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宏生, 唐希牧
(1.四川大學 新聞傳播研究所,成都 610065;2.四川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成都 610065)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傳媒研究伴隨著傳媒實踐的發(fā)展而不斷進步,其研究的規(guī)模、質量和層次不斷提升,并呈現出多學科交叉、多領域跨界、多方法融合的繁榮景象。可以說,改革開放的40年也是中國傳媒研究發(fā)展最快的40年。但越是這種時候,越需要我們對自身的研究有更加清晰的認識。審視目前的傳媒研究,當下為數不少的學者似乎非常熱衷于新名詞的創(chuàng)造、新概念的引入、新理論的介紹以及新學科的創(chuàng)立,在疲于申報各類課題、發(fā)表職稱論文和出版教材專著之時,卻往往忽略了對本學科歷史的深入了解,功利的心態(tài)導致其研究流于浮躁。“明鏡可以照形,古事所以知今。”沒有對學科歷史的清理,我們便無法在現實的語境中去還原與把握研究對象,也就無法進一步推進整個學科向前發(fā)展。因此,在紀念改革開放40周年的特別日子里,系統(tǒng)地梳理我國傳媒研究的歷史脈絡,探討其發(fā)生發(fā)展規(guī)律,反思研究過程中的得與失,無疑具有十分重要的時代意義與學術價值。
在開始梳理之前,需要說明兩點:第一,由于傳媒這一概念本身較為寬泛,若按照類別來分,既包括以報紙、雜志、廣播、電視、電影、圖書、音響制品等為代表的傳統(tǒng)媒體,也包括以互聯網、手機、平板電腦等為代表的新媒體,而傳媒研究可由此派生出多個不同的子領域。限于篇幅,本文的傳媒主要考察的是以報紙、廣播、電視為代表的傳統(tǒng)媒體,不包括新媒體。而研究也主要是指圍繞這些傳統(tǒng)媒體,并以新聞學、傳播學以及廣播電視學的相關理論為基礎所進行的學術研究。第二,對于我國傳媒研究的發(fā)展歷史而言,通常有多個不同的邏輯起點。如果從唐宋時期的“邸報”研究算起,距今已有1300多年的歷史;若是以近代報刊的產生為界,西方傳教士早在近200年前就把先進的辦報理念帶到了中國;然而,就真正意義上的傳媒研究而言,最常采用的起點是實行改革開放的1978年。因為正是從這一時期開始,隨著“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等思想路線的確立,以及“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方針的重新提倡,為我國學術發(fā)展奠定了決定性的政治基礎,學術研究開始從“跟風套話”向實事求是的理論追求轉變。傳媒研究也開始反對被動跟從政治的“注經”式研究,強調學術的相對獨立性,學術的角度、立場,科學的態(tài)度、精神變得神圣而崇高起來[1]。基于此,本文以1978年作為起始點,并依據傳媒學術研究推進的特點,將其劃分為四個階段:起步期(1978—1983)、拓展期(1983—1992)、自覺期(1992—2000)、繁榮期(2000—2018)。下面將分別對這四個階段作簡要的歷史梳理。此外,本文研究的范圍僅限定在中國大陸,不包括港、澳、臺地區(qū)。
從總體上講,這一時期的傳媒研究主要是以傳統(tǒng)新聞學[注]本文所謂“傳統(tǒng)新聞學”特指1978年傳播學引入之前的新聞學。這一時期的新聞學主要是以報刊等印刷媒介為主要研究對象,偏重于新聞理論、新聞業(yè)務、新聞歷史三版塊研究的新聞學體系,就其階級性質而言,又可稱為中國無產階級新聞學。為基礎的。上世紀40年代初,隨著延安《解放日報》的改版和陸定一《我們對于新聞學的基本觀點》一文的發(fā)表,以無產階級黨報理論為核心的馬克思主義新聞學成為了這一時期傳媒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然而,受建國后極左思想的影響,此時的新聞學尚未形成學科屬性,廣播、電視、報紙等媒介也更多地充當著階級斗爭的宣傳工具。直到1978年底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會前關于真理標準的大討論以及會議確立的“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的思想方針,才為我國各項事業(yè)的撥亂反正提供了根本性的政治保障。對于傳媒研究而言,這一時期的核心議題是解放思想,即“革除以往那種被特殊政治文化所制約、所扭曲而形成的唯上、唯書的思維傳統(tǒng),重構根植于新聞傳播實踐的具有當代中國特色的主體意識和學術理性”[2]。具體特征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百廢待興,教育先行。任何一項事業(yè)的獨立成形與持續(xù)發(fā)展都離不開專業(yè)隊伍的培養(yǎng)和建設。這一時期,傳媒事業(yè)的快速發(fā)展和傳媒理論研究對專業(yè)人才的需求,推動了各級專業(yè)院校的恢復與建設。一方面,像北京大學、復旦大學和北京廣播學院[注]該校的前身是創(chuàng)建于1954年的中央廣播事業(yè)局廣播通信技術干部培訓班,1959年升格為北京廣播學院,并于2004年正式更名為中國傳媒大學。等“文革”前便已創(chuàng)辦的高校紛紛恢復招生與教學工作。1978年,中國人民大學復辦,北大新聞專業(yè)整體并入人大新聞系。從1979年起,北京廣播學院就同部分國外廣播電視臺、高校以及有關組織建立了聯系,開展了人員互訪、學術交流和資料交換等活動。到1983年,學院已初步實現了多層次、多規(guī)格、多形式的辦學模式,承擔了培養(yǎng)傳媒專業(yè)的本科生、專科生和函授生,以及訓練傳媒系統(tǒng)在職干部的眾多任務。另一方面,由于傳媒事業(yè)發(fā)展的現實需要,一些尚未開辦相關專業(yè)的各地方高校,如四川大學、廈門大學、武漢大學等也陸續(xù)開辦傳媒專業(yè),開設傳媒課程。同時,各省、市、自治區(qū)相繼建立的廣播電視大學也是這一時期既積極發(fā)揮傳媒遠程教育功能,又充分滿足專業(yè)人才培養(yǎng)需求的創(chuàng)新之舉。另外,除培養(yǎng)本科、專科及函授生外,部分高校還開始招收新聞學碩士研究生。資料顯示,在1981—1983年三屆畢業(yè)的218名研究生中,有55名畢業(yè)后從事相關教學與科研工作,占總人數的25%[3]。這些均為我國傳媒事業(yè)的發(fā)展提供了充分的人才保障。
除高等教育機構外,這一時期還出現了一些具有針對性的專業(yè)科研團體和業(yè)務研究組織。1978年8月成立的中國社會科學院新聞研究所是我國第一個國家級新聞研究機構。該所在搜集整理新聞資料、研究新聞工作規(guī)律和完善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新聞學體系等方面均作出了重要貢獻。作為高校研究機構,北京廣播學院新聞研究所于1980年6月成立,成立伊始便承擔了當時偏于薄弱的廣播電視基礎理論研究的重任。在學科建設任務之外,還編輯出版了《新聞廣播電視研究》《新聞廣播電視論叢》等期刊與著作[4]。相對于學院式的研究機構和學會型的內在組織,1982年12月由廣播電視部成立的政策研究室則更多地體現出行政管理機構的權威性與指導性,主要職責是探討和研究當時媒體宣傳、事業(yè)管理等方面的重大問題,組織并起草廣播電視法規(guī)條例,研究廣播電視新聞理論,協調廣播電視系統(tǒng)各研究單位的工作,互通情況,開展各項學術與業(yè)務交流活動。
不難看出,在經歷了撥亂反正的浪潮之后,此時的傳媒研究轉向團體化、專業(yè)化的趨勢明顯。無論是專業(yè)院校的恢復還是相關科研團體的初步形成,都是這一時期傳媒研究發(fā)展的重要表現。因果互動,形成良性循環(huán),推動了傳媒事業(yè)的整體發(fā)展,以往學術研究纏繞于政治體系的方式也在這一時期開始逐漸剝離。
研究組織和學術團體的恢復與創(chuàng)辦為研究者提供了學習與交流的平臺。借助這些平臺,各類地域性和全國性的理論與業(yè)務研討活動也得以逐步展開。在理論方面,1980年12月中國新聞學會聯合會正式成立。學會的任務之一是在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的指導下,組織和推動新聞學術研究,對新聞理論、新聞實踐以及新聞事業(yè)史等問題進行研討,并多次召開學術研討會,開展了一系列新聞學術交流活動。同年5月5日至12日,由《陜西日報》《寧夏日報》《青海日報》《甘肅日報》和《新疆日報》聯合發(fā)起的新聞學術討論會(簡稱“西北五報會議”)在甘肅蘭州舉行,會議就報紙的任務與性質、報紙的指導性和真實性以及新聞自由等問題展開了深入的討論。作為“文革”后首次召開的大型新聞學術研討會,其意義是深遠的。有學者曾指出:“盛會的召開昭示著我國新聞學研究在經歷了嚴冬之后,走向春天。”[5]此后,在尊重新聞規(guī)律的前提下,報紙上“假、大、空”的文章少了,“短、快、新”得以提倡,使新聞的時效性、可讀性、服務性與真實性均有了較大改觀。
在業(yè)務方面,1979年8月18日至27日,第一次全國電視節(jié)目會議在北京召開,會議就如何辦好電視節(jié)目進行了專業(yè)性與務實性的探討。至此,全國電視節(jié)目會議作為全國各級電視臺之間業(yè)務交流、經驗研討的一項年度常規(guī)活動被確定下來,為解決每年電視節(jié)目發(fā)展的具體問題和業(yè)務需求服務。同時,隨著各省級媒體的發(fā)展建設,業(yè)務交流研討活動也呈現出由全國向省市地方下延的趨勢。1982年3月,安徽《戲劇界》雜志編輯部和安徽電視臺在安慶市聯合召開電視劇座談會。1985年4月,山西電視臺召開全省電視新聞評比、經驗交流會。1985年7月,陜西廣播電視廳舉行第一次優(yōu)秀節(jié)目研討會……另外,以節(jié)目評選為主題或修訂史鑒的批評總結活動日漸增多。1982年7月20日至26日,華北地區(qū)廣播電視協作會議在承德召開。這是我國廣電系統(tǒng)第一次以討論廣播電視新聞和評論為中心內容的專題協作會議。會議指出,廣播電視要成為社會輿論中心之一,必須有自己的評論,要加強評論工作,努力掌握廣播電視評論的寫作藝術,進而提高廣播電視新聞的質量。
在學術期刊方面,人民日報社主辦的《新聞戰(zhàn)線》(1978年12月復刊)、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主辦的《國際新聞界》(1979年5月復刊)、中國社會科學院新聞與傳播研究所主編的《新聞研究資料》(1979年8月創(chuàng)辦,1994年更名為《新聞與傳播研究》)、復旦大學新聞系主辦的《新聞大學》(1981年創(chuàng)刊)以及《北京廣播學院學報》(1979年9月創(chuàng)刊,1994年社會科學版命名為《現代傳播》)均是這一時期全國性新聞理論研究的重要刊物。此外,1982年7月由廣播電視部主辦的《中國廣播電視》創(chuàng)刊,定位為兼顧行業(yè)發(fā)展與觀眾需求的綜合性雜志。作為廣電行政主管部門發(fā)行的期刊,它在一定程度上對行業(yè)及行業(yè)期刊有一定的管理規(guī)范意圖。在這些刊物上同樣也發(fā)表了一大批有影響力的論文,如王中的《談談新聞學的科學研究》,徐培汀、譚啟泰的《試論報紙的性質》,寧樹藩的《中國近代報刊的業(yè)務演變概述》,康蔭的《試論新聞廣播工作規(guī)律》等。此外,甘惜分的《新聞理論基礎》、方漢奇的《中國近代報刊史(上、下)》以及艾豐的《新聞采訪方法論》也是該階段傳媒研究的代表性著作。
總之,改革開放之初,隨著思想的解放,傳媒事業(yè)、傳媒教育、科研機構和專業(yè)期刊得以恢復,在新聞理論、新聞業(yè)務、新聞史、廣播電視等領域都出現了具有里程碑意義的研究成果。這些不僅有力地駁斥了早期“新聞無學”的論調,也為此后傳媒研究的發(fā)展繁榮奠定了基礎。可以說,我國起步時期的傳媒研究雖然起點低、步伐慢,但在短短5年時間內的進步還是巨大的。
1983年后我國基本結束了政治上“撥亂反正”的任務。1984年黨的十二屆三中全會通過了《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揭開了以城市為重點的整個經濟體制改革的序幕。此后,為順應國家政治與經濟形勢發(fā)展的需要,我國傳媒事業(yè)開始了轟轟烈烈的新聞改革。改革的結果首先表現在內容上,即以提供信息服務和經濟新聞報道為主的媒體增加;相應地,媒體的結構與功能都有了變化,電視逐漸超越報紙、廣播而成為這一時期的強勢媒體;隨后,傳媒體制開始松動,新聞立法也被提上議事日程。豐富的傳媒實踐急需傳媒理論給予指導,傳媒實踐的需要也使傳媒研究得到了較好的發(fā)展,其標志主要為以下幾個方面。
新聞改革的發(fā)展必然帶來新舊觀念的碰撞,在學術上的突出反映就是學術爭鳴。該階段,爭鳴主要是圍繞新聞的定義、新聞價值以及新聞的黨性與人民性等問題展開的。關于新聞的定義,學界的諸多界定基本可以概括為三類:一是事實說,二是報道說,三是信息說[6]。它們分別是范長江提出的“新聞,就是廣大群眾欲知、應知而未知的重要事實”,陸定一的“新聞是新近發(fā)生的事實的報道”和寧樹藩的“新聞是經報道的新近事實的信息”。不管贊成或反對哪一種界定,學者的出發(fā)點大體是一致的,即用馬克思唯物主義的方法來定義新聞。這與文革時期“新聞是階級斗爭的工具”的觀點徹底劃清了界限。而關于新聞價值的討論,實際上是要解決我國社會主義新聞學如何看待西方資產階級新聞學的問題。其實,早在建國初期就有學者對其進行過探討,并提出了新聞的時效性、顯著性、接近性、趣味性等,卻因這些學術觀點源于西方,而一概被視作“資產階級新聞觀點”[7]予以批判。因此,這一時期的討論更多是對這些觀點的重新認識與確立。討論結果表明:新聞學中的一些規(guī)律是可以超越階級性的,是普適的。另外,對黨性與人民性的討論則是該階段論爭中最具影響力的。這兩組概念從1979年3月以后就已再次被新聞界提及,一度引發(fā)了胡喬木與胡績偉之間的黨內爭論。1980年5月西北五報新聞學術討論會之后,討論擴大至新聞學界與業(yè)界,主要聚焦于新聞事業(yè)應該堅持黨性第一還是人民性第一。然而,經過長時間激烈的討論,各界并未對此達成共識,甚至在兩者關系的認識上還產生過一定的偏差。此后,由于有關領導的干預,這一爭論被擱置起來,“人民性”問題從此成為理論“禁區(qū)”[8]。客觀上講,80年代初期關于黨性與人民性的論爭雖然并未在思想觀念上取得一致,但它畢竟破除了以往單一的黨性觀念,新聞工作開始更多地傾向于將黨性與人民性并重,新聞報道也由單向的說教式灌輸向雙向的對話交流轉變。
對于中國而言,傳播學是一個舶來品。它誕生于上世紀40年代的美國,是由一批社會學、心理學、政治學、經濟學學者,在美國政治、軍方、基金會等大力支持下共同建立起來的一門研究人類傳播行為與傳播規(guī)律的學科[9]。1982年4月,有“傳播學集大成者”之稱的威爾伯·施拉姆訪問我國,并在北、上、廣的多所高校與科研機構發(fā)表主題演講。同年11月,中國社會科學院召開關于研究西方傳播學的座談會,會上重點探討了西方傳播學產生的歷史背景與社會條件,目前的研究對象、內容與方法以及我們應對傳播學采取什么樣的態(tài)度等問題。會后根據會議內容總結成的《傳播學簡介》一書于1983年1月出版。由此,傳播學開啟了它在中國的學術之旅。然而,此時的傳播學尚處在探索與起步階段,并未形成獨立的學科體系。但不可否認的是,傳播學的系統(tǒng)引入為我國傳統(tǒng)新聞學研究起到了很好的借鑒與啟發(fā)作用。此時的許多新聞學者或直接轉向傳播理論,或是將傳播理論引入新聞理論,借助新的理論術語和研究思路重構新聞學體系,取得了新理論、新思路、新觀念的一次解放[10]。除大量國外譯著外,這一時期也出現了一批本土的傳播學著作,如戴元光、邵培仁和龔煒的《傳播學原理與應用》,段連城的《對外傳播學初探》,陳崇山的《中國傳播效果透視》,吳予敏的《無形的網絡:從傳播學角度看中國傳統(tǒng)文化》等。交叉的學科視角、傳播學的理論著作都表明我國的傳媒研究逐漸具有了包容的學科內涵,這些也不斷豐富和擴充著傳媒研究的內在張力。
一般而言,衡量一個學科是否獨立應具有三個條件:第一,是否有特定的研究對象;第二,是否構建起相對完整的學科體系;第三,是否能與其他學科劃清界限[11]。如果以此為尺度,那么可以說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初,我國廣播電視學學科建設大體經歷從“電視有學無學”到與廣播并列為新聞學分支學科及獨立發(fā)展三個階段。1983年4月第十一次全國廣播電視工作會議召開,會議提出“四級辦廣播、四級辦電視、四級混合覆蓋”的方針,為我國廣播電視事業(yè)的發(fā)展制定了框架。伴隨著廣播電視事業(yè)的發(fā)展,這一時期的研究者開始將視野集中于對廣播電視研究內部體系的完善建構上來。例如,左漠野的《廣播電視學》、溫濟澤的《關于廣播學、電視學的幾點思考》和白謙誠的《廣播電視事業(yè)和廣播電視學》,都集中探討了廣播電視學科建設的可能性、合理性與必要性。最早把廣播電視學作為一個整體來研究則始于1986年7月廣播電影電視部政策研究室在廬山召開的首次廣播電視學研討會。這次會議把廣播電視學作為獨立的學科,從宏觀上、總體上進行了綜合研究[12]。同年10月,在中國廣播電視學會成立大會上,溫濟澤在大會發(fā)言中建議將廣電研究從新聞學的框架中分離出來,建立獨立的廣播電視學。該提議被當作學會的首要任務,這標志著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廣播電視學已由少數人的倡導變成了全系統(tǒng)的共識。
在改革中發(fā)現問題,開展學術論爭,在交流中學習、提升理論與業(yè)務水平,這一時期傳媒研究的最大特色便是從實踐中來,到實踐中去,在實踐中進行理論探索,再到實踐中進行檢驗和升華。雖然在1989年政治風波中一些傳媒工作者沒有站穩(wěn)立場,不但沒有及時有效地制止動亂,反而為暴亂的策劃者和支持者提供輿論陣地,在群眾中造成了極大的思想混亂。但不可否認,這個邊摸索、邊建設、邊實踐、邊總結的發(fā)展階段,無論是對我國的傳媒事業(yè)發(fā)展史還是對我國的傳媒學術史而言,都是一個不可替代的重要歷程。
1992年鄧小平發(fā)表南巡講話,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新一輪改革開放成為全社會的工作重心。同年10月召開的黨的十四大明確提出經濟體制改革的目標是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此后,根據這一目標,中國傳媒開啟了新一輪前所未有的深刻變革:在數量方面,媒體規(guī)模不斷擴大,僅1992年就有191家報紙創(chuàng)刊,大約平均每兩天出現一家新報紙[13]。在管理體制方面,“事業(yè)單位,企業(yè)化管理”模式逐步施行,媒體集團化開始試水;在媒體內容生產方面,平民化傾向日趨明顯,媒體開始關注普通人的生活狀態(tài)及所思所想,記錄百姓的生活,表達百姓的愿望。與此同時,傳媒研究進入了理論建構的自覺時期。放棄新聞改革的口號式呼喊,轉向知識本身的精耕細作,提倡“為學術而學術”是這一時期研究的最大特點,主要表現在以下幾方面。
伴隨著市場經濟的發(fā)展,經濟學理論開始滲透進傳媒研究之中,為傳媒研究開辟了一條新道路。1996年,北京廣播學院設立了我國第一家研究傳媒經濟理論與應用的機構——傳媒經濟研究所。所長周鴻鐸是我國研究傳媒經濟理論最早的學者之一,所著《傳媒經濟》一書則是其代表性著作之一。同時,關于傳媒經濟的理論探索還多現于各類學術會議與業(yè)務交流的文集當中。由喻萬祥主編的《首屆廣播電影電視經濟管理研討會文集》是我國首屆廣播影視經濟管理研討會的重要成果,該書收錄了多篇有關傳媒經濟研究的理論佳作,這些都為以后傳媒經濟學研究的蓬勃發(fā)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針對市場經濟發(fā)展之初業(yè)界出現的諸多不良現象,如新聞商品性、有償新聞、新聞侵權、新聞策劃和新聞倫理等,學者們紛紛結合自身的學術背景與知識結構進行了深入廣泛的研究,對傳媒實踐的發(fā)展給予了及時有效的指導。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周鴻書于1995年出版的《新聞倫理學綱要》,作者用馬克思主義倫理學和無產階級新聞學的理論、原則、方法,闡釋了新聞道德的種種現象,構建了社會主義新聞倫理學的基本理論體系,填補了我國社會主義新聞倫理學研究的空白[14]。當然,除對這些現象的研究外,對新聞事業(yè)如何適應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分析也是該階段傳媒研究的主要內容之一。面對媒介結構與規(guī)模的變化,黨報的影響力與地位有所削弱,如何在新形勢下發(fā)揮黨報應有的功能與影響,成為了亟待解決的問題。1995年出現的黨報研究熱,即是市場經濟對傳媒實踐沖擊之下在學界的反映。
這一時期,對于傳媒史的研究開始立足于當下和未來發(fā)展,研究領域進一步細化,并涌現出了一批有分量的著作。新聞史研究方面,1992年方漢奇主編的《中國新聞事業(yè)通史》第一卷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發(fā)行,該書為“七五”期間國家重點社科課題,全書共三卷25章,共計263萬字,時間跨度從公元前2世紀一直到20世紀80年代,是目前我國時間跨度最長、資料最詳實的中國新聞通史類著作。馬克思主義新聞思想研究方面,1993年出版的陳力丹著《精神交往論——馬克思恩格斯的傳播觀》一書可謂是這方面的扛鼎之作。作者前后花了10年時間,通讀50卷《馬克思恩格斯全集》和有關資料,作過10 000多條名目索引、3 000多張卡片和一本提要筆記[15],把零散的材料系統(tǒng)匯集起來,并創(chuàng)造性地用“精神交往”的概念將兩位思想家的學說加以整合,使馬克思和恩格斯有關信息傳播的諸多觀點更加體系化、理論化。除傳統(tǒng)的新聞史研究之外,廣播電視史研究開始出現,為我們進一步了解中國廣播電視的歷史發(fā)展和未來走向提供了翔實的資料參考與經驗借鑒。其中,趙玉明的《中國廣播電視史文集》、郭鎮(zhèn)之的《中國電視史》、鐘藝兵和黃望南主編的《中國電視藝術發(fā)展史》是最具學術價值和史料價值的三部著作。另外,值得專門提出的是北京廣播學院為中國傳媒史學研究所作出的重要貢獻。從1985年起,北京廣播學院承擔了《中國廣播電視年鑒》的編纂出版任務,該年鑒除1992—1993年為合刊外,其余均為卷次分年度出版。20世紀90年代的年鑒全面系統(tǒng)地記載了我國傳媒事業(yè)各方面的發(fā)展狀況,及時更新收錄了理論研究的最新成果,為當代中國傳媒史的教學與研究工作提供了豐富的具有權威性的資料來源。
在計劃經濟年代,媒體是躺在國家財政撥款上高枕無憂的。進入市場經濟后,隨著事業(yè)單位體制改革的不斷深入,各媒體之間開始有了激烈的競爭,于是受眾滿意度成為了大家關注的焦點。為滿足受眾需要,各大媒體不斷進行改版工作,調整自身定位與節(jié)目內容。此時的傳媒受眾研究也在這一傾向的帶動下走向科學化、系統(tǒng)化。首先,受眾研究開始重視受眾心理。進入90年代后,受眾調研從對受眾接觸媒體的外顯行為的調查,轉為對媒體信息傳播與受眾內在思想觀念的關聯研究。例如,1992年10月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進行了第二次全國聽眾調查。調查發(fā)現全國廣播聽眾為7.25億,其中收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節(jié)目的聽眾有6.92億,大多數聽眾希望能增加新聞節(jié)目,特別是國際新聞節(jié)目。于是從1993年元旦開始,該臺在黃金時間增加了由“時事評論”“國際縱橫”“經貿與科技”“空中市場”等專欄組成的《環(huán)球信息》節(jié)目,深受聽眾歡迎[16]。其次,受眾研究走向規(guī)范化、專業(yè)化。1995年,央視調查咨詢公司與法國索福瑞集團合資成立了央視索福瑞媒介研究有限公司(簡稱CSM),專門從事電視收視率的調查研究。CSM通過運用科學的調查方法與相關軟件,為全國100多家電視臺和300多家廣告公司提供了及時精準的收視數據,方便了媒介機構的傳播效果測評。最后,學界也誕生了一批關于受眾研究的佳作。如廖圣清的《增強電視新聞節(jié)目的受眾參與性》、諶怡秋的《電視欄目受眾定位與受眾細分化的思考》,以及張克旭的《從媒介現實到受眾現實——從框架理論看電視報道我駐南使館被炸事件》等等。
進入21世紀,我國傳媒事業(yè)進入繁榮發(fā)展時期,對市場化和產業(yè)化發(fā)展的探索與實踐成為此時的顯著特征。同時,伴隨著新媒體的崛起,傳統(tǒng)媒體的生態(tài)格局面臨調整,原來報紙、廣播、電視三分天下的局面被打破,媒體間的競爭愈加激烈,媒介融合成為大勢所趨。傳媒研究也呈現出多元與發(fā)散的特點,研究主體更加成熟多樣,研究內容更加豐富,視野更加開闊,研究方法更加多元,尤其對于交叉學科和理論的借鑒與吸取,不斷深化和豐富著傳媒研究的內涵。
隨著我國傳媒教育和事業(yè)的發(fā)展,傳媒研究隊伍不斷壯大。據不完全統(tǒng)計,目前我國有800多所院校辦有傳媒專業(yè),約有1萬多名從事傳媒教育和研究的人員,全國業(yè)界的傳媒研究人員也有近萬名,總計有3萬人左右。在主體結構分布上:以中國社會科學院和中國廣播電視協會等單位為主要陣地凝聚起來的傳媒研究主體,匯集了來自傳媒行業(yè)管理層、媒體單位領導和科研機構研究者等成員。這一群體常以政策決策、行業(yè)建設、管理探索等為內容,對帶動全局性和根本性的理論及實踐問題進行探討,在溝通政府、媒體機構與市場運營實體方面有著無法替代的作用。研究主體中更多地是來自于各大高校的傳媒專業(yè)研究者,他們集中代表了來自學院派的力量。與決策研究的路徑不同,學院派專家作為傳媒研究中的知識分子群體和社會精英階層,往往是從學術研究的角度切入傳媒實踐,調動自己豐厚的專業(yè)理論素養(yǎng),在傳媒本體理論的建構、文化事業(yè)的呈現、學科體系的建設方面發(fā)揮出獨一無二的作用。同時,以中國電視藝術委員會、中央電視臺和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等為核心形成的研究群體,則是傳媒業(yè)務研究領域中最為活躍的組成部分。這一群體以媒體一線從業(yè)者和年輕的傳媒專業(yè)研究者為主,其視角和看法往往緊扣行業(yè)的訴求,更多是從行業(yè)動態(tài)、人文藝術的角度出發(fā)來審視媒介。盡管在學理的嚴謹和體系的完備上不及學院派,但其敏感性與針對性卻有著學院派研究群體無法比擬的優(yōu)勢,諸如媒介融合、新媒體經營管理、電視劇研究等都在這部分群體的文章中得到了快速回應。另外,網絡的興起催生了一批網絡傳媒研究群體。這些隱匿于網絡世界背后的研究主體,職業(yè)背景多元,大多沒有受過專業(yè)的職業(yè)訓練,卻有著廣泛的社會閱歷和多學科的知識儲備,往往能從旁逸斜出的角度對行業(yè)的發(fā)展提出獨到的見解。同時由于網絡的匿名性、開放性和即時性,這些群體的某些觀點往往能更為尖銳地切中傳媒行業(yè)發(fā)展中的要害。
進入新世紀以來,我國傳媒研究進一步深化,基本形成了傳媒基礎理論、傳媒應用理論、傳媒決策理論、傳媒史學的研究格局。在基礎理論方面,馬克思主義新聞觀研究一以貫之,話題開始更多地集中于對習近平總書記近年來關于新聞輿論工作的幾次重要講話精神的解讀與闡發(fā)。對此,《新聞與傳播研究》《新聞記者》《新聞大學》等刊物還開辟了專欄刊登相關解讀文章,如陳力丹的《黨性和人民性的提出、爭論和歸結——習近平重新并提“黨性”和“人民性”的思想溯源和現實意義》、童兵的《從范疇認知深化馬克思主義新聞觀研究》、鄭保衛(wèi)的《習近平新聞宣傳輿論觀的形成背景及理論創(chuàng)新》、丁柏銓的《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的創(chuàng)新性與新聞輿論工作創(chuàng)新》等。在傳媒本質理論基礎上,對有關傳媒與政治、文化、社會、法律、科技等外部關系,以及傳媒傳播理論、傳媒美學理論、傳媒藝術理論、傳媒語言理論、傳媒心理理論等內部關系上也出現了大批成果,如胡智鋒的《電視傳播藝術學》、歐陽宏生的《電視文化學》、邵培仁的《媒介生態(tài)學:媒介作為綠色生態(tài)的研究》等;在應用理論方面,研究側重于對熱點報道、典型宣傳、對外傳播、危機應對等方面的工作進行總結和探討[17]。特別是隨著媒介融合整體進程的加快,由人民日報社等主流媒體探索構建的“中央廚房”模式更是受到了學界的廣泛關注,針對該模式的特點、性質、運營模式與不足以及今后媒介融合應該如何推進等問題,學者們分別從不同的角度予以關照,如蔡雯、鄺西曦的《從“中央廚房”建設看新聞編輯業(yè)務改革》,許竹、胡翼青的《基于西方經驗與中國實踐看“中央廚房”》,王昕的《媒體深度融合中的“中央廚房”模式探析》等。另外在以大數據、云計算、物聯網、信息安全與網絡輿情等為代表的新媒體應用研究領域,更是成績喜人。限于篇幅,在此就不展開說明。決策理論方面,圍繞傳媒戰(zhàn)略規(guī)劃、傳媒政策法規(guī)、傳媒管理制度及國家軟實力構建等內容,也取得了一系列豐碩的成果,如胡正榮主編的《媒介管理研究——廣播電視管理創(chuàng)新體系》、熊澄宇的《文化產業(yè)研究:戰(zhàn)略與對策》、喻國明的《中國傳媒軟實力發(fā)展報告》等。傳媒史學研究方面,一方面隨著積累的不斷增多,傳媒通史、思想史、事業(yè)史的研究更加深入,像方漢奇的《中國新聞傳播史》、趙玉明主編的《中國廣播電視通史》、鄭保衛(wèi)的《中國共產黨新聞思想史》等均是這一時期較有影響力的研究成果。另一方面除圍繞中國傳媒史這個中心外,管理史、學術史、教育史、外國傳媒事業(yè)史等也成為了該階段傳媒史學研究的亮點,如陳力丹的《世界新聞傳播史》、徐培汀的《中國新聞傳播學說史:1949—2005》、胡太春的《中國報業(yè)經營管理史》、李建新的《中國新聞教育史》等都填補了我國傳媒史學研究的多項空白。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為了使觀點活躍起來并傳播出去,傳媒研究必須利用科學的研究方法來推理論證。縱觀當前學者常用的研究方法,主要分為手段研究方法和形式研究方法兩大類[18]。就手段研究方法而言,又可分為實證研究、解釋研究和思辨研究三類。其中,實證研究是目前傳媒研究中應用最為廣泛、研究結果最為客觀的一種研究方法。因為它重點是研究現象本身“是什么”的問題,即揭示客觀現象的內在構成因素及因素間的普遍聯系,歸納概括現象的本質和運行規(guī)律,從而能夠有效地排斥或超越主觀價值的判斷。目前,在針對具體的傳媒現象和進行新舊理論檢驗的時候,許多學者都趨向于運用實證方法,以說明結構的合理性和客觀性。就形式研究方法而言,跨學科研究浪潮的興起使得不少其他領域的學者開始將自身學科的諸多研究方法涉入到新聞傳播領域,并極大地拓寬了傳媒研究的視野范圍。其實,早在新聞傳播學誕生之初就受到了諸如社會學、心理學、政治學、信息學等學科形式的影響,研究方法也在很長時間里沿用與繼承著這些學科,如社會學中的田野調查、心理學中的實驗認知、政治學中的論述分類、信息學中的信息分析等。而近年來在傳媒研究領域中大量興起的數據統(tǒng)計、模式研究、話語分析等研究方法,也都受到了諸如統(tǒng)計學、邏輯學、符號學、敘事學等學科的影響。無論上述哪種研究方法,在實際運用中是很難涇渭分明的,但這種方法之間相互交叉、相互融合的現象恰恰反映出傳媒研究正贏得了越來越多人的關注。研究方法的多元與融合使得學科之間的溝壑被填平,學科間的交流和兼容也日益擴大,從而逐步實現了真正意義上的資源共享與資源整合。
沿著改革開放40年的歷史發(fā)展足跡,我們簡要回顧了中國傳媒研究不同歷史階段的發(fā)展歷程。雖未窮盡所有的研究內容,但管窺中可以看出,在“解放思想、事實求是”的方針指引下,經過幾代傳媒研究者的不懈努力,中國傳媒研究已經在理論體系的建構和拓展上形成了自己的初步規(guī)模,其研究主體逐漸從感性認識走向了理性思辨;研究內容也從以往更加重視傳媒實踐的研究轉向了對傳媒理論的探索;研究方法與視野正日益走向多維與多元,并且在人才培養(yǎng)與學科建設上都有了很大的進步。
但不可否認的是,目前的傳媒研究無論在具體的研究成果還是學術影響上,與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的其他學科相比仍存在著較大差距,且傳媒研究與傳媒實踐的發(fā)展之間也存在著明顯的滯后性。具體而言,主要有三個方面的問題:一是傳媒研究者的知識結構缺少相關的社會科學專業(yè)訓練和開闊的人文綜合素養(yǎng),研究方法的選擇以及研究模型使用上也較為單一;二是大多數的研究成果還停留在對具體傳媒現象的描述、歸納與總結上,即便是所謂的前瞻性、戰(zhàn)略性、對策性研究也大都停留在對資料的整理和感性預測階段;三是理論建設方面以介紹新理論新知識的內容居多,從學理的角度對傳媒做系統(tǒng)的、全面的、深入的研究很少,而且在借鑒吸收外國傳媒理論時,往往忽視了跨語境的理論移植問題,簡單地生搬硬套,不能合理有效地闡釋中國傳媒現狀及規(guī)律。
傳媒理論是傳媒作為一種文化形態(tài)的實踐積累、總結升華。如今,我們已經進入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在新的時代背景下,傳媒對于中國乃至世界的發(fā)展進步正起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重要的作用,這也對我國傳媒研究未來的發(fā)展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面對不斷活躍著的傳媒實踐,傳媒研究應當具有怎樣的目標,怎樣的追求?如何正確對待傳媒研究與傳媒實踐之間的關系?如何保障我國傳媒研究的健康、協調、可持續(xù)發(fā)展?這些都是擺在我們傳媒研究者面前亟待解決的問題。從這些問題來看,中國傳媒研究未來的發(fā)展之路任重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