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小說《兒女英雄傳》的描寫語言

倪斯雯

摘要：《兒女英雄傳》的語言特色得到了包括魯迅在內(nèi)的許多專家的激賞，作者用地道的北京方言和生動傳神語言刻畫和描摹人物和社會場景，其特色主要體現(xiàn)在：描寫人物，靈動傳神；刻畫心理，曲盡其妙；繪事狀物，細(xì)致真切。

關(guān)鍵詞：《兒女英雄傳》；描寫；語言

曾被魯迅先生激賞的《兒女英雄傳》是一部別具特色的小說類型，體現(xiàn)在語言方面更是如此。作者文康借用說書人的身份，用地道的北京方言和生動傳神的語言，刻畫和描摹了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和紛繁復(fù)雜的社會場景。

一、描寫人物，靈動傳神

小說家創(chuàng)作的主體和描寫的中心是人物。文學(xué)作品中，高明的小說家會通過對人物肖像、行為、心理乃至生活環(huán)境等方面的描寫來塑造和刻畫人物，他們將自己的思想感情、人生態(tài)度、社會觀察等傾注其中，充分展現(xiàn)作品人物的性格特征、心理狀態(tài)、思想感情等，塑造出典型鮮明的人物形象。

金圣嘆說：“《水滸》所敘，敘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氣質(zhì)，人有其形狀，人有其聲口。”塑造一個人物要從多角度多層面調(diào)動各種方法手段，進(jìn)行立體的刻畫，不僅要避免類型化，即使是同類型的人物也要寫出他們不同的個性。《水滸傳》寫李逵相貌，金圣嘆批：“‘黑凜凜三字，不惟畫出李逵形狀，兼畫出李逵顧盼、李逵性格、李逵心地來。” 《兒女英雄傳》也有此描寫之功，作者既細(xì)致描摹了人物的外象輪廓，又精描細(xì)畫了人物外形的毫發(fā)細(xì)微之處，使之捫一發(fā)而知心，一動一靜皆通神，凸顯了以貌寫神的藝術(shù)效果。比如對黑風(fēng)崗能仁寺惡僧的幫兇——中年婦人的描寫：“炭頭也似價的鬢角子”、“石灰墻也似價的粉臉”、“豬血盆也似價的嘴唇”……作者文康對此人的描寫不憚其詳?shù)厥褂每鋸埖氖址ǎ瑯O為傳神地刻畫出一個惡俗不堪的幫兇形象，其為虎作倀的丑惡嘴臉如在眼前，讓讀者在對其感到可憎的同時又覺得十分可笑。后來其為十三妹所殺，人們不會感覺她是在濫殺無辜，反而是一件令人拍手稱快的事情！

惺園退士在《儒林外史》序中寫道：“其寫君子也，如睹道貌，如聞格言；其寫小人也，窺其肺肝，描其聲態(tài)，畫圖所不能到者，筆乃足以達(dá)之。”在作品中，對于典型性的行為描寫則成了人物塑造的關(guān)鍵。《兒女英雄傳》的安公子淮南救父時還是一個怯弱的公子哥，能仁寺險些被惡和尚殺掉，被十三妹救起后，連驚帶怕已經(jīng)難以站起來。十三妹想到“男女授受不親”，便用彈弓子來攙他，“公子果然用手攀住了那弓面子。……從旁看著倒像樹枝兒上站著個才出窩的小山喜鵲兒，前仰后合的站不住；又像明杖兒拉著個瞎子，兩只腳就地兒靸拉。”動作喜感很足，把一個“虎口脫險”后的怯弱公子哥的形象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文康了解生活中的小人物，也善于描寫小人物，雖多為寫實，但在其中投入了自己濃烈的感情色彩。比如，對悅來店兩個唱曲兒女子的描寫是則是寫實中摻雜著諸多鄙夷的情緒：

……底下都是四寸多長的一對金蓮兒，臉上抹著一臉的和了泥的鉛粉，嘴上周圍一個黃嘴圈兒——胭脂是早吃了去了。

風(fēng)塵女子，裝扮俗透，穿衣打扮符合其職業(yè)特征自不必說，作者把筆墨集中在其嘴唇的描寫，隨波逐流的風(fēng)塵特點形象備至。

更能夠反映人物性格特點的則是人物的行動。安公子在悅來店投宿，兩個唱曲姑娘闖進(jìn)來：

不容分說的就坐下彈唱起來。……只見他捂著琵琶，直著脖子問道：“一個曲兒你聽了大半拉咧，不聽咧？”公子說：“不聽了！”那丫頭說：“不聽不聽，給錢哪！”

唱曲兒的硬要給安公子唱曲，安公子是“非禮勿聽、非禮勿視”小儒士，且從小不曾見過這種陣仗，“一躲躲在墻角落里”，寫盡了公子的“怕”。之后，“連忙拿出一吊錢，擄了幾十給他。”倆個唱曲兒的姑娘是“老江湖”，起初霸王硬上弓，客人不聽硬給；之后，一曲未完，索要錢財；給錢之后，又強搶剩余，“掖在褲腰里”。最傳神的是，臨走還不忘沾些便宜，“大些的把方才晾的那碗涼茶端起來咕嘟咕嘟的喝了。那小的也抱起茶壺來，嘴對嘴兒的灌了一起子，才撅著屁股扭搭扭搭的走了”，活畫出唱曲兒的久歷風(fēng)塵、毫無羞恥且又貪財好物的性格。

二、刻畫心理，曲盡其妙

宋代陳郁在《藏一話腴·論寫心》中說：“蓋寫其形，必傳其神；傳其神，必寫其心。”心理描寫是塑造人物形象、刻畫人物性格的重要手段，也是一種重要的寫作方法，因為這種手段直接披露人物內(nèi)心的隱秘世界，所以它既是人物塑造過程中的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也是作品最難以闡述和表達(dá)的部分。

對于人物的內(nèi)心描寫，中國古典小說作家往往不予重視，即便不得已而為之，也主要是為了交代人物行動的心理動機，大多直白且簡略。明清才子佳人小說因為情節(jié)發(fā)展的需要，比如每部作品都要出現(xiàn)“小人撥弄”的環(huán)節(jié)，如果缺少了心理描寫的內(nèi)容，讀者會云里霧里，不明就里，基于此，作家在心理描寫方面有了更多自覺，在描寫上有的相當(dāng)真切細(xì)膩，不僅用來說明人物行動的內(nèi)心依據(jù)，而且用來揭示人物內(nèi)心世界的奧秘。到了曹雪芹的《紅樓夢》，人物心理描寫體現(xiàn)了新的特點，比如基本不做靜止的純心理描寫，而是把人物的內(nèi)心活動與情節(jié)的進(jìn)展相融合，自然而然地敘述出來，恰如其分地揭示了人物內(nèi)心深處種種隱秘曲折的情感。《兒女英雄傳》在描寫人物心理活動方面做了一些努力，表現(xiàn)在：心理描寫的比重明顯增加，不僅體現(xiàn)在幾位主要角色上，且更廣泛地用于各種人物；多種方法并用，比如，人物內(nèi)心獨白、行動展示人物心理，或由作者（說書人）出面概述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等等；心理描寫刻畫更加細(xì)膩，許多描寫出色地揭示了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和精神風(fēng)貌，使人物性格更加鮮明，人物形象更為豐滿。書中，很多地方心理描寫寫得細(xì)膩逼真，可謂曲盡其妙。比如，十三妹（何玉鳳）夢到去世的父母，接到父親“天馬行空，名花并蒂；來處同來，去處同去”的偈語，醒來領(lǐng)悟到玄機后，心里百般糾結(jié)，既糾結(jié)于自己率性而為救了安公子，并且將他與張金鳳作成佳耦，是否會引起別人的誤會，又糾結(jié)于此次跟隨安家北歸更會加重人們的錯判，左思右想，難以平息：

我何玉鳳這個心跡，大約說破了嘴也沒人信，跳在黃河也洗不清，可就完了我何玉鳳的身分了！這便如何是好？endprint

十三妹的所思所想，符合其當(dāng)時的身份和行為特征，非常細(xì)膩而形象。

人的內(nèi)心世界的活動在動態(tài)中由于受外界的影響，感發(fā)性是很強烈的，比如在悅來店，安公子初遇十三妹，乍出家門、不諳世事的安公子在店里等候幫他運送銀兩的兩個騾夫回來，卻不知騾夫早已策劃了謀他財、害他命的陰謀，而這一陰謀又恰為騎驢路過的十三妹所知。俠女要行俠仗義搭救公子，但又不愿為公子所知。如此演繹下去，她的形象和行為的特異色彩理所當(dāng)然引起了公子的嚴(yán)重注意和不安，前前后后“六看”。隨著看得深入細(xì)致；從奇怪到狐疑再到驚懼，疑懼之心大長，心理活動也在層層推進(jìn)，最后促使他作出違背常理的“決策”。看到十三妹的穿衣打扮，初想：“作怪的是，他（十三妹）怎么這么一副姿容弄成恁般一個打扮？不尷不尬，是個甚么原故呢？”又看到十三妹一個女人特立獨行的做派，再想：“這女子好生作怪！獨自一人，沒個男伴，沒些行李，進(jìn)了店，又不是打尖，又不是投宿，呆呆的單向了我這間屋子望著，是何原故？”繼而想了半日，心里像小鹿一般突突亂跳，產(chǎn)生了莫大的擔(dān)憂：“這一定就是我嬤嬤爹說的那個給強盜作眼線看道路的甚么婊子罷？他倘然要到我這屋里看起道兒來，那可怎么好呢？”特別是最后一看，從簾縫兒里見那女子對著他的住處不住冷笑，引起了連番的思緒：“不好！他準(zhǔn)是笑我呢！不要理他！只是這門關(guān)不住，如何是好？”這才有請人搬碌碡進(jìn)屋擋門的可笑之舉，由此引出了十三妹展示神力的驚人一幕，也為后來她大戰(zhàn)能仁寺、一人剿滅眾惡僧的壯舉作了極好的鋪墊。

科舉考試是讀書人的大典。放榜前，士子“好過也不好過”瞻前顧后的復(fù)雜心理，非過來人不足道，體察入微的心理描寫確是惟妙惟肖：

好過的是，磨盾三年，算完了一樁大事，且得消閑幾日。不好過的是，出得場來，看著誰臉上都像個中的，只疑心自己不像；回來再把自己的詩文摹擬摹擬，卻也不作孫山外想……方寸中是頃刻樓臺，頃刻灰燼，轉(zhuǎn)消閑得不耐煩。

心情焦灼地“挨一刻似一夏”盼著，“頃刻樓臺、頃刻灰燼”地挨來挨去，就到了放榜的日子。接下來，寫安公子中舉以后全家的反應(yīng)則更加精彩。作者鋪衍了五千余字，對安家從主到仆膜拜艷羨科舉功名的內(nèi)心世界刻畫得淋漓盡致。安公子聽見家人張進(jìn)寶氣喘吁吁“大爺高中了”一句話，怔了半天，站在墻角，臉色漆青、手腳冰涼、心里亂跳、流淚無語。安老爺手里拿著張報單回頭就往屋里跑，四平八穩(wěn)的儒雅之士撒腿就跑失態(tài)之極。安太太、金玉二鳳喜極無措的糊涂倒賬，長姐獨自在房間里坐立不安，張?zhí)镏ü蓪χ菭斂念^，特別是舅太太未撒完溺就跑了出來，等等，都如在眼前，通過典型化的行動充分展示了人物的性格特征。

只聽舅太太從西耳房一路叨叨著就來了，口里只嚷道：“……偏偏兒的我這個當(dāng)兒要上茅廁，才撒了泡溺，聽見，忙得我事也沒完，提上褲子，在那涼水盆里汕了汕手，就跑了來了。”……說著，早見他拿著條布手巾，一頭走，一頭說，一頭擦手，一頭進(jìn)門。

舅太太生性爽朗，好語詼諧，聽到安公子“中了”后，對她的描寫可謂心理神態(tài)細(xì)膩逼真，曲盡其妙。僅幾個動作、幾句話，舅太太淳良爽朗、毫無顧忌的性格特征如描如畫。

三、繪事狀物，細(xì)致真切

《兒女英雄傳》在描寫中涉及到很多風(fēng)土人情、景觀名物，這方面作者也下了一番功夫，可以說繪事狀物，極盡描摹之能事，細(xì)致真切，如同親見。書中寫景處并不多，但每寫一處都透著功力，比如第二十二回描寫德州碼頭：

那一輪紅日尚未銜山，一片斜陽照得水面上亂流明滅，那船上桅桿影兒一根根橫在岸上，趁著幾株疏柳參差，正是漁家晚飯，分明一幅畫圖。

然后又寫當(dāng)?shù)貗D女提籃賣貨，來來往往，分明一幅“清明上河圖”，描寫非常“接地氣”，且不憚其煩敘說民間風(fēng)俗，很多描寫為后世留下了珍貴的史料。即便是書中前十幾回出現(xiàn)的打斗場面，《兒女英雄傳》的描寫也不完全雷同于以往的俠義小說，比如十三妹與能仁寺惡和尚的拼殺：

他兩個：一個使雁翎寶刀，一個使龍尾禪杖。一個棍起處，似泰山壓頂，打下來，舉手無情；一個刀擺處，如大海揚波，觸著他，抬頭便死。刀光棍勢撒開萬點寒星；棍豎刀橫聚作一團殺氣。一個莽和尚，一個俏佳人；一個穿紅，一個穿黑；彼此在那冷月昏燈之下，來來往往，吆吆喝喝。

作者對這場惡斗描寫雖然沿襲了古代章回小說的鋪排習(xí)慣，但在遣詞造句方面卻并不落俗套，場景感十足！一百二十七個字（含標(biāo)點符號），用了八個“一個”，語速奇快，把打斗情景渲染得讓人透不過氣來。文中參差錯落地使用了三言句、四言句、六言句以及長句不等，一氣呵成且氣勢非凡，讀來抑揚頓挫、朗朗上口，給人以應(yīng)接不暇卻美不勝收之感。從視覺角度看，通過“紅”“黑”對比，“俏”“莽”映襯，“泰山壓頂”、“大海揚波”的比喻，給人造成強烈的視覺沖擊，刀光棍影、殺氣騰騰，讓人仿佛置身其間，充分感受到正邪雙方武藝的精湛，既為后來十三妹技高一籌剿滅惡人做了鋪墊，又使她的“兒女英雄”形象得到了進(jìn)一步渲染。

注釋：

金圣嘆：《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

轉(zhuǎn)引自魏建剛：《試論<儒林外史>“臥評”本關(guān)于人物描寫的點評》，浙江師大學(xué)報，1998年，第5期。

文康：《兒女英雄傳》，齊魯書社，1989年版，第111頁、73頁、73頁、73頁、76頁、811頁、827頁、447頁、117頁、453頁。

轉(zhuǎn)引自：高一花，《從陳郁的“寫心論”談起》，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10年，第1期。

王俊年：《文康》，明清小說研究，1988年，第1期。

參考文獻(xiàn)：

[1]王俊年.文康[J].明清小說研究，1988（1）.

（作者單位：天津鐵道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