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卓威
巴金作為中國20世紀的文學大師,縱觀他所著的所有重要作品,對社會中各色人等的生活狀態的描述鮮活而生動,特別是對在社會底層彷徨掙扎的一眾小人物,對他們悲慘的宿命,巴金有著不可釋懷的感傷,充滿了來自靈魂深處的戰栗和吶喊。北京電影制片廠攝制于1984年,由闕文導演的電影《寒夜》就是闕文和林洪桐根據巴金同名小說改編而來。電影通過對巴金原著中悲憫情懷和憂傷基調的種種詮釋,進一步彰顯了巴金作品獨特的精神內涵。
作為巴金生前創作的最后一部長篇小說,從1944年動筆到1946年完成,《寒夜》代表了其在小說寫作上的登峰造極。相比巴金早期的一些重要作品,《寒夜》的創作有了重要的藝術風格轉變。早期作品中,在彌漫著理想主義情緒和澎湃的敘事激情的背后,卻能感受到絕望的悲憫和沉郁的感傷。《寒夜》淡化了某些理想主義激情,松開憤怒的拳頭,潛入人物的內心世界去聆聽,以動蕩復雜的社會環境中底層小人物的艱難生存際遇和坎坷命運為敘事對象,悲憫情懷更加濃重,更加強化了巴老作品的悲劇意味和憂傷基調。電影《寒夜》很好地還原了巴金的原著意境,觀眾同樣被劇情深深打動,被苦澀的愛情、被凄苦的現實、稍縱即逝的片刻歡愉、汪文宣壓抑的情感、曾樹生內心的煎熬所觸動。影片從始至終充滿揮之不去的悲涼之感,山城重慶的濃濃霧靄、暗夜里長長的石階、狹小破舊的閣樓……壓抑的氛圍油然而生。汪文宣和曾樹生這對特殊時期的患難夫妻所面臨的情感、家庭和事業危機重重,讓觀眾在為之嘆息中又有所期待,可在期待中還是生出不盡的惋惜悲嘆。電影《寒夜》多次采用對比蒙太奇的手法來強調巴金這種悲憫與感傷的精神內涵。汪文宣和曾樹生在咖啡廳的對手戲中,就插敘了一段對過往幸福快樂時光的追憶。學生時代的曾樹生帶著一本扉頁上書寫著“為實現我們共同的教育理想而努力”的《中國教育改造》去圖書館找汪文宣,緊接著是在鄉間小河的木船上,汪文宣吹奏著口琴,曾樹生快樂地指揮著孩童們高歌,這樣的情景讓觀眾暫時抽離了他們所處的殘酷現實。但是,當鏡頭切回,昏暗的壁燈下二人隔著咖啡桌,汪文宣無盡地感嘆:“過去的事情就像在眼前。”曾樹生也意猶未盡:“從前的事真像是一場夢。”觀眾又被拉回二人所處的現實中來。影片這樣的對比蒙太奇運用即忠實了原著內容,又用電影獨特的視聽手段幫助觀眾了解情節和出場人物。而觀眾在思索“我們為什么不能跟過去那樣過日子?”時,越發對二人在動蕩時局之下的巨變產生悲憫之感。
一、 影片對故事背景的寫實性表達
電影《寒夜》用一段長達47秒的日軍飛機轟炸重慶的黑白資料作為全片的開頭,用最直接、最寫實的手法交代了故事發生的時代背景,將觀眾引入20世紀40年代的中國社會,用日本帝國主義的瘋狂行徑、飛機歇斯底里的嘶鳴、震耳欲聾的巨大爆炸、滿目瘡痍的焦土大地來表現國家外擾內患、瀕臨滅亡的危境。影片從一開始就營造了一種強烈的悲劇性敘事氛圍,這與巴金創作的現實主義風格相契合。
小說《寒夜》就是巴金恪守“作品的最高境界是寫作同生活的一致”的具體呈現,小說以抗戰時期為現實背景,其創作本身已不可避免地充斥著悲天憫人的痛楚和傷懷。電影《寒夜》在故事的背景展現中也特別注意與現實情況的吻合,影片中除主要人物采用普通話對白外,其余所有配角和環境人聲都使用地方方言。躲避空襲的百姓、小酒館的老板、賣抄手的小販、三輪車夫,包括街頭巷尾和廣場上的環境人聲等,都是一腔重慶方言,加深了觀眾對故事發生地重慶的直觀印象。另外,語言上的區別也暗藏了汪文宣一家因時局變壞而被迫逃亡到異鄉漂泊的背景交代,老百姓的凄苦與家國的臨危、民族的衰弱千絲萬縷地糾結在一起,生命如浮萍般隨波逐流。電影《寒夜》用角色語言上的地域差異標注出汪文宣、曾樹生和唐伯青這些漂泊的異鄉人與當時生活環境的格格不入,反映出與原來生活的極大反差。這樣的寫實性環境背景描述,是對生活苦難形態的逼真再現,更是忠于原著表現了對人類最基本的生存權利的深切關注,對人類現實命運的深刻體察和悲憫。
二、 影片對人物命運的悲憫情懷
不管是在生靈涂炭的戰爭年代,還是在富足美滿的和平年代,對于生存命運的關注總是能夠引起人們的深度思考。不可預測的命運,不僅是人的生活理想和現實遭遇的落差體現,還是人對現實的反抗、堅守初心的一種能力,反映了人與社會之間的和諧或矛盾狀態。電影《寒夜》將筆墨著重放在汪文宣、曾樹生、汪母和唐伯青等人物命運的表述上,通過不同角色對自身命運的態度,來區分不同角色對自我生命的覺醒程度。汪文宣懦弱性格的形成和甘受命運擺布的妥協意味著他對自我生存能力的懷疑,唐伯青生活狀態的頹廢和酗酒自殺的行為更是對現實生活的絕望和初心的徹底泯滅。相反,曾樹生面對現實坎坷的掙扎無疑是對命運不公的激烈反抗,展現出了強大的人格力量,更是對生命價值和尊嚴的堅持。電影《寒夜》對人物命運的關注和體恤,無疑秉承了巴金原著中對社會底層小人物悲慘的生存命運的觀照,既通過片中人物的際遇來對生存命運進行審視和反思,又將悲憫情懷通過人物在現實中的種種際遇流露出來。因此,電影《寒夜》對現實生活的呈現并不是著眼于宏觀角度,也不是把筆墨集中用在片面地揭示社會的主要矛盾上,而是將時代的大動蕩和階級的矛盾沖突作為片中人物生存的大背景,電影聚焦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身上,對其生存命運進行觀照,用近乎特寫般的鏡頭語言,給我們描繪了一幅動蕩年代底層小人物夾在生存理想與現實困境之間的浮世繪。
電影《寒夜》中汪文宣的第一次出場,從在夜幕下面對警察質詢時他那一聲唯唯諾諾 “我找人”和他一聽到防空警報就恐懼地癱軟在石階上,我們已經覺察到這個人物在現實生活中有著坎坷的命運,他已經失去了寶貴的東西,那將是一份永遠也找不回來的回憶和感情。片中的汪文宣從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知識青年變成了一個唯命是從的書局小職員,從一個大膽接受愛情的進步青年變成了一個面對感情糾葛束手無策的懦弱丈夫。在曾樹生決意棄家而去的那一場戲里,汪文宣從病床上爬起來面對正準備雙雙出走的曾樹生和陳主任,病重的他懦弱到只能是將妻子的行李默然地交到情敵陳主任手里。汪文宣面對與妻子的離別,除了言不由衷的一聲聲“嗯嗯”的應承外,對感情還在做最后的挽救:“你什么時候回來?我什么時候能見到你?”曾樹生敷衍著,“你不要著急,我到那兒就給你寫信。”汪文宣只能無奈地接受事實:“好的,我等你的信。”影片在二人情感糾葛的故事情節推衍中不斷地峰回路轉,在汪文宣的期待與失望、曾樹生的出走與留下的糾結中一波幾折。電影《寒夜》正是從汪文宣、曾樹生這樣的小人物的命運切入,將無盡的悲憫之情烙印在一個個小人物無力掙扎的現實經歷中,為那些沉浮在現實洪流中善良而無望的人們奏響了一段命運悲曲。
三、 影片對人性本質的觸及觀照
巴金對小人物生存境況的真情觀照,對苦難命運的執著關注,是為了沖破現實禁錮實現和諧美好的理想,重現人性之善。所以,巴金在小說《寒夜》中尤其對人物內心世界進行了細膩的描述,還特別強調了現實生活遭遇對人物心理狀態的直接影響。在巴金的著作中,充滿了對人性的觀照。在電影《寒夜》中,對于人性的觸及與觀照較為突出。影片將汪文宣和母親的母子情、汪文宣和曾樹生的夫妻情、汪母和曾樹生的婆媳情、曾樹生和陳主任的地下情等錯綜復雜的角色關系作為構筑人性狀態的倫理基礎。影片全景式地展現出人性的各種復雜狀態,一方面是人對物質、情愛和享樂渴望的自然屬性,我們可以看到片中那一碗五味雜陳的抄手、那一個來之不易的生日蛋糕、那一場幾分歡喜幾分憂的圣誕舞會……另一方面是人對主流社會渴望、對美好生活追求的社會屬性,我們可以看到汪文宣面對那一千塊被迫繳納的份子錢的無奈,曾樹生面對那一張飛往蘭州的機票的糾結……電影《寒夜》在這一幕幕人性的展示中,不論是汪文宣、曾樹生還是汪母和唐伯青都是悲劇性的結果,這也暗合了原著對人性本質的探求。
電影《寒夜》中較為復雜的人性刻畫就數曾樹生了。她生活在舊時代卻有著新思想,能夠支撐她在現實的泥沼中砥礪前行的是對愛與自由的不懈追求。一方面,曾樹生在黑暗中不斷尋找那一絲生活的希望之光,在現實生活中能夠自由地追求愛與被愛。影片中曾樹生深夜從圣誕舞會回來神采奕奕地推醒等她的汪文宣,汪文宣逢迎著問:“你今天玩兒得痛快嗎?”曾樹生眉飛色舞:“痛快!痛快極了!”濃妝艷抹的曾樹生還在享受著這片刻的精神自由。另一方面,曾樹生還要面對現實中汪母刁鉆刻薄的蔑視,丈夫不辨是非的妥協,陳主任死纏爛打的糾纏,才在心中浮現的對生活的美好希望被尖銳的現實矛盾劃破。曾樹生的生活仿佛成了一個死循環的矛盾怪圈,渴望人性自由的她,只能毅然決然地拋棄這個千瘡百孔的家庭婚姻,拋棄自身都不能拯救的丈夫,離開重慶這座禁錮人性的城市,她寧愿選擇出走那個未知的陌生之地西北蘭州,當曾樹生內心掙扎著從陳主任手中接過那張讓她與現實訣別的機票時,她的人性獲得了久違的舒展。再一方面,又可見曾樹生身上矛盾的存在,亂世中的極端自私心理導致對現實問題的無力和對責任的逃避,但她同時也是搖曳在風雨中的小草,同悲慘宿命進行著角力。電影《寒夜》實際上就是通過生動描繪曾樹生、汪文宣等這些豐富的人性面貌,給我們講述了一個關于愛的矛盾,人與人之間相互充滿了愛和恨的糾纏。最終汪文宣凄慘地死在抗日勝利之夜,曾樹生失去丈夫和兒子孤寂地消失在寒夜,這雖然都是疾病摧殘、社會現實碾壓的結果,但也是他們畸形情感糾葛的必然結局。影片對角色人性本質的觸及和展現極大地感染了觀眾,對角色人性的詮釋引起了觀眾的強烈共鳴。
結語
電影《寒夜》用汪文宣、曾樹生和唐伯青們的苦難境遇,來表達在戰爭期間人的生存價值被殘酷的現實剝奪了,進而在精神層面上失去了平衡。揭露了在客觀的現實世界中人的精神世界并不能與之協調,從人的主觀角度來看,就是客觀的現實世界存在不可調和的矛盾,不能讓人的精神世界得到滿足,從而導致了人性的妥協、扭曲和變異。所以,電影《寒夜》中這些令人窒息的生活場景、壓抑的人性牢籠,都是那些不可調和的矛盾的藝術表達,通過寫實的背景運用,人物命運的展現,人性本質的探討,影片對巴金原著中的悲憫情懷進行了較好的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