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瘋狂的孤獨戰士

摘 要：魯迅在小說《狂人日記》中塑造了一個經典的立人思想戰士形象——狂人。魯迅的立人思想受到了德國哲學家尼采超人哲學很大的影響。許多研究者將魯迅筆下的狂人同尼采提出的超人進行對比。然而，實際存在的狂人與虛無縹緲的超人之間可比性并不大，宣揚立人思想的狂人與宣揚超人哲學的查拉斯圖拉之間更具備可比性。狂人和查拉斯圖拉兩者之間的反抗和處境是相似的，他們主張打破傳統桎梏，宣揚新思想，卻不為大眾所理解。但是狂人和查拉斯圖拉的思想內核與終極目的卻是不同的，這也有助于進一步分析魯迅思想的形成與發展。

關鍵詞：魯迅；尼采；狂人；超人；查拉斯圖拉

魯迅作為現代文學最負盛名的作家，善于博采眾家之長，不斷完善自己的思想。與魯迅頗有交情的劉半農就曾經贈給魯迅一副聯語——“托尼學說，魏晉文章”，據說魯迅也比較認可這一評價。 “托尼學說”中的“尼”即為德國著名哲學家尼采。魯迅曾經讀過并翻譯過尼采的代表作《查拉斯圖拉如是說》（也有譯為《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等），尼采在該書中借查拉斯圖拉這一看似瘋癲的人之口提出了超人及超人哲學。魯迅早期接觸并接受了尼采的超人學說，并深受其影響，這也直接反映到他的創作中。唐弢在1939年1月的《魯迅風》創刊號中曾說到“魯迅是由嵇康的憤世，尼采的超人，配合著進化論，進而至于階級革命論的”。 在魯迅的作品中，能發現很多尼采哲學的痕跡，尤其是超人哲學，其中頗具代表性的便是《狂人日記》。

對于《查拉斯圖拉如是說》及超人哲學與《狂人日記》的研究，有部分學者是從形象對比分析的角度來進行，如對超人和狂人的對比。實際上，狂人這一形象與《查拉斯圖拉如是說》一書中的查拉斯圖拉更具相似性與可比性。而研究者既有的研究成果，對分析比較查拉斯圖拉與狂人提供了較多的例證。

一、更相似的兩個形象——查拉斯圖拉與狂人

在《查拉斯圖拉如是說》一書中，尼采借查拉斯圖拉之口提出了超人，并用詩化的語言闡述了超人哲學。對于魯迅《狂人日記》受到尼采超人哲學影響這一問題，已經有很多專家學者進行了詳細論述。而對兩部作品中的形象進行分析的文章大多是對比分析了超人與狂人兩種形象。實際上，尼采眼中的超人，并不是實際存在的人類，而是一種被超越的人類，是極具個性和創造性，不再受任何傳統的思維、思想以及道德束縛的人。也就是說，超人是一種還未產生過的人的類型。而《狂人日記》中的狂人則是一個實際存在的人，是一個在鐵屋中瘋狂吶喊的人，是反抗封建禮教的孤獨的戰士。狂人生活的年代，已被封建禮教侵蝕了千年，幾乎每一個人都成為封建禮教的維護者與執行者，揭露出封建禮教“吃人”本質的狂人在他人看來就是一個瘋子。在尼采的《查拉斯圖拉如是說》中，查拉斯圖拉作為一個實際存在的人，是人類中的覺醒者。查拉斯圖拉身處的時代，西方傳統思想占據主流，而他卻向人們宣告“上帝死了”，撼動了西方思想的基石。查拉斯圖拉向人們宣揚超人，卻被大家嘲諷為瘋子。從這個角度來看，狂人與查拉斯圖拉的境遇更加相似。由此可見，查拉斯圖拉和狂人處于相同的層次，更具可比性。他們都被視為瘋狂的人，都被大眾所不理解，被傳統道德所不容，而兩者又都是作者為宣揚自己思想所塑造的形象。

二、瘋狂的新思想戰士——兩者的相似點

狂人與查拉斯圖拉作為反抗舊道德、宣揚新思想的先鋒，兩者所處的都是舊道德牢牢桎梏人們思想的時代，所面臨的阻力是類似的。但是，他們的反抗也是類似的，二人不畏懼他人不理解甚至嘲笑的眼光，敢于將自己堅信的真理向大眾宣揚，敢于同舊道德宣戰，做孤獨的戰士。

1.眾人難以理解的瘋語者。

查拉斯圖拉從下山宣揚自己的思想開始，便給人以一種瘋狂的感覺。他提出“上帝死了”這一驚世言論，對于以上帝為信仰的西方傳統社會來說無疑是一個重磅炸彈，必將掀起巨大的波瀾。但是，對于基督教思想根深蒂固的社會和人們來說，查拉斯圖拉勢必會被大家不理解，甚至嘲諷。如《查拉斯圖拉如是說》的序篇中經常被研究者引用的一段，即查拉斯圖拉在市集上向大眾宣揚超人時所講的話：

“我教你們什么是超人。人類是應當被超越的。你們曾作怎樣的努力去超越他呢？

直到現在，一切生物都創造了高出于自己的種類，難道你們愿意做這大潮流的回浪，難道你們愿意返于獸類，不肯超越人類嗎？

猿猴之于人是什么？一個譏笑或是一個痛苦的羞辱。人之于超人也應如此：一個譏笑或是一個痛苦的羞辱。

你們跑完了由蟲到人的長途，但是在許多方面你們還是蟲。從前你們是猿猴，便是現在，人比任何猿猴還象猿猴些。

……

超人是大地之意義。讓你們的意志說：超人必是大地之意義罷！

……

真的，人是一條不潔的河。我們要是大海，才能接受一條不潔的河而不致自污。

現在，我教你們什么是超人：他便是這大海；你們的大輕蔑可以沉沒在它的懷里。

……

那將用舌頭舔你們的閃電何在？那應當給你們注射的瘋狂又何在？

現在我教你們什么是超人：他便是這閃電，這瘋狂！”

人們認為查拉斯圖拉在說瘋話，態度非常冷淡，甚至是嘲笑。就連查拉斯圖拉自己都認為“他們的笑里有怨恨，他們的笑里有冰霜”。

《狂人日記》中的狂人，在作品中直接被他人認為是瘋子，他所說的話也全都是瘋話。許多研究者曾指出，狂人在勸轉他的大哥時所說的“瘋話”，與查拉斯圖拉在集市上對人們說的“瘋話”十分類似——

“……大約當初野蠻的人，都吃過一點人。后來因為心思不同，有的不吃人了，一味要好，便變了人，變了真的人。有的卻還吃，——也同蟲子一樣，有的變了魚鳥猴子，一直變到人。有的不要好，至今還是蟲子。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何等慚愧。怕比蟲子的慚愧猴子，還差得很遠很遠。”

這兩段話不僅在比喻上相似，在思想上也有相通之處。都表明人還有動物性的地方，還不能稱之為“真正的人”，還需要進一步發展。

查拉斯圖拉與狂人雖然都在宣揚新的思想，但在眾人眼里都是難以被理解的瘋語者，只能成為被他人嘲諷的對象。對于被舊的傳統道德洗腦的人們而言，進步的社會和人類是難以想象的，查拉斯圖拉與狂人宣揚的這些言論就如癡人說夢一般。查拉斯圖拉與狂人在那樣的背景下，只能成為孤獨的反傳統戰士。

2.敢于挑戰傳統、打破權威的戰斗者。

人，一直是尼采關注的中心。尼采摧毀了傳統的精神哲學，提倡個體本位。尼采對傳統的思想文化和道德觀念持批判態度，就是要摧毀它們的權威地位，因為它們限制每一個獨立的人所獨具的非理性的生命和本能，要沖破這些桎梏，要重估一切價值。重估一切價值，便可以為新的時代的到來掃除一切障礙，而能夠進入這個新的時代的精英便是超人。前文提到，查拉斯圖拉就如尼采的替身，代他在書中宣揚了超人思想。查拉斯圖拉敢于說出“上帝死了”，就是要摧毀西方社會長期存在的傳統精神哲學，摧毀舊的權威。

魯迅的立人思想，首先提到的是對“人”的看法。如錢理群先生所言，魯迅強調人要追求“個體的”、“精神的”“自由”。錢先生在《話說周氏兄弟——北大演講錄》一書中，系統闡述了立人思想，他在書中指出，魯迅強調人的思想行為“必以己為中樞，亦以為終極”，即人自己就是自己存在的原因，個體自身就有存在的意義，就是終極。這與尼采提倡個體本位的思想如出一轍。魯迅強調個體自由，反對一切壓抑個體精神、個體獨特性的思想和行為，所以魯迅反對封建倫理道德。這同尼采批判泯滅個性的傳統價值，提出重估一切價值的思想十分相像。

狂人敢于揭露出泯滅人性的封建禮教制度，敢于同維護封建禮教的衛道者抗爭，敢于踹“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簿子”，他要做的就是摧毀舊的封建道德，摧毀封建思想權威，提倡立人的新思想。可以說，通篇《狂人日記》，就是一張控訴“吃人”社會罪行的狀書，就是一份討伐“吃人”的舊社會的檄文。所以說，狂人與查拉斯圖拉一樣，都是敢于挑戰傳統、打破權威的戰斗者。

三、飄渺與現實——兩者的不同點

雖然查拉斯圖拉與狂人都是敢于挑戰傳統、打破權威的戰斗者，但是他們的思想內核不同，其戰斗的目的也不同。

1.堅持自我超越的查拉斯圖拉與堅持進化論的狂人。

在前文中所提到的查拉斯圖拉勸轉眾人和狂人勸轉大哥時的話，看上都像是在表達進化論的觀點，但是尼采和魯迅在這一觀點上的看法是不同的。尼采曾在他的作品中抱怨說“超人”一詞“幾乎到處都被漫不經心地按照那樣一些價值含義來理解……別的博學的笨蛋則因為這個詞而懷疑我是達爾文主義者……”根據周國平的分析，尼采本人反對社會達爾文主義，因為“在他看來，進化不利于杰出個體，反而有利于‘末人的生存和繁衍。如要用生物學術語來表達，毋寧說超人的產生要靠人工選擇而非自然選擇，也就是要靠人類有意識地創造條件。”在查拉斯圖拉看來，即使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人，也是“太人性”了，他們也是“末人”。所以他渴望新的人類——超人的出現。也就是說，查拉斯圖拉宣揚的超人“是人類自我超越的一個目標，而不是進化的結果”。

魯迅在求學時期接觸到很多思想，除了尼采哲學之外，對魯迅同樣產生巨大影響的還有達爾文的進化論。事實上，魯迅接觸到進化論的時間比接觸到尼采哲學的時間要早——魯迅早在南京求學時期，就已經反復研讀過嚴復翻譯的英國生物學家赫胥黎的《天演論》。魯迅在后來也回顧道：“我一向是相信進化論的，總以為將來必勝于過去，青年必勝于老人。”前文當中說到的狂人勸其大哥不要吃人時所講的那段話，雖然來源于尼采，但是其中還可以看出很明顯的進化論的思想。吃人的“野蠻人”便是“類猿人”，當它們不吃人并“一味要好”之后，也就成了“真的人”。魯迅認為，人與動物之間最本質的區別在于人具有的是人性，而動物具有的是獸性。而“野蠻人”之所以會吃人，是因為它們雖然已經具有了人性，但是仍然未能擺脫獸性。“野蠻人”只有徹底擺脫獸性，使得人性得到充分發展，才能成為“真的人”。顯然，在狂人的眼中，當時還是一個沒有擺脫獸性的人類社會。獸性的存在，壓抑著人性的發展，要想成為“真的人”，便要打破維護獸性的思想、文化和制度，這便又與立人思想相契合了。要把成為“真的人”的希望放在不斷進化的子孫后代身上，也就有了狂人在日記最后“救救孩子”的吶喊。

2.創造新人類與啟蒙舊國人。

超人如果要實現其實是比較飄渺的。魯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中曾說道：“但后期的《狂人日記》意在暴露家庭制度和禮教的弊害，卻比果戈里的憂憤深廣，也不如尼采的超人的渺茫。”魯迅覺得尼采的超人難以實現，因為尼采對現有人類是持否定態度的，對人類社會所有的傳統、思想甚至善惡標準都是否定的，而超人是現有人類通過個人的意志創造出的新的人類，這本身就很難實現。根據尼采哲學研究者的研究，尼采還反對英雄崇拜、社會達爾文及“天才迷信”觀點，幾乎所有可能與超人有關的思想及觀點都被否定，而這更為解釋清楚超人概念增加了很大的難度。

狂人是反封建的戰士，狂人站在立人的角度上所要立的是擺脫封建倫理束縛的“真的人”。從這一點來看，狂人更像是一個啟蒙主義者，他要啟蒙的是舊的國人，提倡的是新文化。狂人在控訴封建禮教制度下人類和社會的罪孽，要人們改過自新，要社會實現進步。這一思想與“五四”前后的許多啟蒙思想家一樣，且這一思想在五四文學革命時期達到頂峰。通過后來的革命實踐可以看出，許多國人已經醒了，他們同樣在為實現人與社會的進步而不斷斗爭。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成功，意味著我國已經推翻了封建倫理制度，開始進入到新社會中，人們也開始在為實現全面發展而努力。從這個角度上看，狂人的愿望實現了。

雖然查拉斯圖拉與狂人的形象存在著不同，但是他們都是為了打破舊傳統、提倡新道德而堅持抗爭的孤獨戰士。我們通過分析兩者之間的異同，還可以對魯迅思想的形成進行進一步梳理。魯迅的立人思想吸取了尼采超人哲學的合理內核，以人為中心，抨擊封建主義思想，呼吁實現人的充分發展。而狂人作為立人思想的戰士，揭露封建禮教“吃人”本質，呼吁“救救孩子”，可以說是人道主義者。這便是魯迅對超人思想的改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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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轉引自：閔抗生.《狂人日記》中尼采的聲音[J].魯迅研究動態，1986，第3期：第11-19頁.

作者簡介：

呂家瑞（1990— ），男，漢族，河北滄州人，現為河北大學文學院2015級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