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軍
如何保護、管理好名城名鎮名街名村這樣的活態文化遺產,是中國這個世界遺產大國面對的挑戰。
去年的一個秋日,我來到麗江古城,入住一家客棧。這是一處具有地方特色的灰瓦木結構庭院式建筑,原是一戶民宅,一位四川老板把它租了下來,雇了幾個年輕人,辦成了旅館。
“來麗江古城租房的人很多,”客?;镉嫺嬖V我,“租下來的房子,只要保持木結構老樣式,就可以像我們這樣搞經營。當地老百姓,能把房子租出去的差不多都租出去了,還住在古城里的,就是房子地段不好,租不出去的了。”
酒吧、客棧、旅游品商店,統治了麗江古城的空間。入夜,古城之內,五光十色,人頭攢動,觥籌交錯,嚷鬧嘈雜,如同一個游樂場,不見昔日的清雅幽靜。
1997年成功申報世界文化遺產之后,麗江古城在社會資本的沖刷下變了味兒,原居民大量流失,過度商業化。類似的問題在國內其他一些地方也存在,如何保護、管理好名城名鎮名街名村這樣的活態文化遺產,是中國這個世界遺產大國面對的挑戰。
文化生態何以被劇烈改變
2017年7月8日,在波蘭克拉科夫舉行的第41屆世界遺產大會上,中國世界文化遺產提名項目“鼓浪嶼歷史國際社區”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至此,中國世界遺產總數達到52處。
中國國家文物局局長劉玉珠表示,應改變“重申報、輕管理”的想法,不要把申遺成功作為“政績”,要將已擁有的世界遺產保護好,彌補工作中的短板和不足,盡快提升世界遺產保護管理整體水平。
文化遺產在保護和管理中遇到的問題,非文物主管部門一家能夠應對。拿麗江古城來說,租民宅辦客棧就事關國土房管部門對房地產用途管制職權的行使。正是因為社會資本進入古城之后,能夠方便地將住宅改變為經營性用房,才導致原居民大量流失、文化生態被劇烈改變。
你租下了麗江古城的民宅,如果只能作住宅用,你就是古城的新居民了;你雖然是外地人,但你的孩子在這里長大,他就是麗江人了。地方文化的成長,離不開傳承、吸收、融合、創新,關鍵是要把握好“度”,房地產用途管制就是這個“度”的“調節器”。
“調節器”一旦失靈,文化生態就難抵御資本沖擊。近年來,在世界文化遺產北京故宮的周邊,南鑼鼓巷、什剎海等歷史文化保護區內,出現私搭亂建、破墻開洞的行為,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住改商”得不到控制。
建立有利于遺產保護的產權制度
此次,“鼓浪嶼歷史國際社區”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可喜可賀,但島嶼上那些年久失修的近代小洋樓如何得到有效保護,仍是一道難題。光靠政府財政投入是不夠的,不少房屋的產權人有名有姓,且多是僑產,繼承人多在海外,人數眾多,如何發揮他們的積極性?
現實情況是,由于這些房屋的產權高度分散,鮮有人對房屋的質量負全部責任。當地規劃部門做了多輪保護規劃,但面對復雜的產權關系,無從下手。這亦是國內不少城市的存量老宅面對的問題。單靠政府財政投入,雖可緩解一時,卻難以持續。
古代城市卻不存在這樣的問題。古人云“富貴不過三代”,過了三代,繼承人多了,勢必售賣房屋,分家析產,各置家業。新的買家獲得了房產,必擲真金白銀予以修繕。在中國古代,房屋質量靠產權人維持,并不需要政府投入,關鍵就在于產權穩定、市場流通,流水不腐。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對房地產進行了重新登記,發放房地產所有證,開征城市房地產稅,建立了權利與義務相統一的房地產制度??稍跇O左年代里,這一制度遭到破壞,一些合法的私房被違法充公,遺留諸多問題尚待解決,房屋質量的衰敗就是這些問題積累的結果。
應該看到,1950年代初期建立的房地產制度,對于今天的房地產制度改革仍具有借鑒意義。1951年開征的城市房地產稅,按房地產的區位條件、交易價格等,確定標準房價、標準地價、標準房地價,每年分期按固定稅率征收,返還公共財政。
1982年憲法規定城市的土地屬于國家所有之后,城市房地產稅停征。
2013年,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加快房地產稅立法并適時推進改革。改革到位之后,不動產的價值將成為重要而穩定的稅收來源,地方政府可專注于包括文化遺產保護在內的公共服務供應。解決私房歷史遺留問題、明確產權、保持存量不動產價值的穩定,勢在必行。
房地產稅改革也將倒逼房地產所有權的整合。由于每一位共有產權人均負有繳納房地產稅的法定責任,其中的不實際使用者,必降低其對產權持有的愿望。這樣,碎片化的產權在繼承人內部進行整合,或通過市場交易進行整合成為可能。如果一處房地產長期欠稅,或年久失修,以致房危屋破,嚴重影響公共利益,政府則有權將其征收拍賣。
2015年,《不動產登記暫行條例》施行,國家實行不動產統一登記制度,不動產以不動產單元為基本單位進行登記,不動產單元具有唯一編碼,這為厘清產權提供了機遇。應將解決私房歷史遺留問題作為不動產登記工作的一項重要內容。理順了存量房屋的產權關系,相關修繕與交易活動才能有序推進,老城老街的物質性衰敗才有可望根治。
讓當地居民成為實施保護的主體
福州三坊七巷的文儒坊,立著一通鄉約碑,上刻:“坊墻之內,不得私行開門并奉祀神佛、搭蓋遮蔽、寄頓物件,以防疏虞;三社官街,禁排列木料等物。光緒辛巳年文儒坊公約。”在這樣的約定之下,私搭亂建、破墻開洞,孰能為之?
在中國古代,社會自治是一大傳統,當地居民對家園的熱愛,為善治提供了動力,他們是地方文化的傳承者,保護他們的權利,是社會治理的重要內容,亦是文化遺產保護的題中之意。
2005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和促進文化表現形式多樣性國際公約》提出:“承認作為非物質和物質財富來源的傳統知識的重要性,特別是原居民知識體系的重要性,其對可持續發展的積極貢獻及其得到充分保護和促進的需要?!?/p>
2005年中國國務院批復的《北京城市總體規劃(2004年—2020年)》在中國國內率先作出居民是房屋修繕保護主體的規定:“建立健全舊城歷史建筑長期修繕和保護的機制。推動房屋產權制度改革,明確房屋產權,鼓勵居民按保護規劃實施自我改造更新,成為房屋修繕保護的主體。”
2011年,在社會各界呼吁下,江蘇省政府批復的《南京歷史文化名城保護規劃》亦確定了“鼓勵居民按保護規劃實施自我保護更新”的原則。
長期以來,歷史文化名城保護工作存在一個突出問題,即實施主體缺位。相關法規對誰來施行保護未作明確規定,房地產開發商便乘虛而入。在不少地方,開發商成為實施“保護”的主體,造成大規模破壞。
近年來,開發商在一些城市的歷史街區毀“真古”造“新古”,推行所謂的“保護工程”。這是與文化遺產保護背道而馳的,必須明令禁止。
實踐證明,讓當地居民成為實施保護的主體大有可為。2014年云南迪慶獨克宗古城遭遇火災,損失嚴重。當地居民在政府的資助下,按原材料原工藝迅速修復了家園,古城魅力如舊。
很有必要對2008年頒布的《歷史文化名城名鎮名村保護條例》作出修訂,對保護機制予以規定,確立當地居民實施保護的主體地位。文化遺產是人民創造的,只有依靠人民的力量,文化遺產才能代代相傳,得以永續。
(作者為故宮博物院研究館員、故宮學研究所副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