷花的夏猴戴著耳環舉著絹扇一臉嫵媚……如果說,現代主義曾經對藝術傳統顯示了夸張的憎恨,那么,后現代文化則溫和多了。后現代文化并未決絕地否定歷史,相反,藝術傳統始終被視為一個不可多得的資源。夏無雙的寵物狗卡普與《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紅樓夢》四大文學名著系列大膽地挪用了中國文學經典的價值與魅力。騎上木馬的卡普與英武的趙子龍殺入長坂坡救阿斗,裝模作樣的卡普模仿花和尚魯智深倒拔垂楊柳,穿上芭蕾舞鞋的卡普挽住孫悟空和金箍棒一起跳《四小天鵝》,佩戴長命鎖的卡普追隨林黛玉花冢垂淚,如此出格的構思毋寧說是進入傳統與掙脫固定文化枷鎖的雙重產物。古老的文學經典被拋出了熟悉的意義軌道,兩種語言的意外合作制造出奇特的繪畫喜劇。
當然,這是一個必然的追問:這一代人已經有了獨特的故事嗎?或者說,夏無雙的想象內部是否隱含了這一代人的獨有密碼?“夏無雙”這個藝名猶如網絡游戲里的人物。只有這一代人敢于使用如此率直的名字,絲毫沒有考慮稍稍謙遜一下。取個名字還要瞻前顧后嗎?他們的確沒有這種顧慮。不過,“無雙”這個名字決不意味著深居簡出,落落寡合,相反,她的身上保存了許多這一代人的獨特趣味,陽光,開朗,無拘無束,開心時的自我表揚是“我好強呀”,驚恐的表述是“嚇死寶寶了”。夏無雙的許多知識來自網絡游戲,掌握一口流利的日語為的是與世界各地的游戲高手同臺競技。這一代人對于電視機已經喪失了興趣,他們習慣于嘻嘻哈哈地在電腦屏幕上觀看肥皂劇。夏無雙喜歡打開屏幕上方的“彈幕”,一串一串橫移的滾動文字絲毫不會對于劇情理解產生干擾。她可以一天畫上十二個小時甚至更多,但是作畫的同時必須始終有某種聲音伴奏——電腦里不斷地直播網絡游戲者得意的大呼小叫。夏無雙熱衷的另一個游戲是Cosplay。一批人穿上自己制作的奇裝異服擺出各種造型拍照,他們如此傾心Cosplay的“酷”和“帥”。奇怪也罷,詫異也罷,夏無雙的想象就是在這種氣氛之中逐漸積累,直至某一天開始輕盈地飛翔。
當然,這僅僅是夏無雙繪畫的第一波沖擊。沒有人知道她在未來還會創造出什么。事實上,在畫展開幕式現場展示的她兩張繪畫新作,已經顯露出不同于以往的氣象。一張是色彩絢爛的噴涌和迸發,另一張是兩種筆觸的大膽混合,人們可以從中察覺夏無雙向繪畫傳統靠攏的努力,也可以察覺夏無雙另一種探索的跡象。也許,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她那奔放不羈的想象始終不竭——這才是一個藝術家真正的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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