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從心所愿之后

南方周末記者李慕琰

燈光照亮雙層洋房，1960年代的陳設，女仆和工人在側，構成了一個普通的法國中產家庭場景。深夜長輩入睡后，兩個女兒為各自的愛情觀爭執起來。

姐姐繼承了家中女強男弱的傳統，和母親、姑姑一樣都是固執的女學究，對學問無比狂熱，自稱與哲學為伴，排斥庸俗的愛情。妹妹剛好相反，她大方承認自己的欲望甚至無知，只想安于愛情與婚姻。

強勢的母親開除不諳語法的女仆，把虛偽的詩人特里索坦捧為才子，要求小女兒嫁給她。小女兒求助于父親，希望嫁給自己真正屬意的心上人。一向懦弱的父親聲稱幫助她，但又不得不一次次向強勢的妻子妥協。小女兒的婚事使全家陷入僵局，直到詩人的假才華和貪婪在眾人面前敗露，矛盾才得以解決。

2018年3月10日，莫里哀晚期作品《女學究》在廣州大劇院上演。這一版由馬賽拉克里耶國家劇院推出，劇院院長、法國著名導演馬莎·馬可耶夫改編并執導。

這部十七世紀的古典劇作，不留情面地譏諷了女性盲目追求才學，陷入裝腔作勢的虛偽境地。倘若置換為當下語境理解，相當于一個由女人主宰的家庭里，女人博學自傲，男人變成軟弱的“妻管嚴”，最終女性的虛偽學識被狠狠批評。這樣解讀，這部戲非但不是主張女權，女權主義者簡直該揭竿而起，反抗它對知識女性歪曲丑化。

其實未必。莫里哀可以用他與虛偽為敵的一生、致力于批判現實的多部力作來反駁：對女學究的諷刺并非意在丑化知識女性。

受文藝復興影響，在十七世紀上半葉，天主教女權主義潮流萌發。瑪麗·德·古爾內、浦蘭·德·拉巴爾等女性主義者先后著書主張兩性平等。在平等的政治權利之前，早期女性先爭取的是寫作、教育等文化權利。

同一時間，沙龍文化開始從巴黎興起。沙龍主人多半是名媛貴婦，她們把客廳變成戲劇家、小說家、詩人、哲學家等進出往來的場所，人們伴著典雅的音樂，開懷暢談。沙龍漸漸成為上流社會的社交場所，高談闊論的虛假之風也從中蔓延。莫里哀多次參加沙龍，近距離接觸后寫出《女學究》。

這是莫里哀擅長的立場，符合他反叛的天性。盡管出生于巴黎的富庶家庭，在克萊蒙學院接受了良好的精英教育，但他放棄貴族世襲權力，從事當時被輕視的戲劇工作。二十三歲時，因劇團經營慘淡而敗走外省，在外巡演十三年，飽受鄉野民間戲劇的滋養。

莫里哀的戲劇嘲諷上層階級，激怒不少貴族人士。《偽君子》遭到禁演，在路易十四的支持下才得以解禁。與權貴作對，卻與國王關系緊密，算是莫里哀一生中一處難以評說的尷尬。

另一處尷尬則體現在他對女性的立場上。后世的性別研究者常感到兩難：《太太學堂》里阿爾諾爾弗企圖培養一位百依百順的妻子卻失敗，帶有鮮明的女性啟蒙意識；但《可笑的女才子》《女學究》又實實在在地貶低了女性的學識涵養。有評論家認為，莫里哀“支持女性從心所愿，只要她沒有挑戰男性對文字世界的主宰權”。

《女學究》和莫里哀其他經典劇作一樣，歷經四個世紀，改編與重排長盛不衰，足見其超越時代的洞察力。后世的排演多數保留了十七世紀的古典裝束，演員身披長假發，還原至歷史語境。也有一些將時代背景改換，比如美國ParkAvenue版就讓故事發生在上世紀三十年代的美國，人物角色也改為美式姓名。由馬莎·馬可耶夫改編的最新版本，背景設置在1960年代末的法國，彼時正值五月風暴后，法國掀起了新一次女權運動浪潮。

在性別運動浪潮的影響下，劇作沒有裹足不前，創作者應不同時代性別問題的境況進行改寫，使文本顯示出富有意味的多義性。但也因為如此，后世的評論往往對這部戲的性別立場顯得小心翼翼。

1982年，紐約時報的評論文章指出，“以免對莫里哀造成不合時代的性別歧視的偏見，必須要謹記整部戲最愚鈍的‘學究——詩人特里索坦，是一位男性。”文章因此對NormanAyrton導演版《女學究》感到不滿，這版里詩人被設定得極盡愚蠢和夸張，讓人認為女學究們太易哄騙。

另一篇對ParkAvenue版的劇評同樣謹慎地闡明：“這部劇表達莫里哀的初衷不應該被‘不當解讀為厭女或反智。顯然，在這一點上有問題的人是想得太多了。”

馬莎·馬可耶夫的改編讓這部劇的性別立場更加圓融。詩人特里索坦采用了中性形象，留長發、踩高跟鞋、氣質妖嬈，即使他在劇中是譏諷對象、最大的反派，但不論支持他的女學究還是嫌惡他的其他人，均沒有以陰陽不分的氣質為據反對他，平添了對刻板性別氣質的挑戰、和后現代性別意識的包容姿態。

女學究們聚在一起不只是談天論地，現代手法讓她們甚至在舞臺上做起了科學實驗，霧氣噴薄，興奮歡呼。原本固執偏執的形象因此少了蠻橫可惡，多了天真爽朗。

在家庭這個權力爭奪的最小場域里，即使遙控器掌握在誰手，也是微觀權力的隱性表現。最終將《女學究》劇情推向高潮的是小女兒的婚事抉擇，父親與母親都想爭奪決定權。這既是男性與女性在家庭中的權力博弈，也是世俗分子與知識精英的觀念之爭。

最終，我們會發現，引發紛爭的根源是對權力貪得無厭的人性，而非知識、學問、性別或其他種種。女學究對知識的狂熱和不懈求索態度固然值得尊重，但若只把學識當成獲取權力與階層攀升的武器，也就背離了女性啟蒙的初衷，重新掉入世俗邏輯的窠臼。從這個意義上說，劇中父親同樣是譏諷對象。他表面上幫小女兒反抗母親強權，卻高喊“我要讓她知道這個家里誰做主”，實際上還是為了維護自己的男性傳統威嚴，并不關心女兒的自由選擇權。

性別秩序與權力的捆綁運作，衍生出一種畸變的權力關系。《女學究》真正超越時代的地方在于，不論性別權力關系如何演變，不論男性或女性誰占據上風，永遠應該捍衛的是，人的自由意志。

就在所有矛盾迎刃而解時，同樣青睞妹妹未婚夫的姐姐問道：“那我呢？”母親隨口打發：“你有偉大的哲學做后盾”。原作到此為止。新版添上了新的結局：當眾人其樂融融合唱贊歌，姐姐獨自走進家里的實驗室，引爆了化學實驗器材。

她那個微妙的背影也在提醒我們，個人意志仍然可能在任何我們預想不到的時刻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