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立東
(遼寧大學哲學與公共管理學院,遼寧 沈陽 110136)
哲學以追求真理為己任,柏拉圖通過對“理念”(idea)的追求彰顯了這一點,并以此奠定了西方形而上學的根基。圍繞理念的來源問題,歷來有先天和后天之爭,在古希臘哲學那里體現為自然和約定的區分。這種區分由于20世紀哲學的語言轉向凸顯為語言哲學中的語法學與語用學的關系,語言分析一時間成為了解決哲學問題的主要方法。但是隨著語言哲學的歷史演進,形而上學問題不再成為被拒斥的東西,而呈現出通過語言分析去領會形而上學的秘密。柏拉圖《克拉底魯》篇最早地體現出了語言分析與形而上學的關聯,所以對其重新加以研究具有重要意義。
約定論中最主要的概念是“規范”。規范(nomos)被赫摩根尼等人用來表示成文法或不成文法(written or customary laws and rules),它無疑是人為的,不僅是由人為制定的,而且是由人為來改變和修正的。
從對話中不難看出,赫摩根尼主張的是語詞約定俗成,在這里,我們認為赫摩根尼的約定論遵循的是一種“簡單發聲——形成公約(convention)——具體指物”的理論體系。除此之外,他還認為同樣的一種東西在不同層面都有著不同的名稱。
赫摩根尼的主要觀點可以分為以下幾方面:其一,名稱的正確性除了約定俗成和人們一致同意的之外,不再有其他的原則(384d);其二,一個命名者提出的任何名稱都是正確的,即使更換,新名稱也和老名稱同樣正確(384d),這一點明顯繼承了普羅泰戈拉派“人是萬物的尺度”的觀點;其三,所有名稱都蘊涵著一種習俗和使用者的習慣(384d),這也是約定論支持者與自然論支持者分歧最大的一點,因為他們的觀點建立在“自然并沒有把名字給予任何事物”的前提上。
而赫摩根尼與蘇格拉底爭執中所持的不同觀點主要有以下幾方面:其一,赫摩根尼認為名稱是任意制定的,在約定俗成的基礎上,任何名稱都有其存在的可能;蘇格拉底卻認為名稱應與自然事物保持某種必然上的聯系,因此名稱不能是任意的。其二,赫摩根尼認為任何由命名者制定的名稱都有其正確性可言,前提是必須要遵守約定;蘇格拉底卻認為名稱的正確性并不具備普遍性,否則會有相對主義傾向。其三,赫摩根尼始終堅持名稱的正確性只蘊含在人為賦予事物名稱這一過程當中;蘇格拉底卻認為名稱有客觀意義上的正確和虛假之分,而命題之真假恰恰與事物本身的性質有關,若事物存在,則命題為真,反之亦然。
克拉底魯對于名稱正確性的討論是建立在是否與事物本質相合的意義上的,而又因為他相信類似于赫拉克利特“一切皆流,無物常住”的觀點,因此克拉底魯的名稱便也具有了流變的性質。
蘇格拉底與克拉底魯爭論的焦點主要集中在“事物到底是通過具體聲音被指稱,還是另有被言說的他法”以及“名稱到底是根據事物本真的形象被制造的模仿物,還是僅僅在于語詞上的指代意義或單純的語音模仿”等問題上。
承接蘇格拉底與赫摩根尼的爭論,克拉底魯對于“事物存在與否是否影響名稱的正確性”這一問題給出了自己的解釋,他也持與赫摩根尼相類似的態度,即名稱沒有真假之分,但他給出的理由有所不同:首先,克拉底魯認為語詞的用法根據自然原則,是有對錯之分的。其次,存在方能言說,言說之物定是以其存在為前提的,不存在的事物并非蘇格拉底所講的“虛假”,而是根本不能言說,即使言說,也毫無意義。而蘇格拉底在這一點上給予他的反駁是:盡管名稱在自然意義上是不符合事物本質的,但仍可以通過人為的規定使它有正確之可能。
蘇格拉底最終還是懸擱了對于名稱不正確性這一問題的判斷,并始終以一種無知者的姿態,提出意見,參與討論,因此他并沒有明確給出對于哪種學說的強烈贊同或強烈批判,并且還在最后對克拉底魯說“當你哪一天回來的時候,給我上一堂課”(440e)。但我們仍可以在字里行間中看出,蘇格拉底盡管更大程度地贊同自然論的觀點,認為合適名稱的給出還需遵循自然意義上合適的途徑,但他并未否認許多名稱的來源就是約定的結果。
對于柏拉圖的觀點,在對話中并沒有得到明確的印證,Richard Robinson就曾指出柏拉圖是反對自然論的約定論者[2];也有學者認為柏拉圖對兩種觀點皆持反對意見;還有人做出了一種妥協,認為柏拉圖通過“認為聲音在自然意義上是必須的”、“作為名稱的標記或類需經約定而成”等方式,消解掉了兩種觀點不可逾越的鴻溝;然而更多的說法,還是贊同柏拉圖式的反對約定論的自然論者。
不可否認的是,柏拉圖筆下的人物雖具有一定的歷史真實性,但歸根結底,他們終究是“越俎代庖”地充當著柏拉圖的發聲者的角色,因此若想探究柏拉圖的真實意義,我們除了要對對話參與者的觀點窺豹一斑,更不應該忽視隱藏在角色背后的那個執筆者柏拉圖所想要表達的立場。
既然我們在這里討論命名問題,那么索性從作者自身之名“柏拉圖”入手,不失為一種新奇的方式。
根據犬儒學派的代表人物第歐根尼的記載,柏拉圖的名字曾經發生過一次有意思的轉換,即從“Aristocles”(Аριστοκλη)到“Plato”(Πλατων)的轉變,前者是源自雅典社會的傳統跟隨其父(或祖父)的一種命名方式;而至于后者,第歐根尼則聲稱是他的摔跤教練將他命名為“Plato”,一說是由于他身材結實粗壯(πλατúτη),一說是由于他前額寬闊(πλατú)。如果我們姑且相信這一時間的真實性,如同蘇格拉底(Σωκρǎ′τη)選擇以“全部”(σω)和“權力”(κρατο)來稱呼自己一樣,柏拉圖也是通過一種對“內在屬性”的概括來為自己命名。那么從這一點來看,柏拉圖似乎是站在“克拉底魯主義者”的角度,他之所以放棄了之前的“Aristocles”,是因為或許受到了克拉底魯所說“that was your given name not your real name”[3]的影響,認為名稱在指示相應事物的同時,也承擔著將其與他者區分開來的任務,因此它必然要有對于事物本質的囊括,如“力量”之于蘇格拉底和“強壯”之于柏拉圖,這些都不是后天生發出來的偶然要素。
蘇格拉底論述相同形式的工具可能由不同的金屬材料鑄造(389d~390a),以求說明同一件事物的名稱在不同的命名者處可能會有不同的音節、字母及發音。他提出雜多的名稱唯一不可改變的共同之處就是他們必須保持相同的“型”,而這實際上也是源自柏拉圖的一種形而上的論斷,即這種名稱的形式在命名的過程中起到的作用是將此物的“存在”(εστιν)良好地展現出來以作為區別他物的工具,蘇格拉底把它稱為內在的“力”[4]。
這種所謂的“名稱的形式”,并不同于事物的形式,這便是命名這項技術的高明之處,它并不像音樂、圖畫等藝術活動采取對于事物本身的聲音、形狀、顏色進行摹狀的方式,而是在某種程度上對于事物“存在”本身的一種模仿。這也正是柏拉圖要借蘇格拉底之口批判赫摩根尼的地方(422e~424a),在他那里,如果僅僅停留在對事物某一屬性的模仿上,那就并沒有達到命名的目的,因為這種模仿是重疊失真的,即用聲音或顏色去描摹事物的時候,本身還潛藏著一種對于彼聲彼色的模仿,這種二次加工很容易導致謬誤的產生,“名稱的正確性”也因而難以得到保證。如此一來,名稱在蘇格拉底,或者說在柏拉圖那里,更多的是一種對于“存在”的象征,這便自然而然地使命名問題與“是”或“存在”這個形而上的問題有了千絲萬縷的聯系。然而,名稱在這里雖然是直達事物本質的東西,但他并不是對事物所有屬性的一種囊括,它只是對于“being”的一種精準捕捉,對于這一點的討論,在亞里士多德關于“類”的學說中也有所涉及。
柏拉圖筆下的三個人物似乎都秘而不宣地承認——語言的主要功能是表示現實,即“知道名稱的人便是知道事物本身” (435d)。 但是直至此篇末尾,語言與現實之間的復雜關系在柏拉圖這里,也并沒有得到很好的解決。我們只能夠通過蘇格拉底的只言片語認為在他的觀念里,語言似乎是不可信的:
其一,名稱是跟隨著語言使用者們代代相傳的,而語言恰恰又是一種遺傳品,因此無論是從字母、音節、發音,還是從命名的基本法則來看,都是傳承下來的東西。名稱又是命名者根據其所了解到的現實而確立的,但由于我們并不知道它所了解到的現實是否正確,所以必須向蘇格拉底說的那樣“保持謹慎”。那么即便他們所理解的名字完全符合現實,但如果我們所遵循的包括字母、音節、發音、命名法則等一系列環節的任何一環出現錯誤,我們就有可能在代代相傳中重復這樣的錯誤,以致于語言越來越不可相信。
其二,即便果真如同克拉底魯所堅持的那樣,即各種名稱之間似乎都相互支持,并構成著一個連貫和充分統一的命名體系。但這種一致性在蘇格拉底看來并不能作為其正確性成立的充分條件,因為這并不能避免“群盲”的出現。
其三,與其說蘇格拉底同意命名者是一個非人近神,或者類似超人的存在,倒不如說他更傾向于承認這種命名的能力不過是超驗的而已,因為從他強調名稱制造者們依舊需要人來監督來看,他顯然不認為名稱是一個神圣的事情。
總之,在柏拉圖看來,語言并不是通往現實的捷徑,與此相反,它恰恰是不值得信任的,因為這些名字既不能夠包涵現實的可靠信息,也沒有神圣起源,甚至不能確認他們是否與事物表示相同的東西。
盡管《克拉底魯》篇所體現出的一些詞源學角度的語言觀與當今學界的研究議題相比,稍顯老套,但如果對這些問題加以重溯,我們仍舊可以發現一些新奇的思路,無論是錯誤的還是懸而未決的,都不失為今后對于此類問題再探討的有效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