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于里

最近,一位原本前途光明的博士匆匆地結束了自己29歲的生命。
一開始公眾都以為這只是一次普通的學生自殺事件。但隨后其女友在網上發表了《名校博士不堪導師奴役自殺身亡,導師冷漠無情不聞不問》的文章。從文章的內容可以得知,這位博士的導師明確提及或暗示的要求包括:澆花、打掃辦公室、拎包、拿水、去停車場接她、陪她逛超市、陪她去家中裝窗簾等。一時間,關于高校老師權力濫用現象引發網絡熱議。
回顧一段時間以來的新聞,這并非個案。導師的權力濫用不僅局限于學業、科研以及日常生活,甚至嚴重侵犯人身權益。這提醒我們,必須重新檢討高校里導師與學生的關系。為何有的導師為所欲為?學生為何懼怕導師,即便權利受到侵害也保持沉默?這背后的文化和現實癥結是什么?
師生關系的“擬血緣化”
中國的師生關系,往往伴隨著“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親密特征,這有點像父子關系的延伸。在這種價值框架下,老師兼具傳道、授業、解惑等多重功能,老師對學生就像父母對子女般關愛,學生也視老師為服從和感恩的對象,學生對老師就像子女對父母般孝順和愛戴。一直以來,“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被視為尊師重教的優秀傳統,我們對此也沒有感到什么不妥。
不過,尊師重教幾乎是全世界所有國家的文化都倡導的,但在中國,師生關系卻表現出強烈的“擬血緣化”特征。根源還得追溯到中國式人情。
傳統中國是一個鄉土社會。費孝通在《鄉土中國》對此有非常深刻的論述:在農業聚落、鄉村形成之后,由于人口缺乏流動性,農村生活具有很強的“熟悉性”,鄉土社會中人與人關系的交流并不是基于“對契約的重視,而是發生于對一種行為規范熟悉到不假思索時的可靠性”。另一方面,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呈現出差序格局。重疊交錯的人際網絡是以個人為中心,以血緣或地緣關系為原則而延展出的同心圓體系,中心勢力越強,同心圓的層次和范圍就越廣,與其他同心圓的交錯重疊也越多,并由此形成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網絡。
簡言之,鄉土社會強調的不是人與人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而是約定俗成的“禮”,以及以血緣和地緣為核心的“人情”,所以鄉土社會就是一個人情社會。雖然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劇,鄉土社會面臨崩塌;與農村的熟人社會不同,城市是一個陌生人社會,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仍沒有實現從“身份到契約”的轉變,觀念的轉變遠遠滯后于經濟的進步。
進入陌生人社會,血緣和地緣的因素在淡化,但“擬血緣化”現象卻日益突出。比如很多人動不動就稱呼自己的朋友為“這是我兄弟”。這一方面是因為關系親昵,但另一方面是因為多了個兄弟,就多了一層人情,多了人情,就多了一層關系,多了一層關系,在利益的分配時我們就多了一層優勢。這就是俗語所說的,“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多一條朋友,多一條路”。
同樣地,“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也是將師生之間的關系“擬血緣化”了,它強調的不是師生之間清晰的權利義務,比如老師應該做什么,可以不做什么,學生應該做什么,不一定得做什么;而是在將老師道德化拔高的同時,強調學生對于老師的服從。這的確有助于師生之間關系的親昵,卻也可能成為師生彼此的負擔。
回到開篇中新聞,從該學生和導師之間的聊天記錄看,兩人關系并沒有惡化,導師對于學生沒有強勢的命令,學生對于導師也沒有明確的拒絕;但和諧的、溫情脈脈的聊天記錄背后,是學生對導師要求的不滿(比如幾個學生私下在微信群里吐槽)。這種囿于人情關系的不拒絕、不說破,結果成了學生難以承受的負擔。
與農村的熟人社會不同,城市是一個陌生人社會,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仍沒有實現從“身份到契約”的轉變,觀念的轉變遠遠滯后于經濟的進步。
不對等的權力關系
學生對于導師種種“過分”要求的敢怒不敢言,一方面出自某種人情壓力,另一方面則來自于對導師權力的畏懼。
依照福柯的觀點,師生關系的本質是一種權力關系。福柯提出了“微觀權力”的說法,他指出傳統權力表現的三個要點:權力被占有,通過鎮壓(壓抑)實施,自上而下;微觀權力則不然,它是具體的、細節的,是流動在人與人之間的“力”,是各種力的糾纏與推擋。與傳統權力的專橫暴力不同,微觀權力的基本形式是規訓,這是現代社會中一種極其隱藏、表現仁慈、效用明顯的權力運作方式,它含而不露、無所不在。福柯將現代社會歸結為一個規訓社會,現代學校是其典型代表。
規訓是需要的,沒有規訓的學校將成為一盤散沙;適當的權力斗爭也是需要的,權力的博弈才能修改和調整那些不合理的權力。誠如首都師范大學教師教育學院院長田國秀在研究中指出的,在學校生活中,教師學生本都是微觀權力的端點,雙方同時具有施予者和受施者的雙重身份。學生有義務聽從教師的管理,服從教師的指揮,接受教師的批評,學生也是權力的施予者,有權力參加學校管理,監督教師言行,質疑學校規則。
但是長期以來,由于學校的體制自上而下,學生的權力被擠壓排斥,造成學校與學生權力不對等,權力不匹配。現實表現為學校出臺五花八門的管理措施、紀律規則、懲處辦法,教師憑借這些條框,對學生看管檢查,扣分懲罰;反之學生不僅不知道這些規則出自何處,對于教師的監督手段也非常有限。這就導致了規訓權力的泛濫,學生雖積蓄了大量的不滿與憤怒,但卻不敢反抗。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中國高校管理體制復雜的地方在于,管理層都是有行政級別的,不少教師往往身兼教師和行政管理者兩個身份。這加劇師生之間關系的不平等。一旦學生遇到侵害,他們對老師便舉報無門,因為老師既是嫌疑者更是裁判員,舉報不僅很可能被壓下來,還可能遭到報復。作為老師,他影響著學生的學業和畢設,作為行政管理者,他也可以直接干涉學生的素質評定、政治審核、出國申請等。
師生關系成為不對等的權力關系,二者無法博弈而是一邊倒。即便遇到侵害,學生只能畏懼、服從、忍氣吞聲,煎熬著等待逃出“魔爪”。
學習異化為勞動
2016年5月23日,上海青浦區的一所工廠爆炸,帶走了華東理工一名學生年輕的生命。據報道,該生導師是一家化工企業的大股東,阻攔學生發表含有某配方的論文,擔心成果公布后,他的企業也就喪失了先發優勢,由此導致該生未能按期發表論文,最終延遲畢業,而后在一次導師安排的實驗任務中失去了年輕的生命。
這起悲劇在當時也引起了廣泛的關注,這次輿論再一次重提,因為它反映了如今師生之間另一種不平等不合理的關系,即老師成了老板。一份2017年發布的名為《大眾化教育下研究生與導師關系的調查與分析》的學術論文指出,50%以上的研究生,認為老板員工關系已成為最主要的“師生關系”,導師在“老板化”。
導師“老板化”這一模式,來自于美國高校體制。根據中國人民大學教育學院教授周光禮和其團隊的研究,國外的導師制度無非兩種,一種是歐洲的“導師制”,一種是美國的“老板制”。“導師制”源自德國,就是師傅帶徒弟,它是言傳身教的絕對精英教育,在學生規模很小的情況下,是一種非常有效的模式。而“老板制”由美國開創,也就是首席科學家負責制,在一個團隊里面只有一位教授和一群博士及輔助研究人員。負責的教授,用拿到的經費來支付團隊成員的開支。
中國的導師和學生之間的關系,實際上是歐洲模式和美國模式的雜糅,表面上是歐洲的模式,實際上,更偏向于美國的 “老板制”—尤其是一些實驗性質比較強的學科,學生跟著導師做實驗,參與導師的課題,其畢業論文的選題和方向跟導師的課題有直接關聯。學生必須將全部的精力投注在實驗上,唯有如此選題才能得到導師認可,實驗得出數據才能完成論文;另一方面導師的課題基金又是不少學生生活費的來源。

“我竭我的至誠懇求你們不要錯走路,不要惶惑,不要忘記你們的天職,千萬不要理會那惡俗的力量的引誘,誕妄的巨體的叫喚,擁積的時尚與無意識,無目的的營利的誘惑。”
如果導師的課題可行,老師有良知和責任心,那么“老板制”也可以是不錯的教學方式;一旦約束老師權力的制度空白,“老板制”則很可能對學生不利。因為在“老板制”的語境下,“學生由‘教師學術勞動的接收者轉變為‘協助教師提供學術勞動工作的授予者,不論是組織課業討論的學習性質活動,還是協助準備資料或設備等非創造性工作,都不再是單純的學習活動,而是勞動工作”。也就是說,學習成了為老師提供勞動,學習異化為一種勞動。這種勞動的行為更為隱蔽,因此它也缺乏法律法規方面的保護。職場里的員工有合同有薪水有福利,但導師給的只是少得可憐的補貼和種種空頭承諾。
學習被異化為勞動,按照依照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學者盧卡奇的說法,這是人被物化了,師生之間的關系只有精細計算和相互利用。教育的本意是培養人的自由心智,提升人的內在品質,幫助受教育者向著完善的目標趨近。然而,當規訓變成了教育的目的,育人過程變成了制器過程,學生淪為廉價的勞動力,資本生長過程中的種種壓迫和殘酷,便也在師生關系中出現。
總而言之,高校師生關系被異化,歸根結底是師生之間權利義務關系的不清晰,是二者之間權力的不對等。這是一個文化性的問題,也是一個結構性的問題。紓解這一難題并非易事,但厘清彼此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將導師的權力關進制度的籠子里,則是一個開始。
大學該是一個樂園,這里有的應該都是充滿求知欲望、自由、獨立又快樂的靈魂,而不是一個圈養所,導師被利益圈養,學生被導師圈養。博士悲劇發生之時,一部歌頌理想主義的《無問西東》正在熱映,電影中泰戈爾的勸勉愿所有為人師者能夠銘記:“我竭我的至誠懇求你們不要錯走路,不要惶惑,不要忘記你們的天職,千萬不要理會那惡俗的力量的引誘,誕妄的巨體的叫喚,擁積的時尚與無意識,無目的的營利的誘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