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海子的《天鵝》

摘? 要：海子的《天鵝》一詩從“天鵝”和“我”兩個主要意象的錯綜聯系展開，將詩人自身處于理想和現實沖突矛盾中的痛苦盡數展現了出來。新奇的想象、精巧的比喻融于雋永的語言中，將現代詩歌的魅力展現得淋漓盡致。

關鍵詞：海子;天鵝;痛苦;隔絕;理想;現實

作者簡介：呂文姍（1999.3-），女，漢，浙江新昌人，寧波大學漢語言（師范）專業本科在讀。

[中圖分類號]：I207.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8）-36-0-02

詩歌是集形式美、韻律美和語言美于一身的一種文學體裁?，F代詩歌語言的運用看似隨意，實則用心。海子的《天鵝》，看似單薄甚至支離的一首詩，以其陌生化的文字染就了一幅意蘊豐富的畫面。語言的魅力在海子的筆下悉數彰顯。隱晦的文字背后是情感的傾注，各類意象的豐富含義賦予了詩歌多重內涵及情韻，而這種撲朔迷離之感正是詩歌之“雅”的體現。

原詩如下：

夜里，我聽見遠處天鵝飛越橋梁的聲音/我身體里的水/呼應著她們//當她們飛越生日的泥土、黃昏的泥土/有一只天鵝受傷/其實只有美麗吹動的風才知道/她已受傷。她仍在飛行//而我身體里的河水卻很沉重/就像房屋上掛著的門扇一樣沉重/當她們飛過一座遠方的橋梁/我不能用優美的飛行來呼應她們//當她們像大雪飛過墓地/大雪中卻沒有通向我的房門/——身體沒有門——只有手指/豎在墓地，如同十根凍傷的蠟燭//在我的泥土上/在我生日的泥土上/有一只天鵝受傷/正如民歌手所唱

全詩采用的意象都是冷色調的，詩歌在開篇就分別以“夜”和“黃昏”為背景，調制出陰郁暗沉的色調，為全詩定下了帶有憂郁色彩的情感基調。詩中的“我”和“天鵝”便是在這樣沉郁的環境下飽受磨難的。全詩以物擬物、以物擬人、以人擬物，生動可感，將“我”和“天鵝”各自承受著的痛苦恰到好處地展現在讀者面前。

“受傷的天鵝”這一意象貫穿了詩歌的始終——海子的一生十分短暫，伴隨著無盡的傷痛，“受傷的天鵝”似有他自己的影子投射。海子一直掙扎于理想和現實之間，細膩敏感的詩人在冷酷無情的現實面前時常感到痛苦、絕望，自由浪漫的靈魂被那具需要物質供養的軀體所縛，劇烈的矛盾撞擊著他的心靈，美好的理想面臨著生活的詰難，最終，他不堪重負，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v觀全詩，詩中的“我”一直在關注著“天鵝”，不難看出，這兩者即是詩歌的主要意象，即是詩人情感的主要載體。結合海子的生平，詩中的“我”和“天鵝”分別可以被解釋為現實中的自我象征和理想中的自我象征。

詩中的“我”身處“墓地”，一個晦暗污濁、陰森恐怖的地方，這樣的“我”被黑暗的現實壓迫得幾近窒息，被“身體里的河水”束縛在土地上，無法“飛翔”。而另一個與我截然不同的存在——“天鵝”，擁有“我”渴望的一切：她的潔白明麗和“墓地”的陰暗逼仄形成強烈的反差——黑白明暗交相輝映，色彩和光線調和得恰到好處，相得益彰?！疤禊Z”的高貴優雅和“我”的卑微俗陋，以及“天鵝”能夠自由地飛翔、逐浪漫而居的自在和“我”被體內河水束縛、為現實所累的窘迫，兩兩形成鮮明對比，突出了“天鵝”這一意象作為詩人的理想化人格的化身，所擁有的純凈無瑕、無拘無束、浪漫逍遙的美好質地。選取“天鵝”這一意象，可見詩人之用心。

縱然兩者之間的對比如此明顯，現實與理想中的“我”卻也不是全然隔絕的，“天鵝”與“我”之間有著微妙的聯系。第一個詩段中“我身體里的水”和“天鵝飛越橋梁的聲音”遙相“呼應”。這里的描寫看似毫無邏輯，實際上詩人對這一意象的選取并不是全無道理的：流水的聲音和天鵝撲扇翅膀的聲音類似，都是“嘩啦啦”的聲音，而“水”和“翅膀”又分別屬于“我”和“天鵝”的一部分，兩者彼此相似，彼此吸引，產生共鳴。下文中再次出現“身體里的河水”照應了詩中的另一意象“橋梁”，暗示了肉體凡胎和超脫之魂的相通。而且“河水”與第二個詩段中出現的“泥土”都是“天鵝”的生存環境，“我”在詩中的狀態——“土”在身下，“水”在體內——和“天鵝”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我”與“天鵝”的命運緊緊地交織在一起，休戚與共。這兩種看似處于分裂狀態的情感產物之間的痛苦，于彼此之間相互滲透著、相互影響著。

作為現實中的邊緣人，海子承受的一切都在撕扯著他的身心。而作為其現實形象的“我”所忍受的苦痛想必也是極深極烈的。“我聽見遠處天鵝飛越橋梁的聲音”和“當她們飛過一座遠方的橋梁”兩句中的“遠處”和“遠方”對應，“天鵝”于“我”永遠是遙遠的，襲天之一隅，觸不可及，求而不得，同時也暗示了詩人內心的矛盾和分裂狀態?！拔也荒苡妹利惖娘w行來呼應她們”，這個“不能”中包含著多少不甘與無奈……“我”為塵俗所縛，失去了寶貴的自由，身不由己。這個“不能”的緣由在前邊給出了交代——“而我身體里的河水卻很沉重/就像房屋上掛著的門扇一樣沉重”。以“房屋”作喻來比“身體”，“房屋上掛著的門扇”形象貼切地表現出身體對靈魂的封鎖、囚禁，軀體的阻隔讓靈魂無法施展其性靈中的可貴之處，這也暗示了詩人在現實中的狀態和理想中的自我之間幾乎是相互封閉、隔絕的狀態，痛苦由此產生。將“天鵝”喻為“大雪”，映襯了“我”內心的悲涼，冰冷徹骨。也許詩人在惡劣環境之中的煎熬使其內心產生了彷徨甚至自我懷疑，他清楚地知道，對“天鵝”的近乎不切實際的追求渴望就是使自己處于崩潰邊緣的濫觴，恐怕他也難免會產生一絲動搖吧。“大雪中卻沒有路通向我的房門”暗含理想狀態可望不可即的艱澀，也包藏著“我”試圖接納卻迫于多重壓力而感到局促窘迫、無所適從的心理狀態。隨后又出現“身體沒有門，只有手指”，這便如“上帝關上了一扇門，卻打開了一扇窗”中的意味，隱隱透出“我”的執著，那一份即使身陷囹圄也懷抱著一絲希冀的執著，向死而生。而將“手指”比作“凍傷的蠟燭”，將“凍傷”一詞用于“蠟燭”上而不直接用于“手指”不可謂不妙，若是直接將“凍傷”用于“手指”，再將其比作“蠟燭”這樣的一種死物，便是抽離了僅存的一縷系于肉體的生氣，就無法將那種向死而生的意念完整地呈現出來了?！跋灎T”對應了前面出現的“生日”，似是一種美好愿景的象征，也仿佛是一種虔誠的祈禱，營造出了靜穆、莊重的氛圍，和死亡的氣息相吻合，生死交錯，耐人尋味。“凍傷”亦是對“大雪”的一種照應，在冰冷黑暗的現實的摧殘下，“我”已是一具身心疲敝、僵硬麻木、失去溫度的行尸走肉了，“墓地”倒是很適合“我”的現狀。“墓地”這一意象也有雙重含義，它不僅僅只黑暗殘酷的現實的象征，它還是生死之界，是聯結著陰陽兩界的神秘領域。它是通向庇佑和安詳的靈魂解脫之所，同時也是肉體死亡、伴隨著原始的恐懼的禁忌之地。與“墓地”相對的“生日”和“墓地”一樣，出現了兩次。生日伴隨著忌日，在這樣的對比反差中，詩人向死而生的生命觀也逐漸浮現。

而與此相應的，“我”的痛苦也在“天鵝”的身上體現——“有一只天鵝受傷”?！拔摇便裤街疤禊Z”的完美，“天鵝”亦承受著“我”的苦難?！笆軅币辉~的出現讓這樣一種呈現理想之態的具象物無法維系其完美的形象，“天鵝”的完美形象出現了裂隙，這樣的裂隙讓人從心底泛起一股挾著缺憾和痛惜的微瀾。而這無形的痛苦只有“風”才知道。這暗示了“天鵝”所受的“傷”是心靈創傷，是不被人知曉和理解的靈魂傷痕，刻蝕“天鵝”的心靈的是理想受挫的寂寞、哀傷、凄惶，以及詩人自己內心的激蕩和微不可察的動搖。歸根結底，理想的挫敗即是被現實牽累的結果。這樣一只“受傷的天鵝”，內心必然是百感交集——絕望與希望交織，孤獨與自由共語。這“美麗吹動的風”大概就是連接理想與現實的紐帶了吧，它或許可以起到一個平衡雙重自我的作用?！笆軅奶禊Z”雖然脆弱但是堅強——“她已受傷。她仍在飛行”，縱那理想受創不淺，但那個仿若生命般珍貴的存在并不會因為現實的羈絆而泯滅，傷創在身，依舊無畏風雨，一往無前，展翅飛往遙遠的彼岸，找尋夢想的歸宿。然而，與那種愈挫愈勇、迎難而上的剛毅奮勇不同，這句詩沒有采用任何表示轉折的連接詞，一個略顯突兀的句號把句子分割成了兩個短句，短句的鏗鏘并未凸顯出來，反倒是把“天鵝”負傷飛行的苦澀滋味如膽汁落入水中一般沁如讀者的心尖。而一個簡單的“仍”字，更是將那落寞煢孑之態推向了極致，孤軍奮戰的悲愴蒼涼之感盡顯字句之間。為了抵達理想的棲居不惜拿命運作賭，終是付出了沉痛的代價。這樣的手法讓詩歌顯得干凈簡潔而余韻無窮，巧妙地為這一形象鍍上了一層濃厚的悲劇色彩，也為那有著一腔孤勇的“天鵝”蒙上了一層身殘志堅的精神光芒。這也恰恰體現出了“天鵝”追求極致、渴望抵達理想的彼岸的特質。其中的細節也處理得很細致，“她”字將“天鵝”人格化了，暗示“天鵝”是詩人另一重人格的顯現。那個高潔優雅、安靜柔美的“她”，是詩人理想的化身，是詩人浪漫情懷的依托。

全詩中“泥土”這一意象共出現了三次，和天鵝飛翔之所——“天空”相對，隱示了詩人身心狀態的兩種極端。如果說“我”是為土地所縛的囚徒，那么“天鵝”何嘗不是為天空所累的困獸？自由和拘束的元素共存于“我”和“天鵝”身上，這一組極端矛盾的詞語竟然存在于一個完整的個體上，這樣的矛盾沖擊會把靈魂撕扯得支離破碎——“天鵝”負傷卻未曾棲落于“泥土”，“我”已垂死卻未曾放棄執念，和命格僵持著不肯罷手進入“天堂”。近乎病態的纖塵不染的完美癖與逆流而上、妄圖救世的正義感注定不能共存，這便造成了詩人內部心神的極度分裂。就算詩人為了理想決意與蒙昧時代的劃清界限，以決絕的姿態對抗未開化的文明，然而一旦脫離了社會環境，個人及理想都無法繼續存活。無論走向哪一個極端，都會造成毀滅，勢單力孤的個人跟整個時代的抗衡勢必走向慘敗。只是，在這樣一個時代中，清醒的人再難糊涂，也只能選擇默默承受那種無法調和各種矛盾所致的痛苦。

海子的詩中不斷涌出情感的浪潮，最后以民歌手的唱腔作結?！懊窀枋炙?，既是謳歌也是哀歌，那洞悉一切般的通透朗逸，仿佛將那股或濃或淡的傷痕延至遠方。寥落曠遠，悠長綿延，余韻未了。而其中挾裹著的質樸真情卻具有亙古未變的沖擊力，直擊心靈。這歌聲何其平凡又何其珍貴！這是心與心的對話，靈魂和靈魂的碰撞，卻也是最容易為身處塵世中的人們所忽視和遺忘的。詩人將歌納入詩中，《天鵝》這部作品既是詩也是歌。詩與歌一同以藝術的形式表達詩人的心聲，感受詩人的心跳，傳遞詩人的心曲，隱澀唯美而不失味。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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