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伊緋
1936年10月19日,魯迅 (1881—1936) 病逝于上海。他的葬禮及追悼會,肅穆隆重,規模空前,成為當年中國文壇最為重大的事件。殊不知,在東鄰日本,異國的土地之上,也緊接著舉辦了一場有著特別意義的魯迅追悼會,日本眾多文藝團體及郭沫若 (1892—1978) 等中方代表均予參會。
因年代久遠,事件發生地又在國外,關于這場80年前的追悼會實情,知之者甚少,至今更未見有過公開披露。筆者在查閱一批1930年代舊報刊時,偶然發現北平 《世界日報》 曾于1936年11月16日以通訊稿方式報道過此事,關于此次追悼會的一些細節信息也有相當程度的披露。因資料難得,筆者不揣陋簡,在此酌加整理,轉錄原文如下:
東京魯迅追悼會
郭沫若謂魯迅之死
是世界的損失
尤其在大眾被壓迫時
更值得我們哀痛紀念
【東京通訊】東流文藝社、質文社、中華戲劇學會、文海文藝社、中華美術會、中華留日世界語學會等團體聯合發起之魯迅追悼會,經一星期之努力籌備,已于四日午后在日華學會舉行,雖非假期休息日,而參加者仍非常踴躍。日方到會者有著名文學家佐藤春夫氏及改造、同盟、時事新報等記者多人,我國文豪郭沫若以及留東學術團體三十三個及個人到會者總數共計七百余人,大會于隆重肅穆中舉行。茲將郭沫若講演詞至此:
今天在國外紀念我們的導師魯迅先生,是最悲痛的一件事。我和魯迅先生未曾見過一面,但對他個人了解卻是很深。剛才佐藤先生說,他是魯迅先生的弟子,未免太客氣了,以佐藤先生那樣有地位的作家,也說是魯迅先生的弟子,那么我應該是弟子的弟子了。現在我是以徒孫的資格來參加追悼會。
魯迅先生的死,就是剛才佐藤先生所說的,不但是中國的損失,東方的損失,而且是世界的損失!他的死是很值得哀痛的,尤其是死在大眾被壓迫的時候。但是魯迅先生永遠不死!他的死,在我們是損失,在他是光榮的!而且是中國歷史上的無比的光榮!現在國內有無數的勞苦大眾,無數的青年空前地哀悼著他,同時在國外也有許多作家哀悼著他,像今天佐藤先生這樣悲痛地來哀悼他,是中國有史以來從沒有的。
中國有句俗話說:三代以下無一人。—— 所謂三代就是夏殷周。—— 現在只有魯迅先生一人當得起。
夏殷周以后的偉大的人物,只有魯迅先生一個人!為什么他值得我們這樣敬仰,就是剛才一位朋友報告過的,他在思想、文學、生活里面,都有一貫的不妥協的精神!現在他雖死了,但他的精神,他的一貫的不屈服的徹底的精神,是永沒有死!
今天我們紀念他,就是要學習他這種精神。魯迅先生死了,但是我們有很多青年。每個青年都須得準備做第二魯迅!
從前在中國最偉大的是孔子,他死后,有人曾經這樣哀悼他:“嗚呼孔子,孔子孔子,孔子以前,既無孔子,孔子以后,又無孔子。嗚呼孔子,孔子孔子。”這幾句話,我們中國人認為孔子是最偉大,從夏殷周三代后最偉大的人物。但是我們不同!我們希望后人生出許多的魯迅先生。現在,我把這哀悼的話改為:“嗚呼魯迅,魯迅魯迅,魯迅以前,無一魯迅!魯迅以后,無數魯迅。嗚呼魯迅,魯迅魯迅!”(六日)
這篇近千字的通訊稿,是特約記者于1936年11月6日自日本東京發回北平 《世界日報》社的,10日后由該報刊發出來。據此報道可知,1936年11月4日下午,在日本東京舉辦了隆重肅穆、頗具規模的魯迅追悼會,出席者眾多,日方以佐藤春夫為代表,中方則以郭沫若為代表。
佐藤春夫(1892—1964),日本著名詩人、小說家、評論家。在永井荷風的唯美主義的影響下,開始文學創作;其作品具有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兼有理智主義的傾向。他曾到中國旅行,和郁達夫成為朋友,并翻譯了魯迅的作品 《故鄉》。
1932年,佐藤春夫翻譯的魯迅小說《故鄉》在日本 《中央公論》上發表,并附其所撰 《關于原作者小記》,文中給予魯迅高度評價。以此為契機,佐藤春夫開始不遺余力地向日本公眾譯介魯迅文學作品,為之做了相當多的開拓性工作。佐藤春夫的譯介之功,獲得了魯迅本人的認可與肯定;在魯迅身體狀況欠佳的時候,他還曾邀請魯迅來日本療養。魯迅對此也明確表示感謝,他在1932年4月給內山完造的信中就說:“特別是對佐藤春夫先生 (的邀請),我真是不知道該如何感謝才好!”從這些事跡來看,二人交誼匪淺,佐藤春夫作為魯迅的異國知己出席追悼會,的確是適宜的。在追悼會上,佐藤春夫稱自己是魯迅的學生,也是真情流露,有感而發罷。
那么,與魯迅從來未曾謀面,且還曾因為“創造社”與魯迅多有論戰的郭沫若,此時作為中方代表發言,又是否符合時宜呢?這恐怕就得和魯迅病逝前夕,二人關于“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和“國防文學”的口號之爭達成共識、冰釋前嫌說起了。
原來,1936年,魯迅的肺病日見深重、體質每況愈下,此時卻又發生了“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和“國防文學”的口號之爭。這兩個口號,皆是針對當時抗戰時局而設,是對中國文學界創作主旨及宣傳方向的寄望,旨在創作更多更好振奮民心、鼓舞士氣的當代文學作品。但兩個口號也存在著一些細微的差異,更有各方人士在理解與實施層面上的不同看法。當時身在日本的郭沫若,并不了解國內的具體情況,最終接受了“國防文學”口號,而不同意魯迅提出的“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口號,認為魯迅等人“標新立異”所提出的口號,“是錯誤了的理論和舉動”。
魯迅得知郭沫若的態度之后,并沒有一味的責難,而是于這一年8月上旬,在 《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 的信中,對兩個口號之爭發表了系統的意見。魯迅信中稱:“我和郭沫若、茅盾兩位,或相識,或未嘗一面,或未沖突,或曾用筆墨相譏,但大戰斗卻都為著同一的目標,決不日夜記著個人的恩怨。然而小報卻偏喜歡記些魯比茅如何,郭對魯又怎樣,好像我們只在爭座位,斗法寶。”
當郭沫若讀到魯迅這封長信之后,深感愧疚,對魯迅“態度很鮮明,見解也很正確”的觀點,表示“徹底佩服”。8月30日,郭沫若寫成 《蒐苗的檢閱》 一文,有意向魯迅表示歉意,他說:“我自己究竟要比魯迅先生年輕些,加以素不相識,而又相隔很遠,對于先生便每每妄生揣測,就如這次的糾紛吧,我在未讀到那篇萬言書之前,實在沒有摩觸到先生的真意。讀了之后才明白先生實在是一位寬懷大量的人,是‘決不日夜記著個人的恩怨的。因此我便感覺著問題解決的曙光。”或許,正是在魯迅逝世之前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里,郭沫若從內心深處與魯迅達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和解與共識。兩位年齡上相差十歲的文壇健將,就這樣在素未謀面的情況下,完成了千里之外的神交與默契。
魯迅逝世兩個月前的一封長信,與郭沫若的一篇回應文章,注定了這兩位素未謀面的文壇健將的夙緣還將繼續。此刻,郭沫若以當時身在日本的、最有影響力的中國作家身份出席魯迅的東京追悼會并致辭,也就順理成章,自然而然了。
事實上,1936年10月19日,魯迅病逝于上海的消息傳到日本之后,郭沫若當晚就寫成 《民族的杰作——悼念魯迅先生》 一文,稱魯迅是“中華民族近代的一個杰作”。并即刻撰寫挽聯一副,聯曰:
方懸四月,疊墜雙星,東亞西歐同殞淚;
欽誦二心,憾于一面,南天北地遍招魂。
魯迅先生千古
郭沫若哀挽
挽聯中的“四月”、“雙星”云云,是指魯迅與高爾基(1868—1936)兩位東西文壇巨匠,先后去世僅間隔4個月。這是將魯迅與高爾基,同置于世界文豪之地位;他們的逝世,當然會讓“東亞西歐同殞淚”。挽聯中的“二心”,乃是指魯迅所著 《二心集》;斯人已逝,只得滿心欽佩地誦讀遺著了。而與魯迅的“一面之憾”,則更是讓郭沫若哀悼亡者之心,久難平息。后來,他又撰成了挽聯多副,以寄托哀思。如其代表質文社同仁所書挽聯為:
平生功業尤拉化;
曠代文章數阿Q。
魯迅導師千古
質文社同人哀挽
質文社是魯迅等人發起的中國左翼作家聯盟留日支部的一家雜志社,其機關刊物原名 《雜文》,后遭日本警察廳查封,遂由郭沫若改名 《質文》 繼續出刊。此挽聯刊登于1936年出版的 《質文》 第2卷第2期,挽聯高度評價了魯迅終生提倡文字改革的功績和文學創作的不朽成就。挽聯的“拉化”即“拉丁化”的略語,乃指漢字書寫的改革。魯迅在 《且介亭雜文·門外文談》 里曾寫道:“倘要中國的文化一同向上,就必須提倡大眾語、大眾文,而且書法更必須拉丁化。”郭沫若將挽聯內容和魯迅生前的著作與思想緊密聯系,充分表達了贊賞與敬仰之情。
除此之外,郭沫若還將挽聯的形式“泛化”,將其融入到別的文章體裁中去。譬如1940年6月,在魯迅逝世四周年前夕,郭沫若于重慶撰成《寫在菜油燈下》 一文,文末附楹聯 《贊魯迅》,聯云:
魯迅是奔流,是瀑布,是急湍,但將來總有魯迅的海。
魯迅是霜雪,是冰雹,是恒寒,但將來總有魯迅的春。
又如1942年10月,郭沫若還應邀為朋友作《題魯迅浮雕像》 楹聯一副:
返國空余掛墓劍,
斫泥難覓運風斤。
這雖是為魯迅雕像所作楹聯,聯文仍有再寄哀思,再悼前賢之意。最后,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由郭沫若所作,流傳最廣,也被世人稱作最能概括魯迅對中國文化之影響的一副挽聯,可能正是“脫胎”于他在東京追悼會上所作致辭。聯云:
孔子之前,無數孔子,孔子之后,一無孔子;
魯迅之前,一無魯迅,魯迅之后,無數魯迅。
(選自《北京青年報》2017年3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