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軒毅,1970年10月出生,籍貫江西修水。詩歌作品散見于《黃河文學》《詩歌報》《星星》等。多次參與全國性詩歌大賽并獲得獎項。詩作入選《2016中國新詩排行榜》,2016、2017《江西詩歌年選》《2016網(wǎng)絡(luò)詩選》《2017中國詩人生日大典》《中國百年新詩經(jīng)》等。
陽光照在金絲皇菊上
母親說,世間萬物都是上蒼所賜
比如,第一朵菊開時,我來到人間
母親因此愛上菊,她種下好多小太陽
秋來,結(jié)成伴,抱成團,散發(fā)著千畝金光
金光中的母親,著對襟衣,伸蘭花指
采下一朵又一朵,裝進篾簍
貧血的年代,母親是最硬朗的那朵菊
心事只說給菊聽,獨對著菊流淚
然后輕輕轉(zhuǎn)身,把苦難關(guān)在門外
把菊晾在簸箕里,笑容留給我們幾兄弟
種菊的人,把菊養(yǎng)大,血氣里便有了菊香
而一朵菊花,抵達一朵皇菊
需要跋涉多久?需要消耗多少心血和光陰
母親眼里,唯有菊地里最耀眼的幾叢皇菊
不顧田野溝壑,過早爬上她的額頭
多少年過去了,每每說到皇菊
就有大片大片的金黃,從家鄉(xiāng)潑灑到
煙熏火燎的羈旅。我喜歡泡一杯皇菊
看它水晶般盛開。母親慈祥的笑容
時常與一朵皇菊,重疊
陽光照在杯中皇菊上,陽光不老
仿佛一道道鞭影,抽打著微茫的煙霞
花影浮動的人世,城市被山歌推到很遠
名利更輕。是的,母親說過,菊最懂扎根清寥
守一方凈土,默默悟,袪風養(yǎng)目,清熱解毒
是該回頭了,這草本的心。聽,有人在菊地里喊我
我收回邁出的腳步,慢下來,再慢下來
天地是一大鴛鴦火鍋
燈光次第亮起,夜市終于等到了夜
橫行的螃蟹被稻草縛住腿腳
龍蝦舞著剪刀,剪不斷猜拳的吆喝
該下鍋的都得下鍋
該上桌的都得上桌
一杯啤酒的泡沫炸不開夜色
古今將相,詞間彎月,包括
正在推杯換盞的你我
有多少能成為后人酒杯中的談資
沙漏下方時間在堆積
北斗星在天之角亮出勺子
所謂幸福不過眼前這勺湯底料
天地是一大鴛鴦火鍋,月亮的調(diào)料瓶
擺于桌上,口味你自己選擇
夢里那口井
是一口老井,比井磚的青苔更老
比井底的魚兒更老
比過世的祖父還要老
童年的我,放學就要到井邊呆一會
看斜陽自寬大的芭蕉葉間投下
紅鯉魚的影子悠悠游進我的影子
大多時候,星星不來井水中游泳
夜就不敢黑。就像我,離開家鄉(xiāng)三十多年
今天不來井口照個影,就不敢老去
如今,水龍頭擰開新的生活
井旁青石板上沒有了往日的喧鬧
老井像失去嬰兒的母親,乳水溢出
無人吮吸的哀傷,濕了垂下的箬葉
井水養(yǎng)大的鄉(xiāng)人,有的已經(jīng)不在人世
當年那些孩子,也天各一方。知否
煙波浩渺的江湖再大,也大不過夢里
老井遲暮的眼神
壁 虎
壁虎非虎,枉擔笑傲江湖的虛名
縱使能飛檐走壁,也極少在人前出沒
握住一面空墻,像閱讀一卷經(jīng)書
舍和得,須在瞬間作出抉擇
然后像個局外人,冷眼看著斷尾
扭動陽光和細小的陰影
在初秋的某個午后,在獵殺者眼睛里
至于那截牽掛,腐爛也罷
重生也罷,宜作壁上觀
最終會有落葉替秋風喊出痛或歡喜
蟬蛻的空殼掛在枝條背面
聒噪抱著夏遁去,世界那么安靜
斷尾處,鋼絲般的陽光尖銳而有彈性
比疼痛更多的是羞愧,面對靠近的蚊蟲
它放棄了捕捉的念頭
沒人看到,什么時候它已悄然離去
白墻上,空無一物
與跑馬嶺的陶罐對視
表情略帶驚恐,打量著眼前的我
陶罐粗樸的弦紋,口沿的裂痕
多像祖先布滿風霜的臉孔
群山圈起的藍天下,五千年的陽光
并沒有太大不同,水稻葉劍片片向上
用泥土制作出陶罐的主人
早已化作了腳下的泥土
靈魂,依舊以陶罐的方式存在
“昔者三苗之居,左彭鑫之波,右洞庭之水”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先民,種植、采集、漁獵
與猛獸對抗,撿拾路旁的石頭磨成箭鏃
種族繁衍的力量催生智慧,苦難的針眼里
尋找活門,山背文化刻進歷史的年輪
他們的后代,研究著陶罐的語言
試著和一塊陶片或石頭對話
更多的村民,在泥土中播種明天
釀制米酒,收取星光和谷子
還不忘,修復(fù)山腳坍塌的神殿
與跑馬嶺的陶罐對視,人間
不過罐口那么遼闊
月下池塘
青蛙正襟危坐,這荷葉上的闊嘴政客
吐出蓮花,又迅疾演變成腹語對罵
芒草陰影里磨劍。借風生事,柳樹鞭梢
冷不丁抽一下池水,像在試探藍營
會蛤蟆功的議員,練習用鞋子作暗器
未發(fā)育完全的蝌蚪們,在水底游行
下沉的月光,埋葬了它們的口號
知了在外圍煽風點火,氣溫升高三度
順著草根,蚱蜢爬到葉子背面
吸食混著汁液的露水。下弦月
被一朵云勾住下巴,收回一部分光亮
眾鳥睡去,魔在骸骨中一一醒來
蛙們念著《論語》上岸,用兩條腿走路
第二天,又下水研讀《孫子兵法》
荷葉滑落的不是竹簡死去的淚,否則不會
從一個朝代,滴入另一個朝代
那彎李白把酒問過的月亮,一半在天上
一半在水里
給自己掃墓的人
十年前那場重癥,與死神擦肩
初愈,他給自己建了這座墓
懸石碑門匾,刻“蓬萊仙境”,燙金
墳頭,青草死去十回,又活來十回
親手栽下的柏樹已有兩個他的身高
他砍去鋪陳的枝條,放落幾塊陽光
階前,一只細腰蟻奮力拉著一瓣紅顏
似大觀園中走出的葬花女子。空蛹賦閑
掛碑石一角,破繭之蝶
停在旁邊豌豆花上翕動春陽
給自己掃墓的人,欣喜于每一天日出
得失寵辱已埋進墓穴。掃去紙錢般敗葉
也清理完靈魂和身體間蛛網(wǎng),舉目
菜花黃,紫燕斜。一丈內(nèi)外皆是蓬萊
給自己掃墓的人,輕易透過生死
看見所有蟲蟻,都是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