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泉
(洛陽理工學院 人文與社科學院,河南 洛陽 471023)
無論是文藝復興時期以來的西方世界,還是近代以來的中國,都發生了一系列前所未有的“重大的變革”,與這些變革相關的有許多重要的觀念,其中最重要的當推“世界”觀念。近代以降,持續的變革成了近代中國的一大特質。其間,國人對“世界”的理解與訴求在很大程度上改變或左右著近代中國政治和文化發展、變革的走向與節奏,影響著各種政治和文化力量的消長,也書寫了一部有中國特色的世界觀念史。孫中山作為開啟中國政治近代化閘門的偉人,在他59年的人生旅途中,有50%的時間是在異國他鄉度過的。為推進中國的近代化事業,他的足跡踏遍了世界各地,正是這種主動接觸世界的行為,使其對于“世界”的理解有了更為廣闊的視野和深度。本文試圖從孫中山的《建國方略》探尋其對于“世界”的獨特領悟與界定。
“回顧當年,予所耳提面命而傳授于革命黨員,而被河漢為理想空言者,至今觀之,適為世界潮流之需要,而亦當為民國建設之資材也。乃擬筆之于書,名曰《建國方略》,以為國民所取法焉。”[1](P3)這是孫中山作《建國方略》的初始動因,即順應“世界”潮流。一種能給社會帶來巨變的觀念通常是由異見者來供給的,雖然異見不見得都能成為這一類的觀念。如明末清初,西方天文學中的“地球說”傳入中國,被許多士大夫視為邪說。鴉片戰爭后許多開眼看世界的中國人,面對來自域外的各種“異見”,不禁發出了“千古未有之奇變”的嘆息。在近代中國,人們對西方的許多舶來品的認知大都經歷了一個從難以理喻、無法接受到可以接受甚至心向往之的“期盼”的過程,“世界”觀念亦然。
《建國方略》之《孫文學說》就是從心理建設角度,力圖破除“知易行難”這一中國人幾千年來信奉的教條,為人們認知“世界”提供科學啟蒙和理性啟蒙。以人們日常的電學、飲食、造船、作文、筑城、建屋、用錢、開河、化學、進化等十事為證,說明知比行艱的普遍現象。比如,“乃民國元年時,作者曾提議廢金銀,行鈔券,以紓國困而振工商,而聞者嘩然,以為必不可能之事。乃今次大戰,世界各國多廢金錢而行紙幣,悉如作者七年前所主張之法。蓋行之得其法,則紙幣與金錢等耳。”[1](P24)正是因為奉行這種“知易行難”的認知,國人才會在對“世界”的認識上裹足不前。早在萬歷十一年(1583年),艱難進入中國的利瑪竇,為了滿足和贏得肇慶當地中國官員的好奇和好感,首次展示了他帶來的世界地圖,并于第二年又刻了第一幅中文世界地圖《山海輿地全圖》。萬歷二十九年(1601年),利瑪竇又獻給萬歷皇帝一冊記載世界許多國家情況的《萬國圖志》。可過了兩個多世紀,才有如魏源、林則徐般的中國人敢“開眼看世界”;而至孫中山辛亥革命時期,仍舊只有少數開明之士能直面“世界”和“中國”。就孫中山所言,無論飲食、作文、建屋,還是筑城、開河、電學,甚至“自古制器尚象,開物成務,中國實在各國之先。而創作之初,大有助于世界文明之進步者,不一而足。如印版也,火藥也,瓷器也,絲茶也,皆為人類所需要者也。更有一物,實開今日世界交通之盛運,成今日環球一家之局者,厥為羅經。若無羅經為航海之指導,則航業無由發達,而世界文明必不能臻于今日之地位。”[1](P43~44)中國曾在世界的發展中發揮了巨大的作用,只有打破“知易行難”的迷信,認識到晚清中國遇到了一個高度的“異質文明”和空前未有的挑戰,認識到必須用一種超常的方式和途徑加以面對,喚起國人自覺的整體性精神動員,才能真正面對和解決彼時中國的危機。這也是孫中山將其放在《建國方略》第一篇的用意。
“國際”一詞最早出現于1897年康有為的《日本書目志》中有關國際法的書名。*參見金觀濤、劉青峰:《中國現代思想的起源:超穩定結構與中國政治文化的演變》(第一卷),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附錄的政治術語解釋。次年,他在奏折中提到“國際公法”:“其民法、民律、商法、市則、舶則、訟律、軍律、國際公法,西人皆極詳明,既不能閉關絕市,則通商交際勢不能不概予通行。然既無律法,吏民無所率從,必致更滋百弊。”*康有為:《上清帝第六書》(1898年1月29日),載《康有為政論集》(卷一),上冊,第197頁。1900年,他在一篇文章中提到“國際”一詞來自日本。“英國政府非欲以宗主權問題討議于共和國。今共和國雖自認為國際(日本以國與國相交曰國際)上之主權國,然毫無法律上與歷史上之證據,安足取信哉?”*康有為:《英國杜國之主權問題》,《清議報》第三十四冊(1900年1月31日),第8頁。梁啟超也認為“國際”來源于日語,但他將“國際”理解為交涉:“交通之道不一,或以國際(各國交涉,日本名為國際,取孟子交際核心之義,最為精善,今從之),或以力征,或以服賈,或以游歷,要之,其有益于文明一也。”[2](P13)在近代將“國際”一詞賦予更多意義和內涵的當屬孫中山。在《建國方略》中,屢次出現“國際”這個概念。“余以為舍國際共同發展中國實業外,殆無他策。此政策果能實現,則大而世界,小而中國,無不受其利益。余理想中之結果,至少可以打破現在之所謂列強勢力范圍,可以消滅現在之國際商業戰爭與資本競爭,最后且可以消除今后最大問題之勞資階級斗爭。如是,則關于中國問題之世界禍根可以永遠消滅,而世界人類生活之需要,亦可得一絕大之供給源流,銷兵氣為日月之光,化兇厲于禎祥之域,顧不懿歟!”[1](P107)“從利益問題論之,開發廣州以為一世界商港,實為此國際共同發展計劃內三大港中最有利潤之企業。”[1](P164)“國際”一詞在孫中山那里有了與“世界”既相同又不同的詮釋。
早在1901年,梁啟超在《中國史敘論》中,從“競爭的世界性范圍”角度,把“近代中國”界定為“世界之中國”,它相對于古代的“中國之中國”和“亞洲之中國”。“世界之中國”作為中國歷史圖式中的一個新階段,與其說是近代中國的狀態,不如說是梁啟超的一種期待。這種期待反映了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的普遍心態。在由新生強勢帝國宰割的新的世界體系中,“世界之中國”一方面意味著傳統中國之世界體系(即宗藩和朝貢體系)的逐漸瓦解,另一方面也意味著中國必須在新的世界體系中重新確立自己的國家身份。而這種期待延續至孫中山,有了更為強烈和深入的表達,體現在關鍵詞上,就是“國際”。錢穆說:“近五十年來中國思想界之大毛病,一面是專知剽竊與稗販西洋的,而配合不上中國之國情與傳統;一面是抱殘守缺,一鱗片爪地捃摭一些中國舊材料、舊智識,而配合不上世界新潮流與中國之新環境。因此,此雙方面同樣夠不上有領導中國走向新生之時代要求的一番大任務。”[3](P278)孫中山以其敏銳的感知與宏闊的視野,用“國際”一詞涵蓋了對于中國進入“世界”的一切理想和想象。
《建國方略》中的《實業計劃》一篇用英文寫作,原名為TheInternationalDevelopmentofChina。顯然,孫中山看待中國的發展是以“international”(國際)為基點的,這與政治上的“world”(世界)含義有著本質的區別。“國際”更加看重的是“inter”,也就是國與國之間的聯系、協作,希望晚清政府能在國際關系上要求平等。長期以來,中國人所信奉的“中國中心觀”由世界“自然地理”意義上的中心和非自然性的“人文政教”意義上的中心兩個層次構成。在世界自然地理意義上的中心論被逐漸打破后,更多的國人仍然固守中國中心是人文政教意義上的。這是中國人自我繪制的世界秩序圖像,所以才會有“華夏之辨”“夷狄之爭”。鴉片戰爭后,中國與世界的關系發生了質的變化。在新的世界秩序中,晚清政府與帝國主義的所謂國際關系,是針對國際權力的爭奪而展開的,也是話語權的爭奪。很明顯,晚清政府在這場爭奪中,不得不淪為輸家。當中國人立足于這種殘酷的新的世界秩序時,“自強”便成了中國享受“國際”權利的條件。
中國在悠久的歷史中逐漸演變并形成的思考和處理與外部世界關系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是由宇宙天道秩序相連的原理、規范、慣例等構成的體系,我們所熟知的“朝貢體系”是其表現或一部分。當我們簡單地用“閉關自守”“夜郎自大”等思維定勢看待那幾個世紀古老中國與外部世界的關系時,就往往不會考慮為什么會這樣做,又是在多大程度上這樣做的。如果更深入地探討,是否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入手:晚清政府是如何劃分內外界限及如何構想“世界”的?它是如何認識和處理與外部世界的貿易秩序的?它是如何認識和處理與外部世界的法律秩序的?這些問題為我們提供了觀察和思考晚清政府對待外部世界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而不是僅僅從某種儀式、某種器物、某個運動孤立單一地探尋。如果將這幾個問題匯集到一個詞,那就是“國際關系”。這個詞對于現代人而言,是已經融入至社會、生活中的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詞匯,但在清末民初,卻是很難去體味與認知,甚至在國力衰微之際是遙不可及的。
自15、16世紀開始,世界從分散發展到整體發展的轉變過程開始發生,這一發展轉變的過程經歷了幾個世紀,直至19世紀末20世紀初,才最終形成了資本主義世界體系,世界也才成為不可分割的整體。在世界從分散到整體發展的重大轉變剛剛開始發生的時候,世界各地區、民族從整體來說,呈現的是相對隔絕的狀態,也就是說,當時各地區、民族間的孤立發展是常態,相互交往則處于區域性發展狀況。15、16世紀以后,海上交通的空前發展、地理的新發現,催發了西歐的社會巨變,使西歐從此跨出了歐亞大陸,大踏步地走上海外擴張的道路。伴隨擴張的步伐加劇,人們的地理知識大大豐富了,世界各國之間的聯系也大大加強了,以往的隔絕狀況逐漸被打破,世界逐步成為一個整體。孫中山認為,中國的經濟利益與世界各國的經濟利益是互為一體的。“中國實業之發達,固不僅中國一國之益也,而世界亦必同沾其利。故世界之專門名家,無不樂為中國效力,如海客之欲為荒島孤人效力者一也。”[1](P81)至于過去的所謂國際戰爭以及國際間的商戰,都是由于沒有合理地投放各國資本和技術力量的結果。他強調,中國的經濟利益非但不致與世界各國的經濟利益相沖突,而是相互聯接在一起。
“故從來若欲有所改革,其采法惟有本國,其取資亦盡于本國而已,其外則無可取材借助之處也。是猶孤人之處于荒島,其所需要皆一人為之,不獨自耕而食,自織而衣,亦必自爨而后得食,自縫而后得衣,其勞苦繁難,不可思議,然其人亦習慣自然,而不知有社會互助之便利,人類交通之廣益也。”[1](P76~77)他用最為簡單的道理,形象地將中國自給自足小農經濟的圖畫一一道來,也用最為樸實的比喻,將中國與世界的息息相關羅列在世人面前。這里沒有魏源們對于世界的艷羨驚嘆,沒有曾國藩們對于世界的欲拒還迎,沒有郭嵩燾們對于世界的努力融入,沒有梁啟超們對于世界所表現出的強烈的國家意識,有的只是平靜地將中國放置于世界民族之林,平等地看待中國與世界的交往。那是一種團結與協作,不是屈服與被索取。
觀念的流變離不開觀念人物。在西方觀念的流變史上,有一些公認的偉大的觀念人物及其經典作品,近代中國則有其特殊性。作為一個后現代化國家,且處于一個兇險的國際空間與復雜的國內政治生態中,很難想象中國的觀念人物也像西方的同道者那樣,為觀念而觀念,并從容地思辨、精心地建構一個成熟而嚴密的觀念體系。他們必須與時間賽跑,不僅要擔道義,更要擔救亡。革新努力不斷遭受挫折,此種挫折勢必要求觀念人物不間斷地提供新的既能感召當道者,又能鼓動民眾的具有救亡功效的觀念。這樣,許多觀念人物更加具有政治人物甚至政治領袖的屬性,這不僅沖淡了觀念人物的職業化的屬性,使他們普遍患有思想貧血癥,也使得他們供給社會的觀念更像一些可操作的政治口號,而觀念應有的深邃與理性成分不足。孫中山也不例外。我們在肯定他對于世界觀念發展的貢獻的同時,亦要看到對于他所處的“世界”,孫中山還缺乏更為本質的認識。
從國家權力來說,我們可以把晚清政府與外部世界的沖突,看成是兩種權力體系的沖突。一種權力體系是經過了工業文明和經濟革命而被新型武器武裝起來的歐美世界列強,還有后來加入這個列強陣營的日本等新帝國體系;另一種權力體系是仍然在延續著傳統社會的政治、經濟和生活,一個帝國與其周邊的藩屬構成的主從關系的老帝國體系。毋庸置疑,這兩種體系的沖突和對抗是不可避免的。因為老帝國體系要竭力維護它的權力體系,一心一意地想保持現狀;而新帝國體系則堅決要改變老帝國體系所守護的,改變它的支配性。
孫中山看到了未來中國與世界團結協作、共同發展,但沒有將之納入他的時代語境中,在那個時代,中國的世界體系是在歐洲體系之外的一個權力體系,新帝國體系實際上就是要打破這一權力體系,改變“既有狀態”。新帝國體系不僅要打破晚清政府自身的權力支配,而且也要打破圍繞晚清政府而建立的藩屬關系。所以,在彼時,兩個新老帝國的權力體系是不可調和的,真正意義上的平等的團結協作的國際關系也就成了理想的烏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