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遠太 陸銀清
隨著信息科技的進步與發展,電子化已成為影響各領域的時代趨勢,法院亦無法置身其外。在人文科學和科學技術結合的過程中,證卷的電子化承載可視為第一次嘗試。刑事證卷為刑事訴訟過程的記錄,從立案偵查到移送起訴,再到審理執結,刑事訴訟證卷數量龐大,而依刑事訴訟法規定,紙本證卷最終依法應移送法院,而案件審理的各個環節、各方當事人均需案卷材料,紙本證卷需重復影印數次,造成紙張及碳粉的極大浪費。因此,出于審判效率與司法成本的考量,有必要將科技手段與司法審判相結合,實現刑事證卷電子化,但同時衍生的相關問題也值得探究。
本文所指的刑事證卷電子化,是在改變檢察院起訴移送紙本證卷的基礎上,以電子化手段反映證卷原貌,再通過多媒體方式將經過掃描后的彩色PDF電子檔案展示于法庭之上、用以質證的科技手段。電子化證卷與傳統的文本證卷相比,能夠提升法官的辦案效率,同時有助于庭審實質化轉變。
傳統的文本證卷占用大量空間,在案情較為復雜的案件中,如大規模洗錢案件、傳銷案件,卷宗動輒數百頁,使用起來十分不便,庭審中質證麻煩。除非各方當事人做了極其充分的庭前準備,否則一旦某一方當事人在庭審中對某項證據提出異議,將打亂庭審節奏,各方參與人將在“找證據”“傳遞證據”上花費較多時間,導致庭審拖沓,影響庭審效率和效果。
首先,刑事證卷電子化讓庭審質證精細化。電子證卷比黑白復印件更加生動形象,能夠還原證卷原貌,加之電子證卷的存取在電腦上進行,便于增加、刪減資料,或者調整編排順序、整理卷宗等,法官提示電子證卷時通過選取書簽清單即可輕松找到所對應的頁面,或者通過搜索關鍵字就可快速找到所需的內容。其次,刑事證卷電子化使證據呈現立體化。法官可以標識重點(下劃線、字體變大)、放大(提示現場圖、翻拍照片等)及旋轉電子證卷(提示地圖等),以達到精細化證據調查程度,省去證卷在參與各方間來回傳遞,大大提高了質證效率。同時,將錄音錄像與電子卷宗相鑲嵌,在面對卷宗資料龐雜的案件時,電子卷宗通過編輯軟件的運用,將紙本、影像與聲音整合在一起,讓控方從橫縱兩方面對案件材料融匯貫通,呈現的證據更加完整和立體。最后,刑事證卷電子化讓庭審過程透明化。證卷通過電子化展示在法庭上,讓所有參與、旁聽庭審的人,均可了解案情進展,有效提升司法透明度,真正做到司法公開,例如我國臺灣地區臺南高分院對實施電子化證卷后進行統計,當事人和律師的滿意度都超過93%,主要認為有助于聚焦主要爭執事項及提升司法透明度a《透明即信賴——科技法庭:大熒幕上攻防罪證》,來源于http://city.udn.com/54532/5238920#ixzz4o Z4X1lKK,2017年8月20日訪問。。
司法實務中,大多數刑事案件中的庭審質證形式化??胤酵ㄟ^對證卷筆錄進行節錄式宣讀來完成舉證、辯方對宣讀內容完成質證,法官對案件事實的查明不是通過庭審的舉證、質證,而是通過庭前、庭后的閱卷,即所謂的“卷宗筆錄主義”b參見陳瑞華:《案卷筆錄中心主義——對中國刑事審判方式的重新考察》,載《法學研究》2006年第4期。,導致刑事庭審過程幾乎全部圍繞審訊被告人展開。
我國刑事訴訟法雖然確立了被告人的主體地位,但公檢法三機關任務的一致性和角色的同質化,使得被告人主體地位呈現出“客體化”傾向,讓庭審質證流于形式。而證卷電子化確保了被告人證據調查的主體定位c參見林裕順:《法庭證據電子化與公平審判之關系——以立法論為中心》,載《檢察新論》(臺灣)2015年第18期。,推動控辯雙方“武器平等”,與“讀證據”形成鮮明對照的是,被告人可以借助該“武器”指出公訴方證據的不實之處,及時發現不實的證人證言,必要時法院依嚴格證明程序通知相關人員出庭作證d參見孫遠:《全案移送背景下控方卷宗筆錄在審判階段的使用》,載《法學研究》2016年第6期。,并可要求進行當庭質詢,借以降低、甚至完全抵消該證據的可信度,真正賦予被告人防御權,避免被告人流于訴訟客體角色,法官通過在法庭上對控辯雙方證據的調查來確定其合法性,形成“法官親歷、法庭口頭辯論”為核心的庭審模式e參見門金玲:《控方卷宗筆錄運行之審思——兼及比較法視野的考察》,載《政法論壇》2010年第3期。,保障被告人合法權利的同時促進了當事人平等。
庭審的主要任務是查明案件事實真相,而要求證人、鑒定人出庭的制度設計,證卷在法庭上的電子化展示等,將使控辯雙方的證據在法庭上進行“實質審查”f參見陳光中,李章仙:《論庭審模式與查明案件事實真相》,載《法學雜志》2017年第6期。。事實說明,法官借助電子化證卷,在法庭上以圖片或者視頻的方式展示案件所有證據,通過自身的直覺和感受實時了解鮮活的案情,據此判斷證人證言、被告人陳述的真偽。假設在進行某件販毒案件的交叉詢問時,遇到被告人爭執筆錄之真實性時,可點選該鑲嵌的錄音錄像播放,當庭即可完成勘驗以厘清事實;抑或陳述或證言存在多處矛盾之處,若為紙質卷宗,法官、檢察官及律師難以同時就被告人當庭陳述或證人當庭證言與卷宗內容加以對比,而卷宗為電子化證卷時,被告人或證人不論其于卷內有幾次陳述,均可加以整合在一起,法官通過對比極易發現案件真實。
證卷電子化不僅可以整合證卷本身內容,也可以整合案件的證據或查詢的相關資料在同一個檔案中,法官在閱覽電子化證卷時,以鏈接或附加檔案之方式,可以隨時參考、援引。在庭審交叉詢問或詰問環節,訴訟參與人可以立即短時間反映、鏈接,更容易發現案件真實。又如我國臺灣地區一起真實案例,一起死亡車禍,唯一證據就是案發現場旁咖啡店前監視器錄到被告汽車通過的畫面,當庭在屏幕上對比,發現車子駛過路口時,引擎蓋出現微微綠光就是被害人行使燈號,證明被告人闖紅燈且逆向,因而判決有罪。在無電子化證卷時,縱使法官有證卷原本,檢察官和律師有證卷復印件,恐怕也不易發現被告闖紅燈的這一證據。法庭質證電子化,讓所有參與法庭活動之人以及旁聽民眾對于場景一目了然,再多的否認或辯解均無濟于事。
刑事證卷電子化是當前DT時代數據存貯與庭審高效要求的必然產物,也是破解“聽審”控訴模式、實現公正審判的必然要求,學界及實務界均對法庭證卷的電子化寄予了美好期待。然而,法庭證卷的電子化所蘊含的風險與黑洞,并不能破除審判中心主義的所有藩籬,對司法公正與效率的承載能力有限。
信息獲取過度開放的社會與過度封閉的社會同樣可怕。法庭證卷電子化旨在通過刑事證卷在法官、公訴人、被告人之間的電子化交往模式,來提升審判效率,實現刑事訴訟的經濟原則。g參見張楠:《試論刑事訴訟經濟原則》,載《法制與社會》2013年8月(下),第30頁。然而,訴訟經濟原則僅是諸多價值之一,在價值競爭中必須讓位于位階更高的價值——證卷的安全與保密。
一般而言,根據刑事證卷按照檔案管理相關規定,在密級程度上可分為一般、機密、極機密、絕對機密,不同等級所應采取的管理方式應有所不同。而我國對電子證卷的規定卻是空白的,各法院在實踐中的做法五花八門。如法院對電子證卷原數據所形成的批注、評價等是不能被辯護人復制截取的,但現有科技對法官后期批注的涉密保護無周密措施,且沒有引入電子證卷原數據的法院簽章技術,導致法官加工的證卷與原始刻錄的證卷無法分隔,極易發生審判機密的二次泄密。hBacher,Der elektronische Rechtsverkehr im Zivilprozess,NJW 2015,2753,2758.加之缺乏水印加密等科技加持,一旦泄密,很難實現源頭的溯源追查。在大力推行電子證卷的我國臺灣地區,臺南檢察署檢察長張斗輝、臺中檢察署的檢察官謝耀德也表現出了對電子證卷使用的保守傾向:“電子證卷的流通、復制、攜帶等遠較紙本卷宗來得迅速且廣泛,若遭惡意使用,造成的損害與影響也更為重大和深遠”。i駱子峰、姚舟:《庭審證卷電子化之實務檢視與制度構想》,第十二屆中國法學青年論壇,2017年8月20日。
同時,公檢法三機關在網絡系統建設中的“獨立性”,形成了案件信息的“孤島效應”,三機關信息交流的壁壘阻礙了刑事電子證卷的安全穩定傳輸的“訴訟協同性”,反而使得證卷信息在三機關獨立的流轉復刻中使得黑客有機可乘。
在法庭上尊重、保留并展示每一個證據的原貌,是對案件事實認定過程的最大誠意。每一個證據均有其特殊之處,雖然電子證卷的采集與制作,秉承盡可能反映證據之原貌的原則,但這種重新印刻的方式,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還原證據原貌,仍有待商榷。如公安機關手寫記錄的被告人供述,對該證據進行電子化處理僅能反映證據的文字內容,但無法展現紙張的新舊差別(涉及是否中途替換筆錄等潛在風險)、被告人對紙張的捻揉狀態、紙張上殘留的被告人的汗漬多少等,而這些均可側面反映出被告人是否對筆錄進行了仔細閱讀及閱讀的時間長短、是否進行了審慎思考與確認、是否有被催促簽名確認之可能等問題。
另外,法庭證卷的全面電子化的倡導,在一定程度上是一個偽命題。實踐中可供電子化的證據種類是有限的,一般集中于被告人供述與辯解、被害人稱述、證人證言的書面形式的言詞證據及書證、鑒定意見等以文本形式存在的證據;而同步錄音錄像、視頻資料等本就是電子化形式,無須再附加以“電子化”的美名,更需探討的則是大數據元信息存在背景下原始信息采集及載體保全的科學性問題。此外,通過顯示屏對物證進行的3D播放雖然使得物證展示更立體、生動,但似乎無法比物證本身更能展現物證“原貌”。
電子證卷在運用上雖有著種種優勢,但依然無法擺脫與原始證據割裂的宿命,當原始證據里一張張文本變成一張張PDF圖片,當法官及訴訟參與人無法親手觸及證據的“原貌”時,信息技術所帶來的庭審便利,在實質上也伴隨了與原始證據割裂的更深層次傷害。而為還原證據之原貌,當事人很可能在電子證據出示完畢后,再次提請公訴機關出示原始證據,從這一舉動上看,法庭證卷的電子化非但沒能體現刑事訴訟的經濟原則,反而加重了司法成本的負累。
1.從“聽審”到“看審”,被告人所感受的司法公正依然有限。傳統的庭審模式大抵是公訴人宣讀證據材料,被告人對證據名稱、內容、證明目的進行短暫的“聽審”并進行質證,這種傳統的模式下,被告人無法進行實質性的庭審抗辯。證卷電子化雖然能打破“聽審”的模式,回歸到“審證據”的正途,但舉證的權力依然掌握在公訴人手中,電子化證卷的推行更利于公訴人提取對指控有利的證據,進行更具沖擊力的直觀展示。從被告人“聽審”到“看審”的舉證方式改革,并未能真正實現法律交往電子化的庭審中心改革的“功能等價”,反而增進了指控“馬太效應”之強力,加劇了控辯實力的失衡。
2.從“卷宗證卷”到“電子化證卷”,傳統庭審慣性弱化了被告人的權益實現。我國刑事司法實踐所固有的“卷宗主義”慣性濃厚,即使推行了電子化證卷,法官及公訴人“以卷為本”的思維慣性依然存在,這種對卷宗筆錄的依賴及對“無書面證詞無證據”的推崇,與歷史的慣性不可分割,法官和檢察官普遍認為書面證言較之口頭證言更加準確、真實,而成文法運作的模式又不斷強化了這種崇拜j參見門金玲:《控方卷宗筆錄運行之審思》,載《政法論壇》2010年第5期。。傳統的思維模式無法驟然改變,制度選擇并不是偶然的,必須考慮具體國情,日本改革就是一個典型的反向例子:雖然實行了起訴書一本主義,法庭審理依然是卷宗痕跡濃重,證人出庭率畸低,法庭無罪判決率非常之低。k[日]松尾浩也:《日本刑事訴訟法》(下卷),張凌、金光旭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67頁。
3.刑事證卷“電子化證據”效力難以厘清。刑事證卷的電子化是對刑事文本證卷進行的數字化保存方式,在表現形式上與目前刑訴法規定的證據種類中的“電子數據”極其相似,但法律規范并未明確前者的地位。在法律沒有規定的情況下,對刑事證卷進行電子化處理之后所得的“電子化證卷”是屬于原生證據還是再生證據、其效力又如何認定等問題均無法律規范上的證成。此外,電子化證卷雖然事實上是對文本證卷進行的數字化處理,原則上與文本證卷保持一致,但是電子化證卷在傳播、復制過程中極容易被篡改,一旦被篡改后的電子化證卷被應用于庭審中,而參與庭審的各方主體均未發現;或者文本證卷被丟失,各方主體提供的電子化證卷均不一致的情況下如何處理?法律規范缺位,將使刑事證卷的電子化陷入窘境。
刑事證卷電子化作為法庭質證的一種方式,其目的是以科技手段支撐庭審質證,提高庭審的實質性與高效性,實現司法公正與效率的統籌兼顧。證卷電子化在具體實施過程中,應當遵從以下幾項原則。
當前刑事審判實務仍未擺脫“案卷中心主義”的桎梏,法官據以定罪量刑的根據不是來源于庭審,而是庭前、庭后的閱卷,大多數案件中,法官在開庭前已經在內心形成預斷,這就導致“庭審程序虛化,被告人及辯護人的質證流于形式”l韓旭、王劍波:《刑事庭審質證運行狀況實證研究——以100個庭審案例為樣本》,載《法治研究》2016年第6期。。在此背景下的控辯雙方平等原則,要求被告人在審判過程中享有及時獲取電子化證卷進行抗辯的權利、控辯雙方平等舉證質證、避免預斷。
與現階段被告人單純的通過“聽證據”的方式進行形式上的質證不同,證卷電子化展示使得案件全部證據以“可視”的方式直觀的展示在被告人、辯護人、公訴人面前,控辯雙方得以就每一項證據詳細地發表質證意見。在“聽證據”的情況下,排除被告人的心理因素,在證據較多的案件中,被告人根本不可能通過“聽”的方式接收到全部信息,更遑論發表相反的質證意見,導致質證形式化、無效化?!翱醋C據”則不同,人對圖片的記憶度高于對聲音的記憶度,被告人有緩沖時間,對于有異議的證據能夠及時、有效的發表質證意見。同理,被告人一方同樣通過電子化的方式向法庭提交證據,控方發表質證意見。
此外,被告人與作為國家公訴機關的檢察院在收集證據的能力上本就懸殊較大,在沒有辯護人的案件中,被告人只有在開庭審理時才接觸該案的證據材料,庭前無法進行對抗性的應對準備,致使在庭審中毫無招架之力。即使是以電子化方式展示證據的庭審中,被告人的這種劣勢地位也在一定程度上沒有實質性的轉變。因此,賦予被告人在案件審理過程中及時獲取電子化證卷的權利,就是為了避免遭受“證據突襲”。同理,被告人或者辯護人獲取的無罪或者罪輕的證據也應當予以開示。只有在雙方“平等武裝”的前提下,才能實現雙方的“平等對抗”,此時的庭審不再是“審被告人”,而是“審證據”、“審案件”。在這種“平等對抗”的基礎上,處于中立地位的法官通過對控辯雙方的舉證、質證的觀察,掌握其所需要的信息,還原案件真實情況。
法庭證卷電子化適當性原則要求“手段與目的之間具有實質的關聯性”m劉權:《適當性原則的適用困境與出路》,載《政治與法律》2016年第7期。,證卷電子化這種手段必須能夠促進庭審公正、效率目的的實現。電子化證卷以文本證卷為依托而存在。電子證卷的一個顯著特征在于能夠將案件證據以圖片或視頻的方式呈現在眾人眼前,對觀眾形成強烈的視覺沖擊,加速法官自由心證的形成。基于此,不是所有證據都適合以電子化形式在法庭展示。在部分案件,如強奸案、以極其殘忍手段實施的故意殺人等案中,一旦作為犯罪現場的血腥場面被作為證據以電子化形式直接呈現在庭審過程中,基于對被害人的同情及對犯罪行為的極度憎惡,將使審判員、陪審員、旁聽人員等參與庭審的各方主體形成“被告人有罪、必須嚴懲被告人”的先入為主的觀念,反而不利于案件的公平公正審理。此外,諸如被害人為未成年人的案件中可能體現被害人特征的證據、涉及國家秘密、個人隱私、商業秘密的證據均不宜在法庭以電子化形式展示。
適當性原則的另一個要求是,以電子化形式展示的證卷必須最大程度還原原始證卷。法庭證卷電子化不是徹底取代文本證卷,而是為了克服文本證卷展示重復、效率低下、資源浪費的缺陷而存在的科技手段,其仍然以文本卷宗為依托,必須與文本卷宗保持一致。電子證卷的特征之一是便于案件承辦人標識、附注等,同時可以放大、縮小。在實務中,此種做法應當慎重。在美國,類似的舉證方式是不被容許的n前引 i。。證據的生命在于證明力的大小,經過標識、附注或者放大、縮小的證據不再是證據的原始狀態,附加了承辦人的主觀推測,證據本身的“客觀真實性”受到影響,其證明力也將大打折扣。尤其是對被告人或證人進行差異言辭的片段截取,不但改變了證據的真實原貌,反而落入了誘供的陷阱o趙鵬:《公訴人法庭訊問秘笈:如何避免誘導性發問》,載搜狐網http://mt.sohu.com/20160615/n454443024.shtml,2017年8月10日訪問。。事實上,對證據的標識、附注等都可以由承辦人私下為之,在法庭上展示的電子化證卷應當是證據的原始狀態、應當與紙本證卷保持一致,即便有需要,也應當先展示證卷的原始狀態,再展示標識后的電子證卷。
法庭外禁用原則是對電子化證卷使用范圍的約束,同時也涉及到電子化證卷的公開問題。從司法公開的角度出發,電子化證卷公開(涉及國家秘密、商業秘密、個人隱私證卷除外)無可厚非,但是公開不代表使用范圍無限制。
相比文本證卷,電子化證卷能夠實現“一次導入,多次利用”p王濤:《庭審實質化進程中的多媒體示證》,載《人民檢察》2016年第8期。,而一旦電子化證卷公開,也會面臨證卷被毀損、濫用、篡改的風險,其使用也將不受控制。因此,必須限定電子化證卷只能用于法庭之內。電子化證卷的物理特性加上司法公開的價值附加,使得案外第三人也能輕松獲取電子化證卷,并且能夠無限制傳播。電子化證卷一旦在結案前對外傳播,極可能被別有用心之人利用,通過不實傳播、不完全傳播等方式引發輿論審判,影響案件審理結果,或者被用作其他用途,如勒索、惡意改編等。同樣,電子化證卷中的證人證言部分一旦如實開示,會導致證人信息被泄露,可能遭受來自不利一方的打擊報復,或者臨時改變證言或者拒絕出庭作證。因此,在案件審結前,法院、檢察院不能對公眾開示全部案件材料。這樣一方面是出于案件保密需要,同時避免輿論過多介入審判;另一方面是“防止證據被篡改、脅迫證人或侵害關系人名譽、隱私等情事”q林裕順:《“迅速審判”法治研究——日本司改“審前整理”“證據開示”之啟示》,載《檢察新論》2010年第8期。。
法律應當規定,在案件宣判以前,電子化證卷只能用于法庭之內,法庭外之使用禁止。且原則上只允許被告人、辯護人復制電子證卷,并且課予其嚴格的管理義務,不得進行任何“不當運用”。只有在某些特殊情況下,第三人基于“必要”之“善意”,如涉及到重大公共利益,可以請求法院公開部分證卷,而是否同意由法官裁量。一旦被告人或辯護人違反規定,應當承擔相應的刑事或民事責任。在案件審理結案后的公開中,必須對內容進行一定的模糊化處理,以免對案件關聯人造成影響。
刑事證卷電子化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司法的科技武裝,增強了法庭質證的力度,有利于查明案件事實真相,但在實務操作中還面臨一些亟待解決的問題。
確定電子證卷的使用標準是實現刑事證卷電子化承載的重要方面?,F行規定下,我國司法程序對于卷宗、錄音錄像的使用都僅限于“辦案需要”,案外第三人原則上無法獲得電子證卷信息(見表1)。

表1 我國刑事電子證卷使用標準
可見在我國,刑事電子證卷在辦案范圍之外的使用均屬于“不當運用”。r參見王晉、劉志遠、申云天、宋少鵬:《〈人民檢察院制作使用電子卷宗工作規定(試行)〉解讀》,載《人民檢察》2016年第4期。美國聯邦最高院同樣有“不恰當用途”之說s參見 Nixon v.Warner Communications,Inc.,435 U.S.589(1978).。所謂的不恰當用途,包括為了滿足私人惡意、引發公眾反感,對電子證卷的使用要衡量各種因素,考慮當事人的利益、公共利益以及法院職責。如2007年1月我國臺灣地區馬英九特別費案,律師將相關證據透漏給媒體“企圖影響公審”。該律師濫用閱卷權,對電子卷宗“不恰當運用”引發軒然大波,最終影響法院判決。t參見林俊宏、施曉光、劉志原、項程鎮:《馬律師外泄筆錄可能送懲》,載《自由時報電子報》2007年10月。
司法機關在辦案范圍內使用電子證卷當然不違反司法公開,只有在私人主體使用的范疇內涉及到除案件辦理之外能否將電子證卷信息“公之于眾”才屬于“不當運用”的范疇。目前,我國針對此問題原則上采取“絕對嚴格”標準,即不允許當事人或律師將卷宗“公開播放、散布,或為非正當目的使用”,法院亦不得“擅作主張”u參見李璐、李杜若:《探析媒體權利的不當運用——從陳永洲案件談起》,載《新聞采編》2014年第3期。。有學者認為,適用該標準的理由在于刑事電子證卷“除了輔助筆錄制作外,同時含有兼顧訴訟當事人權益,違法散布恐有致生損他人權益及司法公正之處”v林臻嫻:《法庭錄音辨法修正之爭議》,載《臺灣國會月刊》2013年第8期。。與我國不同,美國采取“經驗和邏輯”標準,即在經驗方面看歷史上這類審判是否對公眾公開,在邏輯方面是看公眾接近是否可以扮演正向角色。w參見 Press-Enterprise Co.V.Superior Court of California,47U.S.1(1986).將判斷是否“不當運用”的權力賦予一審法院以逐案方式進行自主裁量,從而在公眾知情權與電子證卷安全保存之間尋求平衡。如果有證據認為存在“更重要的利益”,勝過“公之于眾”的利益,則下令禁止。其中“更重要的利益”包括“重大急迫政府利益”、“有實質可能性因公之于眾而利益受損”及“除了將檔案密封沒有其他替代方式”。x參見 U.S.V.Index Newspapers LLC,766 F.3d 1072,1092(2014).相比之下,我國對電子證卷安全性的偏重保護造成公眾對司法程序公開的懷疑,而美國采取的“經驗邏輯標準”更符合司法程序恰當運行的比例原則。
刑事證卷電子化的直接目標是服務于審判工作,利用技術方式改革審判程序,消弭當事人之間“信息不對等”的弊端,促進審判效率提高。
1.刑事證卷電子化庭前完成。刑事審判采納當事人主義,案件經起訴至管轄法院,為能尊重當事人證據調查主導權,且事實認定貫徹言詞辯論主義、落實“審判中心”,確保審判期日訴訟迅速以及連續開庭“集中審理”,審、檢、辯等訴訟關系人進行審前“準備程序”當屬重要。y參見卞建林、謝澎:《“以審判為中心”與刑事程序法治現代化》,載《法治現代化研究》2017年第1期。證卷電子化屬于必要的庭前事務,我國法院可以如我國臺灣地區成立“數位卷宗管理室”z參見項程鎮:《案件電子證卷開放上網聲請》,載《臺灣聯合報》2015年8月25日。,在具體操作中專門負責實體卷宗掃描工作,并保證庭審之前完成所有卷宗的電子掃描與加密保存。
2.同一性審查與鑒定申請庭前完成。電子證卷與原始卷宗之間存在落差是造成當事人對電子文本疑慮的重要因素。為保證庭審暢通,我國對電子證卷與文本證卷之間的同一性審查可效仿美國法院做法,即對真實性存有疑慮的卷宗內容核對以及鑒定申請都應在庭前完成。
3.“審判+電子化”理念下平等席位的設置。這種方式系參考我國臺灣臺中地區數位法庭的運用經驗。?參見《中院數位法庭成果發表會,分享試辦經驗》,載《臺灣司法周刊》2016年8月30日。參見臺灣行政庭長室:《臺灣臺中地方法院數位法庭成果發表及座談會》,載臺灣法律網http://www.lawtw.com/,2016年8月訪問。 Ronald L.Goldfarb,TV or Not TV,Marjorie Cohn.p.96-194(2008).“審判+電子化”理念的意義在于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改革,被告人席位與公訴人席位對等設置,方便電子證卷展示,展現交互詰問與證據調查、證據提示的功能。一方面可依訴訟的進行,將各席位顯示屏幕同步切換為審理筆錄或者電子證卷,并可提示證卷證據索引目錄,標識爭議焦點,法官亦可隨時聽取兩方意見并予以標注;另一方面在一方對證據的真實性有異議時隨時點擊相應證據索引,當庭完成質證以澄清事實。
刑事電子證卷制度的技術攝入,一方面需要實現證卷保存的系統建構,另一方面需解決電子化過程中產生的“泄密”擔憂。
1.以系統為核心的保存與展示。刑事證卷電子化的關鍵之處在于“系統”。換言之,電子證卷無法單獨存在,使用者一定要通過一個軟體系統才能對訴訟文書進行有組織地適用與觀察。因此,“系統”的優劣勢必將直接影響訴訟的進程。訴訟卷宗電子檔案檢索系統應盡量提供訴訟文件的各種脈絡及觀察脈絡環境,包括一方面“系統”內技術平臺的多方交流搭建。前文表1中所示,我國公檢法三大機關尚未在全國建立起統一業務應用系統,在一定范圍內,檢察官提起公訴還需將公訴材料復制出應用系統,再向法院提交,勢必增加泄露風險。在這一點上可借鑒我國臺灣地區,將檢察實務系統對接科技法庭,所有起訴卷宗一鍵點擊即可提交至合議庭。?參見《中院數位法庭成果發表會,分享試辦經驗》,載《臺灣司法周刊》2016年8月30日。參見臺灣行政庭長室:《臺灣臺中地方法院數位法庭成果發表及座談會》,載臺灣法律網http://www.lawtw.com/,2016年8月訪問。 Ronald L.Goldfarb,TV or Not TV,Marjorie Cohn.p.96-194(2008).多方機構在軟硬設施上交流無障礙,是技術革新過程中亟需解決的重要方面;另一方面“系統”載體的與時俱進,借此達到審判透明、確實與效率目的。電子證卷的保存、展示需要提供配套硬件設施輔助辦案與審理,如美國路易斯安納州法院在各方席位上設置的顯示屏,審理時法官可標記卷宗關鍵部分予陪審團及當事人直接觀看,以精細化法庭調查程序。?參見《中院數位法庭成果發表會,分享試辦經驗》,載《臺灣司法周刊》2016年8月30日。參見臺灣行政庭長室:《臺灣臺中地方法院數位法庭成果發表及座談會》,載臺灣法律網http://www.lawtw.com/,2016年8月訪問。 Ronald L.Goldfarb,TV or Not TV,Marjorie Cohn.p.96-194(2008).
2.電子證卷存、讀、取閉環設計。法院的一項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查清事實。事實的查清依靠的是“證據”。法庭證卷電子化后,依靠的往往是“電子數據證據”。但是,一直以來,涉網案件都面臨著“取證難、認證難”的痛點。因此在證據審查認定方面,必須以電子證據存、讀、取三方面確保電子數據證據的完整性與真實性。以杭州互聯網法院為例,“電子證據云監控平臺”對接可信任的電子數據存證平臺,通過身份認證、數據保全、云端存儲等網絡技術的支持,可以依法認定數據來源真實性、主體和數據行為之間的對應性、數據傳輸和存儲過程中的完整性和真實性。由此,“當事人+電子數據存證平臺+電子證據云監控平臺”,可以和互聯網法院的審判系統形成完美的閉環。杭州互聯網法院“電子證據云監控平臺”實現了安存電子數據保全系統和杭州互聯網法院審判系統的無縫對接?!爱斒氯送ㄟ^安存系統保全的電子證據將直接通過平臺輸送給杭州互聯網法院,法院嚴格按照證據的三性原則進行審查、認證,進一步提升互聯網審判的效率”。?律新社:《杭州互聯網法院的“電子證據云監控平臺”是何方神圣》,載《安存科技》2017年8月18日官微公眾號。 參見臺灣法務部:《從偵查起之證卷電子化》,載《司改國史會議第三組第六次會議》2016年5月。參見 Halima Doma,Enhancing Justice Administration in Nigeria through Information and Communications Technology,32J.Marshall J.Info.Tech.& Privacy L.89(2016). 張興美:《電子訴訟中的訴訟參與人真實性問題——基于外觀主義的分析》,載《廣東社會科學》2016年第4期。參見 Michael Thomas Murphy,Occam's Phaser_Making Proportional Discovery(Finally)Work in Litigation by Requiring Phased Discovery,4 Stan.J.Complex Litig(2016).前引17 。
3.特別技術的保密工程。刑事證卷電子化過程中,系統安全是防止信息泄露的關鍵所在。一方面全檔案加密措施保障證卷安全。例如我國臺灣地區為保證科技法庭信息安全,訴訟文書檔案庫、使用者本機證卷信息庫、法庭電腦證卷顯示平臺等電子卷宗必須以主機憑證、法官芯片鎖憑證進行全檔案加密儲存?律新社:《杭州互聯網法院的“電子證據云監控平臺”是何方神圣》,載《安存科技》2017年8月18日官微公眾號。 參見臺灣法務部:《從偵查起之證卷電子化》,載《司改國史會議第三組第六次會議》2016年5月。參見 Halima Doma,Enhancing Justice Administration in Nigeria through Information and Communications Technology,32J.Marshall J.Info.Tech.& Privacy L.89(2016). 張興美:《電子訴訟中的訴訟參與人真實性問題——基于外觀主義的分析》,載《廣東社會科學》2016年第4期。參見 Michael Thomas Murphy,Occam's Phaser_Making Proportional Discovery(Finally)Work in Litigation by Requiring Phased Discovery,4 Stan.J.Complex Litig(2016).前引17 。;另一方面肯定電子外觀技術的合法性。一般認為,加密儲存的電子證卷需要“電子簽章”來保證其來源的真實性,亦或類似加拿大法院采用的證卷加解密與浮水印機制,以利密碼遺失處理與文件來源追蹤。?律新社:《杭州互聯網法院的“電子證據云監控平臺”是何方神圣》,載《安存科技》2017年8月18日官微公眾號。 參見臺灣法務部:《從偵查起之證卷電子化》,載《司改國史會議第三組第六次會議》2016年5月。參見 Halima Doma,Enhancing Justice Administration in Nigeria through Information and Communications Technology,32J.Marshall J.Info.Tech.& Privacy L.89(2016). 張興美:《電子訴訟中的訴訟參與人真實性問題——基于外觀主義的分析》,載《廣東社會科學》2016年第4期。參見 Michael Thomas Murphy,Occam's Phaser_Making Proportional Discovery(Finally)Work in Litigation by Requiring Phased Discovery,4 Stan.J.Complex Litig(2016).前引17 。其中需要立法確認有關“電子簽章”、浮水印在外觀上的合法地位。如德國訂立《電子簽名法》,“試圖借助電子簽名手段禁止更改電子文件和偽造姓名,消除電子法律事務交往中的風險”?律新社:《杭州互聯網法院的“電子證據云監控平臺”是何方神圣》,載《安存科技》2017年8月18日官微公眾號。 參見臺灣法務部:《從偵查起之證卷電子化》,載《司改國史會議第三組第六次會議》2016年5月。參見 Halima Doma,Enhancing Justice Administration in Nigeria through Information and Communications Technology,32J.Marshall J.Info.Tech.& Privacy L.89(2016). 張興美:《電子訴訟中的訴訟參與人真實性問題——基于外觀主義的分析》,載《廣東社會科學》2016年第4期。參見 Michael Thomas Murphy,Occam's Phaser_Making Proportional Discovery(Finally)Work in Litigation by Requiring Phased Discovery,4 Stan.J.Complex Litig(2016).前引17 。。
4.電子證卷閱卷的安全措施。利用證卷電子化優勢促進庭前準備程序優化需注意電子證卷閱卷的信息泄漏問題。在這個問題上,德國率先實現了“律師訴訟專用通道”,只能由國家認證律師注冊唯一賬號使用。該通道作為國家工程其保密工作由國家安全部門實時監控。律師獲得代理權即可到法院獲得案件編碼,代理律師利用案件編碼與唯一賬號登錄通道才可獲得電子證卷閱卷權。?律新社:《杭州互聯網法院的“電子證據云監控平臺”是何方神圣》,載《安存科技》2017年8月18日官微公眾號。 參見臺灣法務部:《從偵查起之證卷電子化》,載《司改國史會議第三組第六次會議》2016年5月。參見 Halima Doma,Enhancing Justice Administration in Nigeria through Information and Communications Technology,32J.Marshall J.Info.Tech.& Privacy L.89(2016). 張興美:《電子訴訟中的訴訟參與人真實性問題——基于外觀主義的分析》,載《廣東社會科學》2016年第4期。參見 Michael Thomas Murphy,Occam's Phaser_Making Proportional Discovery(Finally)Work in Litigation by Requiring Phased Discovery,4 Stan.J.Complex Litig(2016).前引17 。亦或是如日本判例中表明開示證據目的外使用禁止程序,“科予辯護人不得假手他人之嚴格管理義務”。?律新社:《杭州互聯網法院的“電子證據云監控平臺”是何方神圣》,載《安存科技》2017年8月18日官微公眾號。 參見臺灣法務部:《從偵查起之證卷電子化》,載《司改國史會議第三組第六次會議》2016年5月。參見 Halima Doma,Enhancing Justice Administration in Nigeria through Information and Communications Technology,32J.Marshall J.Info.Tech.& Privacy L.89(2016). 張興美:《電子訴訟中的訴訟參與人真實性問題——基于外觀主義的分析》,載《廣東社會科學》2016年第4期。參見 Michael Thomas Murphy,Occam's Phaser_Making Proportional Discovery(Finally)Work in Litigation by Requiring Phased Discovery,4 Stan.J.Complex Litig(2016).前引17 。
刑事證卷電子化是司法與科技相結合的有益嘗試。以科學技術為支撐的新型庭審證據展示方式,能夠實現庭審質證實質化需要,強化庭審在案件辦理中的中心地位,迎合以審判為中心的改革浪潮。本文僅對如何發揮刑事證卷電子化的正面功效提出淺薄看法,以拋磚引玉。完善刑事證卷電子化的制度構想、發揮刑事電子化證卷的積極作用是大數據時代司法應用的重要一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