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子維

2018年一開頭,湖南衛視一檔叫《聲臨其境》的綜藝節目聲名鵲起。在娛樂圈一片濃脂艷粉的油膩印象下,蛻去裝飾,讓大眾“用耳朵說話”。
“別開聲面”背后,更有價值的,也許是中國綜藝終于在用中國人自己的方式思考問題了。
歷時七個月,從策劃到錄制,從一個團隊單打獨斗,到整個電視臺頭腦激蕩,激發了集體的熱忱和對電視娛樂產業的重新認識,《聲臨其境》的成功,不僅是湖南衛視原創娛樂節目的成功,也預示著傳統媒體可以絕地反擊。
聲音的誘惑
2月4日下午5時,湖南廣播電視臺節目生產基地,湖南衛視原創娛樂綜藝節目《聲臨其境》第八期開始錄制。1400平方米的錄制大廳,300個固定座位,從兩點開始排隊的觀眾徐徐入場,排在后面的觀眾,直接在紅色軟椅旁的臺階上屈膝而坐。暖黃色的燈光打在環形的舞臺上,一片狼藉。
距離“兵荒馬亂”的舞臺十米左右,本期的四位嘉賓之一郭濤待在“小甜甜”化妝間做錄制前的最后準備。郭濤戴著一副白色耳機,左手雪茄,右手手機,眼睛盯著手機幾乎不動,手機屏幕上循環播放著三個片段。
上臺后,郭濤無法記住繞口令,重復了四、五遍,還是不行,只好借助大廳左側的提詞器,這樣一來,他與其他三位嘉賓的互動變得困難。這時候,郭濤的喜劇演員本質反倒暴露出來,他幾乎僵硬的身體和神情瞬間吸引了臺下的觀眾,笑聲起伏。
演員離場,導演突然竄到舞臺中央,舉起話筒吼道:“剛才那六個兵,趕緊給我去后臺好好練,跳的是些什么東西!”
節目錄制到凌晨兩點才結束,花了將近12個小時。這12小時,與其說是對觀眾耐心的考驗,不如說是對節目質量的檢驗。
《聲臨其境》是湖南衛視2018年1月推出的一檔聲音競演娛樂節目。第一季計劃播出十二期,每期節目分為三個環節。前兩個環節中,四位嘉賓在配音間用聲音表演,現場觀眾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到第三個環節,四位嘉賓才全部亮相,互動搭檔,共同完成一場基于聲音特色的大劇表演。通過三輪競演,現場觀眾選出當晚自己最喜歡的“聲音之王”,勝出者將參加本季最后一期“年度聲音大賞”。
眾所周知的湖南衛視熱門節目《快樂大本營》《天天向上》《歌手》的錄制現場在湖南衛視的主樓,與《聲臨其境》的錄制現場相距15分鐘的車程。這15分鐘車程的距離雖然不長,但似乎暗示著,像《聲臨其境》這樣的娛樂新秀要追趕并且超越老牌節目,有一段路要走。
作為國內首檔聲音魅力競演秀,《聲臨其境》自1月開播以來,以不俗的收視率驗證了它的觀眾緣。到第五期,《聲臨其境》以7.05%的全國網收份額,39.7%的忠實度,獲得了連續五期雙網第一,單期收視份額第一的“五連跳”。
除了觀眾的積累,還有參演嘉賓的認同。王勁松是從電視劇劇組趕過來參加第八期錄制的嘉賓,因為時間緊,他穿著電視劇劇組的戲裝直接上臺。這位《大軍師司馬懿之軍師聯盟》的荀彧、《瑯琊榜》中的言侯爺,可謂風頭正勁,他坦言:“這是目前衛視節目中很棒的節目,也是我個人較喜歡的。”所以當節目組發出邀請時,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內容表現突出卻沒有相匹配的商業吸納能力,是當下困擾電視臺的一個隱憂。見到湖南衛視廣告部副主任徐躍武時,他的同事正在辦公室分發大紅色的外套,徐躍武打趣說:“今年大家伙兒可以回家過個好年了。”
把《聲臨其境》這樣全新的娛樂節目出售給害怕風險的資本市場,難點在于,如何把《聲臨其境》的短暫性的話題和非流量型明星特點,與互聯網時代單調性與消耗性結合起來,避免公眾情緒的一擁而上和短暫興奮。徐躍武沒有講,他的記憶點停留在轉折的時刻—“第一期節目播出后那晚,廣告商立馬預約了第二季的廣告。”
當初錄制完第一期節目,張國立把“聲臨其境”的書法作品送給制作人徐晴的時候,是出于一種美好的祝愿,他也許沒有料到節目會如此的成功。作為湖南衛視的資深制作人,徐晴自己也不篤定。
近年來,朗讀模式節目小面積井噴,比如《詩歌大會》《朗讀者》《見字如面》,給徐晴團隊提供了靈感,但要避免重復,必須另辟蹊徑。
近年來,朗讀模式節目小面積井噴,比如《詩歌大會》《朗讀者》《見字如面》,給徐晴團隊提供了靈感,但要避免重復,必須另辟蹊徑。
受到日本聲優劇的啟示,大家想以配音為主線,放大其中的某些元素做一檔節目。2017年4月底開始,倒騰了20多天后,徐晴發現整個團隊都呈現了疲態。那時候,正好臺里有一個成熟模式的節目在競標,“太難了。雖然想法很好,但是真的好難搞,我們打算放棄”。好在湖南衛視的領導出面鼓氣,心有不甘的徐晴團隊重整旗鼓,“從頭開始查資料,北京、上海的譯制片廠去了個遍,去了解配音演員的生存和工作狀態,然后又開始苦苦的公關之路”。
徐晴所堅持的“聲音”,有一種曲高和寡的氣質,與當下流行的電視清談、娛樂為先,啟發為副的娛樂之道大相背離,不僅讓深諳電視制作之道的同行替她著急,就連第二期參演嘉賓張鐵林也為這檔毫無頭緒的節目捏了把汗。
“那個大大大什么?”張鐵林記不起來了。
“大張偉?”徐晴想了想。
“對,是不是他主持?”張鐵林說。
“怎么了?”徐晴有些不解。
“我覺得他最具有娛樂精神,而湖南衛視最不能缺的就是娛樂精神。”張鐵林暗示說。
“在視覺暴力的時代,你要做碎片化的廣播題材,怎么看都不像一個電視化的東西。這不是逆行嗎?”這是業內對這個節目最多的質疑和非議。正如居居伊·德波在《景觀社會》中指出的:人們最熱衷的消費活動是觀看,因此,一個明星的商業價值首先就體現在他的曝光程度。但這沒有動搖徐晴的決心。在配音演員的幕后工作性質與“曝光程度”沖突的傳統電視制作訴求下,她果敢地選擇了反向思維。
節目播出即大獲成功,但大家都沒想清楚為什么。直到第三期,配音橋段鋪天蓋地出現在網上,他們才發現,原來碎片化了的聲音剛好滿足短視頻的特點,與網絡傳播的優勢恰好契合。
“飆計劃”
2017年湖南衛視啟動“飆計劃”,孵化創新型電視節目。到7月份,“飆計劃”收到了500多個方案。經過兩個多月的評選、調整、完善,決出上檔的只有6個節目。據湖南衛視創新研發中心主任羅昕介紹,《聲臨其境》是這6個節目的冠軍方案。
“飆計劃”這個名字是湖南衛視總監丁誠取的。“飆”是一種上古神獸,天生馭風而行,畢生追求極速。丁誠認為,“飆”這個字“很契合湖南衛視的價值觀”。丁誠想要“創建中國最好的電視創意樂土,吸引這個國家乃至這個世界最好的電視創意,去服務于觀眾和時代”。
創新研發中心是“飆計劃”的伴生品,目的在推動創意完成。只要有創意,即便一個小火花的idea,無論湖南衛視內部還是外部的團隊或者個人,都可以交給創新研發中心,讓其幫助引燃、完善、成熟。這與2005年同樣是湖南衛視的現象級節目《超級女聲》“選秀”有些類似,扮演著造星工廠角色,但難度更大。
進入“飆計劃”的各種方案,要經過初選、復選、決選,通常情況下,大概只有12到15個方案,也就是3%的概率可以進入宣講環節,這是第一關。《聲臨其境》打通第一關的時候,已經改了28稿。

難關在第二關,湖南衛視稱作“樣品點映”。創意者把方案的平面PPT,制作成具象的畫面,由湖南衛視制造過現象級節目的資深電視人來評審。
羅昕很看重“樣品點映”,認為這樣“大家有一個靶子可以去打,它的好或者不好都看得到”。重要的是,“樣品點映”為被點映的樣品營造了一個“試錯”的環境,“有調整的空間”。
徐晴把《聲臨其境》的樣品送去點映的時候,創新研發中心就一直在“糾偏”。比如,現在節目上擔當學習、與觀眾一起猜嘉賓的新生團,最初的設計是帶著迷弟迷妹心態。又比如,嘉賓間設置最初為強烈比拼,后來意識到配音不是一個人單獨的事,為了讓嘉賓在節目里是有交集的,將原設計的PK機制弱化了。
“樣品點映”還向廣告客戶提供節目樣品參照,“那些有針對性、與節目氣質相合的目標客戶就開始愿意埋單”。徐躍武說。毫無疑問,樣品最大限度地縮短了內容獲取資本的距離。
湖南衛視的創新,這些年倍受業內外關注,不是做加法,也不是做乘法,而是要做化學反應。丁誠常常對湖南衛視的導演們說:“要大膽加入新要素,催生化學反應,產生新的情感能量,構建新的世界觀。”
奇思妙想、制作團隊、創新生態、孕育結構、資金撥付,所有的化學元素,必須最大程度地集結,涌動,發酵,最后才能心滿意足地增值。就像羅昕,從《快樂大本營》任時最長的制片人,到掛帥創新研發中心主任,她的履歷就是“將一個欄目的經驗轉化到一個平臺,這是思維方式的升級,也是一次血液的造血”。
電視是什么?是同一時間大家一起開機的一種儀式感。這一刻大家集中關注同一個話題,這個話題就能達到被傳播的最高峰值。
娛樂怎么傳遞
《南風窗》在2016年指出了一個現象:娛樂明星在這個社會,擁有越來越多的關注度、話語權,以及利益分配的份額。
兩年過去了,兩年前的焦慮還在繼續。娛樂明星的片酬動輒幾千萬甚至過億,在這個快錢統治的天下,節目的原創性和演員的匠人精神,并沒有如魚得水般呈現在熒屏上。
羅昕記得,幾年前的戛納電影節或其他電影節,里面全是中國公司和中國電視臺在穿梭,購買成熟且熱門的海外節目模式,讓所有人翹首企盼,并爭得頭破血流。
這就是后來被業內外詬病的所謂“模式購買”—購買方將節目的名稱使用權、制作流程,甚至包括制作團隊一并購買引入。“模式購買”既承載了走捷徑的僥幸,也承載了達富貴的愿望。
可是,“同一瞬間、同一類型的節目井噴,觀眾審美疲勞,導致中國用短短5年時間,把國外用了15年、20年的時間搭建的節目模式,通通消耗殆盡。”作為電視行業的“資深玩家”,羅昕毫不掩飾自己的痛心。
根據藝恩視頻智庫數據顯示,隨著互聯網成長,網絡綜藝憑借投資規模、卡司陣容及制作質量的不斷提升,2017年新播季播電視綜藝149部,共產生流量566億,季播網絡綜藝上線133部,共獲播放量440億。網絡視頻的數量和流量的爆發,印證了羅昕的說法,無論是傳統還是新媒體的各種資源,已經充分市場化。
其實,由不得人們不承認,任何痛心疾首都不足以阻擋這個社會的泛娛樂化,不足以警惕商業機制成為公眾娛樂生活的主要推動力。徐晴則有一種波茲曼式的留戀:“沒有一個制作人不想做原創節目。”她的感觸更為直白:“千萬不要把觀眾當傻子,低估了他們,他們太聰明了。”
如果回到精英主義“文化興國運興”的視角,即便大眾媒體依然具有娛樂價值,也必然是帶有強烈的審美情趣的。某種程度來說,傳統媒體行業乃至國家層面,復興電視節目可謂不留余力。2016年,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發出《關于大力推動廣播電視節目自主創新工作的通知》,對引進模式數量做出限制。在業界,今天做電視節目這一代人是能量蓄積、知識儲備較為完善的一代人,也是向原創復興、向精英主義過渡的一代人。
在從湖南返回的路上,我看到《聲臨其境》在豆瓣網上有1.5萬人評價,得分8.3,4星以上的評價占81.6%。我想起丁誠的一段話,大意是,大眾的自我意識普遍開始覺醒,早已不再整齊劃一地追求物質成果,追求娛樂至死,大家開始思考起生命的真諦,生活的意義,試著給自己的人生定位定調。年輕一代尤其明顯,不高明的泛娛樂傳遞,對他們一點用都沒有。

N:《聲臨其境》是湖南衛視原創播出的全國首檔聲音魅力競演秀,在國內,原創并不被大家看好,你怎樣看?
L:很多人以為原創是天方夜譚。關鍵要明確目標,說服自己。比如游泳,我們是被父母直接扔進游泳池的,而90后會請非常專業的教練。于是在每一個領域就會產生一個行業,如果將文化賦予這個行業,這個行業就有了附加值。原創就是要不斷增加附加值。
像騰訊、Google這些公司,花最大力氣做的就是創新。它要成為制定行業標準的公司,它就必須步履不停。湖南衛視有一個特別好的傳統,就是整個公司都在孵化新生兒。“飆計劃”實施時,所有領導、業內資深人士都會來,根據自己多年在業內的摸爬滾打,為新方案提出改進意見。
任何事物的生命都是拋物線。歐美或亞洲其他國家的電視行業曾經歷了最高峰,現在面臨下滑。隨著中國的蓬勃發展,中國的電視行業也蒸蒸日上。形成中國自己的電視框架、模式寶典,并售賣給其他國家,完全可能在未來發生。
N:《聲臨其境》的成功是否可以理解為,創新元素是錦上添花,制作團隊的創新能力才是核心?
L:肯定是的。湖南衛視的戰斗力,是創新的重要保障,也是我們一直引以為自豪的核心競爭力。像我這一代的電視人,20歲進入湖南衛視,到現在40歲了,伴隨著湖南衛視的成長,我們積累了大量舉辦大型晚會的經驗。比如我做過六屆金鷹節的頒獎晚會、湖南衛視的春晚、元宵喜樂會等等。這個過程會培養你把控一個大型節目的綜合素質,比如邀請嘉賓,現場控制,舞美、燈光、道具的設置,后期效果,都是日積月累的。你會不斷與新的自己相遇。
這樣就培育了一代湖南衛視人。比如《歌手》、《快樂大本營》、《天天向上》的團隊,他們快速崛起,當開始購買模式后,海外團隊在陪著他們狂奔。
N:湖南衛視創新生態的建立,意味著各個衛視間的距離是呈現出馬太效應的?
L:就是馬太效應,不可避免,最終在金字塔尖的就是一小撮,強者愈強,弱者愈弱。頂尖的衛視的優勢包括快速地瓜分資源、搶占空間、聚集資本,更重要的是他們可以決定業內環境。一線衛視的一檔節目抵一個衛視的收入的情況,不是不可能。
N:近幾年大家都在熱炒新媒體,唱衰傳統媒體。《聲臨其境》的表現證明,只要有好的產品,傳統媒體依然能夠屹立不倒。
L:電視是什么?是同一時間大家一起開機的一種儀式感。這一刻大家集中關注同一個話題,這個話題就能達到被傳播的最高峰值。而網絡上有一個好的節目,八點首映,可是很多人不會在八點就一定要去看,也許你早十分鐘,我晚三十分鐘,或者他明天再去看,時間點就被分散了,話題的養成發酵就很慢,那么節目的理論、觀點、宣傳效果也是分散的。
你要做電視,就要成為一個雜家,對各方面都要了解,我把網絡作為一個吸取各方面精華的途徑,但是我不認為它特別有營養,像吃宵夜,好吃,還是要吃正餐補充營養。任何一個東西不能說會完全被另一個東西取代,慢慢就會發現,傳統與新媒體是一個相輔相成的過程。電視是更具備嘗試體量大的載體,網絡更具備短視頻的傳播,一種快餐、細碎、空泛的訊息。
網絡可以做很多現電視不能涉及的,比如選秀。這就意味著電視與網絡可以強強聯手。我們創新研發中心正在探究,無論是電視臺內部,還是外部的公司,包括BAT,好的作品大家合作、優化,市場就會慢慢建立。重要的是最后做出“零差評”的節目。不是說沒有瑕疵,不可改進,而是通過不斷構建嶄新的媒介與觀眾關系,做社會快樂的正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