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博白地佬話“著”的句法功能和語義特點

李雯雯

摘要：本文以博白地佬話約60個生活例句為材料，分析“著”的句法功能和語義特點，發現“著”不僅作為地佬話的被動標記詞，還兼顧動詞、動態助詞的功能。“著”字被動句有（NP1）+著+NP2+VP和（NP）+著+VP兩個句式結構，其中“著”有“遭受、挨、必須要、不得不”等意思，感情色彩消極。

關鍵詞：“著”；被動標記詞；動態助詞；動詞

前言

目前學界對漢語方言被動標志詞“著”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三個方面：一是描寫單個方言里表被動的“著”；如李海霞（1994），寫的是四川方言，又如李艷霞（2016）歸納陸川粵語“著”字句句式結構，分析“著”字被動句的構成成分的特點。二是提到或涉及到“著”，研究某方言里所有被動標志詞。如孟玉珍（2006）寫黔陽方言的被動化標記及語法化過程。三是從宏觀出發，就已有材料討論漢語方言“著”與相關被動標記詞的數量模型、語義來源、產生原因等。如屈哨兵（2004）指出，“著”與相關被動標記有二合、三合或四合共現的數量模型。他從認知角度分析多個被動標記的語義來源類型，試圖解釋多標共現的原因。何洪峰（2004）則認為漢語SVO的語序結構和話題優先的話語結構的矛盾導致了被動標記的產生，產生后語法化的力量推動被動結構的發展。他還指出，方言被動標記的語法化程度不足。與普通話相比，一是紛繁復雜，二是一般兼做動詞和被動標記。

博白縣隸屬玉林市，位于廣西壯族自治區東南部。博白地佬話屬粵語勾漏片。就已有的文獻來看，對博白地佬話“著”的語法探究還很少。本文的研究意義就在于描寫博白地佬話“著”的多個句法功能和語義特點，豐富漢語方言有關被動標志的材料。同時，博白地佬話雖屬粵語，表被動的“著”卻明顯不同于廣州話的“畀”，許多被動句的用法反而靠近西南官話，這也為研究方言被動標記的地域分布、方言語法的地域演變提供很好的材料。

一、地佬話“著”的一般用法

1.表示遭受、挨；需要、得、不得不。這里的“著”都暗含著不情愿、被迫去做某事或者遭受某種結果的意思，后面可以帶名詞性、動詞性賓語或數量賓語，也可以帶兼語。

（1）佢著只鱉兒氣到講冇出話。

（2）有先只子女從小到大冇著父母親罵嗰？

（3）只新買嗰碗著佢冇小心跌碎了。

（4）佢得日日去遛，我著日日煮吃掃地。

（5）你真好命不用去學校，我學校星期六星期日還著上課。

（6）以前嗰人生活好艱難，背著大肚時候還著出工賺公分，因為屋里人多冇夠吃。

（7）聽講我哋村準備修大路啦，你知每只人著出幾多銀紙嗎？

（8）隔離村有只后生犯事坐牢了，佢屋人著一萬文紙正能夠贖出來。

（9）聽聞講大伯在公園對面買了塊地，著幾多銀紙？

例（1）（2）（3）中的“著”在句中做施受介詞，介引出施事者。“著”相當于普通話中的“被”。

例（4）（5）（6）（7）中的“著”在句中是助動詞，后直接帶謂語動詞，雖沒有施事者，因地佬話中“著”有“必須要、不得不”這樣消極的語義色彩，所以這些帶“著”的句子也是被動表達的句式。“著”相當于普通話的“得[tei214]”

例（8）（9）中的“著”很特殊，做動詞，后直接帶賓語。其實這里的“著”與例（4）（5）（6）（7）中的“著”是一樣的，只是省略了謂語動詞“出/要”。說明“著”在地佬話中的語法地位很復雜，它是動態變化的，至少從這些例字中可看出它在動詞和助詞之間漂移。

2.表示一種狀態，完成或者經歷過某事。“著”一般跟在動詞后，做動態助詞。

（10）生著箇種病，只能夠慢慢養住，么西都冇想了。

（11）欠著人家嗰人情了，有么西冇愿都冇敢講了。

（12）你煮著飯嗎？

（13）媽媽吃著飯嗎？

（14）媽媽分咁多橘子你帶去幼兒園，你分著小朋友吃嗎？

（15）你偷著人家嗰嘢嗎？一冇做么西人家來告狀？

博白地佬話和普通話的“著”語法意義有很大的區別，普通話跟在動詞后面的動態助詞“著”一般表示動作正在進行的狀態，而地佬話的跟在動詞后面的動態助詞“著”則表示已完成或者經歷過。如例（10）（11）（12）（13），“著”表示狀態完成，相當于“了”，例（14）（15），“著”表示做過某事，相當于“過”。我們可以用替換法來證明語感。

10a.生著箇種病，只能夠慢慢養住，么西都冇想了。

→10b.生了箇種病，只能夠慢慢養住，么西都冇想了。

→×10c.生過箇種病，只能夠慢慢養住，么西都冇想了。

如例（10），從博白地佬話母語者的語感來判斷，“著”可以替換為“了”，卻不可替換為“過”，因為這里強調的是說話者自己已然生病的這種狀態，在這種狀態基礎上還能夠做些什么。如果用“過”，強調的則是過去曾發生的事情，而這事情現在不再進行了，它表達的是過去與現在這兩個時間點的斷裂，是事態的不延續，顯然不符合這里的語境。

15a.你偷著人家嗰嘢嗎？一冇做么西人家來告狀？

→15b.你偷過人家嗰嘢嗎？一冇做么西人家來告狀？

→×15c.你偷了人家嗰嘢嗎？一冇做么西人家來告狀？

又如例（15），從表面上用“過”或“了”來替換“著”都可以。但細細品味語境，地佬話母語者一般常用“過”，而不會用“了”來提問。因為說話者在這里想強調的是“你在人家告狀前的某個時間點，是否曾經做過偷竊行為”，由果推因。說話者并不關心偷竊事實狀態的完成和延續，只關心偷竊行為是否曾經發生過。因而這里能用“過”而不能用“了”。

由例（10）和例（15）的分析我們可以知道，地佬話跟在動詞后面的“著”，作為動態助詞，不表動作或狀態正在進行，表示已完成或經歷過的狀態，相當于“了”和“過”，具體是哪個看具體語境。在這里順便提一下，地佬話里用“住”表示動作或狀態正在進行，這個用法和廣州話一樣。“住”相當于普通話的“著”。例如：

A好年輕嗰后生冇勤勤工作，成日想住靠父母親養。

B佢一邊聽住歌一邊寫作業。

C先幫我拿住手機。

D佢媽媽日日在屋煮好飯，聽住佢回家

由上諸例可知，地佬話中跟在動詞后的動態助詞分工清晰，住”表示動作或狀態正在進行，“著”表示已完成或經歷過的狀態。“佢煮住飯”vs“佢煮著飯”二者表達意思不同，前者表示煮飯的動作正在進行，還沒煮好。后者表示已經煮好飯了，狀態已經完成。總而言之，地佬話表進行體的動態助詞用“住”，表完成體用“著”或“了”，表經歷體用“著”或“過”，具體什么時候用“著”，什么時候用“了”和“過”，本文暫不討論。“了”和“過”與書面語影響有關，地佬話最常用的動態助詞還是“著”或“住”。

3.單純做動詞，在句中做謂語或補語。有靠近、接觸、招惹、燃、入睡等義項。

（16）我今日去買了幾套衣裳，買貴了，越想越冇著數。

（17）只細文兒咁小只就咁頑了，到大了先得著落！

（18）只細文兒吊在廣窗落冇來了，先得著落？

（19）我冇著著佢，佢故意走來惹我。

（20）你著事啦，你捶爛鄰居嗰玻璃，聽會兒爸爸回來罵你。

（21）草稻角燒著火了！

（22）佢只腳跌斷骨了，夜晚頭痛得冇睡得著覺。

（23）佢好死睡嗰，坐住都睡得著。

例（16）（17）（18）中“著數”“著落”已經成為地佬話中固定結構的復合詞，“著”有靠近、貼近、接觸、挨近等義素，“著數”表示貼近數值，在具體語境中多指實際付出的代價和事物的價值等量，劃得來。“著落”表示有可依附之處。地佬話“冇著落”“先得著落”表示沒著沒落、無所依附、無計可施、無可奈何等意思。例（19）（20）中“著”表示招惹、招致麻煩，本無其意而禍患跟隨。從這個角度看，這里的“著”也帶有被動的語義色彩。例（21）中“著”表示“點燃、發光”。例（22）（23）中“著”表示“入睡”。這兩個義項是自古至今都有的。如明馬歡《瀛涯勝覽·蒲刺加國》：“打麻兒香……火燒即著。”明周履靖《群物奇制·文房》：“櫟炭灰成花燒之，有墨處著，無墨處不著。”又如宋王明清《揮塵録馀話》卷二：“良久問道：‘你早睡也，那你睡得著？”元王實甫《西廂記》第一本第二折：“睡不著，如翻掌。”元馬致遠《喬牌兒·碧玉蕭》：“為甚石崇睡不著？”

二、被動標記

由上文分析可知，地佬話“著”既可以是表被動的功能詞，又有動詞、助詞的功能，且不同的句法功能對應不同的語法意義。現重點分析“著”字做為被動標記詞的功能。

“著”字被動句的句式結：

1.（NP1）+著+NP2+VP。

這里被動句的句式結構主要依據“著”后面出不出現施事來劃分，總體來說有兩類，第一類“著”字后面出現施事，“著”有被動義，“著”已然功能化為施受介詞。這類“著”字句與普通話的“被”字句相當。

（24）我冇知為什么著佢捶。

（25）屋里嗰谷著老鼠偷吃了。

（26）只新買嗰碗著佢冇小心跌碎了。

（27）夠倒霉喔，佢打工回來路上著白拈偷了銀紙。

（28）間屋著佢掃得凈凈。

（29）飯著我煮nong55了。

（30）我哋村以前有個神經病，后面著送去亞山神經病醫院了。

（31）阿本書著佢拿去了。

（32）件衫著火燒出一只大窿。

（33）我著佢拉去相親。

（34）我著老妹拉到街上

（35）佢著人推跌落魚塘。

（36）有句古話講，冇孝順父母親，總有一日著雷公劈。

（37）著水淋了。

（38）只細文兒不識路回屋了，著賊佬騙到好遠嗰地方。

如例（24）～（27），NP1是受事，NP2是施事。NP1有時省略。NP2后加動賓結構。例（28）（29）中，VP是述補結構，形容詞做動作的結果補語。例（30）～（35），動詞后加趨向補語。例（36）～（38），“著”后加施事，但未出現受事，受事是被省略了的，根據前后語境可補充的。

2.（NP）+著+VP。

下面要談的“著”字句句式結構，“著”后沒有施事，“著”前面的的NP是事件的遭受者，大多時候還是施事者。NP有時可省略。“著”有遭受、必須要、不得不等意思，“著”在句中還做助動詞，并沒有完全虛化為被動功能詞。

（39）佢身體冇好，成日著吃藥。

（40）我屋10年前還著停平房。

（41）佢違反紀律，著寫3000字檢討書。

（42）佢從小就身體弱，父母著使了好多錢。

（43）屋里冇多余嗰房了，女兒昨日回來著睡沙發。

（44）今晚冇有電，著點火水燈。

（45）你答冇出箇只問題，就著唱一條歌。

（46）我車爛了，又著買一架新嗰。

（47）佢從小小嗰時候就著幫屋里做點兒工了。

（48）佢整丟了單位嗰物品，著出銀紙賠。

（49）他冇得閑，我著幫佢值班。

（50）著騙了。

（51）箇架車剛買了半年，就著修了三輪了。

（52）佢老公脾氣好差嗰，剛結婚時佢成日著罵到大哭。

（53）咁大日頭你還出去，冇著曬過是嗎？

（54）佢爺爺半夜冇舒服，著留院觀察。

如上例（50）～（54），“著”是助動詞，有遭受義，“著”后不見施事，“著”在這里可以相當于普通話的“被”。而例（39）～（49）NP中主語是VP結構中動作的施行者，動詞前加“著”表示主語不情愿去做這件事，但是出于現實、責任、道義等等無奈理由不得不去做。“著”是必須要、不得不的意思，在句中做助動詞，相當于普通話中的“得dei214”。例（39）～（46）“著”后帶動賓結構，例（47）～（49）中，“著”后帶介詞結構狀語，修飾V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