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故淵

爸爸在大學時曾是個詩人,寫的詩常在校報上發表。他的同學們記得,畢業時大家都喝得吐了,吐得睡了,只有他還在精力充沛地敲著啤酒瓶朗誦自己寫的詩:“愛玲,你一定要看看我黑暗的內心。”愛玲就是我媽,她不嫌棄他的一口黃牙。他們后來去了同一個鎮上的中學教書,那個中學就是我念的中學。不過畢業后,爸爸就沒有再寫過詩了,不管是黑暗的內心還是蒼黃的門牙。
不幸中的萬幸是,我的牙雖然跟他的一樣歪歪扭扭,但好歹是白的。某一次大型校園活動后——這次活動是如此直接地改變了爸爸,或者說改變了他的門牙,這一點我下面會慢慢講。他若有所思地盯著我的牙套,說:“丫頭,下次陪你去正畸科,我自己也把牙漂白一下。”他露出一個不自覺的笑容,好像在模仿高露潔的廣告。我及時地拆穿了他。這樣的心血來潮你能信嗎?比如某天他說 “我要跟女兒學畫”之后,家里就都多出了一大箱積滿灰塵的顏料,相比之下 “我要重新寫詩”或者 “我要跟你媽學瑜伽”算是無害的。我經常悲哀地發現遺傳在我身上的威力,比方說我高中那陣子就想考師范,跟他一樣做個高中語文教師。我媽有個貼切的形容:“新漆馬桶三日香。”
這樣的心血來潮總會讓命運的軌跡不知不覺地偏離。八年前爸爸遞交了入黨申請書,然后就把這茬事忘得干干凈凈。四年后,他被轉正了,而且一下被調到了教科處。做了二十幾年一線教師,忽然成了官了,他笑起來時門牙顯得有些無處放。“門牙可是面子。”他早上照鏡子,又跟我媽說了一遍,“我要把牙給漂白嘍。”因為當官了,一忙起來這事兒就被無止境地擱置起來;還是因為當官了,這事兒最后竟用一種哭笑不得的方式完成了。
跟我上同一個初中的同學,有幾個被分配在我爸班上。苑杰就是其中之一。他隔三岔五跑過來找我說,今天你爸給我們聽寫,我又作弊了。我本來想說呸,這你還好意思講,話出口卻是“你是怎么不被發現的?”他就哈哈笑:全班都提前把答案抄在桌面上,你爸根本不會抬頭看。我又氣又笑,回家吃飯時就給爸爸普及了一下作弊的幾種方法,爸爸什么也沒說顯得挺憂傷的,把番茄炒雞蛋里面的雞蛋挑出來夾進我碗里。
下一次苑杰又跑來找我了。你又作弊了?我不等他回答,代我爸劈頭蓋臉地把他罵了一頓。嘿嘿嘿嘿……他很不要臉地笑了,神氣活現地說:你爸能把所有翹舌音讀成平舌音,我們現在都學著他講話,“縱字層層(眾志成城)的層層兩個字都會換錯?!”他學著我爸把眼睛一瞪。我本來想發怒,想到爸爸努力卷卻卷不起來的舌頭和門牙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禁不住笑成一團。
據說事情是由爸爸班上的男女同學早戀開始的。
學校那一陣在申請省二級重點中學,往平時不用的圖書館里塞了一卡車的世界名著,叫了幾個學生過去擺擺造型。食堂里也一大早打出招牌,“供應紅燒排骨、魚香茄子”。教室走廊,廁所瓷磚,角角落落都清掃得纖塵不染。一切就緒。領導來視察的時候,全校正在操場上賣力地做著廣播體操,跟迎風招展的韭菜苗似的。誰也不曾想到,領導會心血來潮去教室里走一走,這一走就看到空教室里兩個學生嘴對嘴貼在一塊兒。
校長氣炸了。這一天日頭毒辣,藍天一碧萬頃,我們在操場上沐浴著紫外線,聽大喇叭廣播那兩個同學的通報批評,其中一個就是我的初中同桌,長得可愛被稱為小蔡依林,被抓上主席臺時像一只毛茸茸的驚慌失措的小雞。我曾一度嫉妒她,因為她把我身邊所有的男同學都變成了她的追求者,包括苑杰。她上臺時盡管是罪犯的姿態,卻仍然——或者越發——惹起男生的竊竊私語。然而我知道,她是鐵定要被開除了。
她沒有被開除。就我所知,爸爸在校長室求了半天的情,就差把門牙磕他的辦公桌上了。“門牙就是用來磕的。”他說。他的門牙雖然黃了點兒,可畢竟是門牙,就像他二十多年來雖然是個窮教書匠,可畢竟還是學生的老師啊。校長沒扯破剛升官的爸爸的面子,爸爸記著,不僅記著,還要大大地掙回來。
爸爸不會讓校長失望,他曾經可是一位詩人。為了對付那些領導,校長用了鎮上的著名小吃活殺狗肉,酒,和爸爸。爸爸不會說漂亮話,卻能把一句句實在話說得漂亮。他干掉一杯說:“我們校長的教育理念跟治國相似,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他又干掉一杯說:“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教育學生也是一樣,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才會有恥且格。”校長是教物理的,雖聽不懂意思但聽到了雅;領導們什么也不教,他們也聽不懂意思,卻覺得爸爸能喝。于是省二級重點匾額有驚無險地背回來了,爸爸也因為酒精中毒被送去了人民醫院。
我們整個縣的教育,都是重理不重文的,高考理綜300分,是語文和英語的總和。“背一百句美文佳句,禁不起數理化錯一題填空。”老師們喜歡這樣說。還有那句 “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每天,我們早上6點起床晚上10點熄燈,軍事化的管理中每一分每一秒都必須是在學習,連午休都要“枕著英語單詞入眠”——陳明古老的嗓音唱道。在課間,我們會私下里流通《讀者》《青年文摘》這樣的雜志,跟文革時的手抄本似的,盡量不觸犯數理化老師們的高壓線。哪怕這樣,我們的消遣讀物還是越來越少。物理老師是個個頭小小的女人,她穿著高跟鞋跳到講臺前,手里攥著一本沒收來的《讀者》尖叫道:“罪過啊,你們的時間!”——莎士比亞式的吶喊。
通常爸爸會把沒收來的雜志還給學生,讓他們藏好一些。有一次,當一個同學的《情人》被當做黃書沒收后,爸爸再也按捺不住,沖進校長室——這是他自己的描述,據我看來帶有爸爸一貫的夸張——拍著他的辦公桌喊道:“怎么能這樣,這可是杜拉斯的名著!”
“誰?”校長嚇了一跳,瞪大了眼睛。
“瑪格麗特·杜拉斯,法國女作家,寫《廣島之戀》的那個!”
校長的大手一揮,好像松了一口氣。“你還好意思跟我提,那電影一開頭就是一對狗男女什么都沒穿抱在一塊兒,學生能看這種東西?”他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這一聲建立在豐富的知識儲備上因而顯得理直氣壯,“名著名著,語文書上的名著節選還不夠你上的?”
爸爸苦澀地一笑,露出蒼黃的門牙。

“校長,我正想問你為什么周六日的語文課全換成物理課了。”
“幫我拿一下桌上的剪刀。”校長對著鏡子摳下巴上的一個癤子,摳完了又用爸爸遞給他的剪刀修了修鼻毛,露出一個商量式的微笑,慢悠悠地說,“上次月考物理的平均分比二中低0.5分。有好幾個物理老師跟我講了,學生要再講一次洛倫茲效應。”校長拿著剪刀又哼了一聲,“你說現在的學生怎么了,洛倫茲效應這么簡單的內容都接受不了,還不用上麥克斯韋方程呢——”
“學生更應該讀《論語》!……接受美育!……”爸爸激動得語無倫次。我想,爸爸老是拿我作為對抗應試教育的武器其實并不公平,盡管我后來確實不負眾望地考上了全國最好的大學——是因為托爸爸的福,沒有老師敢沒收我的張愛玲全集啊。
“為什么有那么多學生不愿意學習,打架,闖禍,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讀個書考個大學充充面子……他們應該被喚醒!”爸爸動用了全部的肢體語言,講得十分動情,好像用胳膊就能喚醒他們似的,“什么能喚醒他們,文學,文學能照亮他們的理想……校長,我建議請幾個作家來,給學生們辦講座。”爸爸最后終于收尾了。
這個建議是爸爸的高明之處,也見證了爸爸的天真可笑。他的門牙一抖一抖的,像只兔子。
校長若有所思地聽著,證明他是個為政以德的校長,最后一句話點亮了他的眼睛。“好,”他突然說,令爸爸猛然驚喜了一下,“我給你找個比作家更厲害的人。下個月,我們在操場上召集全校辦講座。”
這個 “比作家更厲害的人”是誰,爸爸到了最后一刻才知道。他提前訂了鎮上最好的酒店,備好了專車,派人給學校大操場修剪了草坪,并在學生中間預熱。我知道他腦子里想的是曹文軒啊王安憶啊這樣的人物,再不濟韓寒也行啊。有這樣的盼頭,最近的幾堂語文課他上得更揮灑自如了。我聽說,他教到舒婷的《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時把教材重重一扔,皺著眉頭說:“真糟糕,還讓你們讀這樣的現代詩歌。”于是后半節課,他開始用他蹩腳的普通話朗誦一首叫《亞洲銅》的詩:
亞洲銅亞洲銅
祖父死在這里父親死在這里我也會死在這里
你是唯一的一塊埋人的地方
……
“擊鼓之后,我們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臟叫做月亮。”爸爸的眼睛閃閃發光,“同學們,這樣的比喻多么奇特,多么生動,你們可以感受到海子對這片土地的熱情嗎?”他把手臂撲騰得像一只大鳥。
好像只有爸爸能感受到。據苑杰匯報,他們不知道亞洲銅是什么,他們猜測也許是某一種銅類化合物,就像硫酸銅那樣。后來,兩個禮拜之后的月考,爸爸班上的語文又拿了倒數第一,因為全班沒有人能默寫出《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詩句填空。他因此被扣了一半的獎金,但依然改變不了他一個月來莫名的亢奮狀態,爸爸堅信這一切將會有所改變,因為曹文軒或者王安憶就要來講座了啊。
“人生的心靈導師許博士——從此告別壞孩子,曾在全國巡回演講200余場,震撼了無數所謂的 ‘壞孩子’的心……”爸爸皺著眉頭讀著印出來的海報,猶豫了半天才貼上布告欄,竟然還貼歪了,撕下來時又扯掉了一半,變成了 “壞孩子,曾在全國巡回演講200余場”。最后只好重印了一張。作為具體持辦人,他把許博士接到學校,又給他調試好話筒,然后默默退到一邊。我們這些韭菜苗到了操場,一抬頭就能看見他憂心忡忡的神色。
這場大型校園活動載入了學校的史冊。我從記事起就在這個學校少得可憐的活動中晃悠,如此火爆的場面前所未見。全校3000多名師生沒有一人中途離開,20余名問題學生爭相上主席臺懺悔自己的斑斑劣跡,聲淚俱下發誓要重新做人,現場無不唏噓哽咽。爸爸班上一個叫賈勇的同學,曾三次半夜翻墻去網吧打通宵的Dota,此時握著我爸爸的手,尖聲哭泣像個五歲的孩子,差點跪在爸爸面前。爸爸笑了,用力拍著賈勇的背,像個憨厚的農村慈父,蒼黃的門牙在陽光下鋪成了金光大道。校長站在臺下,背著兩手,腰桿挺得筆直。
——這一場活動給了多少錢?
校長沒說話,微笑浮上了嘴角,豎起了一根手指。
——太值當了。
從此,我們學校里不再有問題學生。
打住,打住。這不是在寫小說。我為許博士一人鎮住3000人的氣場感到無比驚訝,因為哭著自愿上臺懺悔的學生里也有我。事后我感到困惑、羞恥,我為什么要跟著跑上臺呢?這一切到底是怎么發生的呢?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都從一場大夢中醒了過來,只記得最開始,許博士一直在讓我們和著一首勁曲齊聲吶喊。
他,至少是個好人。活動結束之后,爸爸干巴巴地說。他好像一下子憔悴了幾歲,把他的門牙緊緊地包在嘴巴里。之后他很少笑,據說讓他們班上的學生重背了《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還抓了幾個作弊的學生站墻角,其中當然有苑杰。最近,連 “我要跟女兒學畫”這樣的話都聽得少了,媽媽有點不習慣,但他班上的語文成績提高了,年終獎金加倍了,這都是意料之外的驚喜吧。
我上了大學以后,選了一門心理學的課。有一天我在2003年版的《心理學導論》第273頁看到一段話,令我心神蕩漾:“集體無意識,可以看作是人的一種催眠狀態。在人多集會的場合,個人會受氣氛感染作出許多瘋狂的舉動……有一種融入這種集體的陶醉,得到承認的快感。比如文革集會、希特勒的集會,通常使用整齊劃一的節奏和振奮人心的呼喊達到這種效果……”
我本想把這段話拍下來發給爸爸看,忽然想到爸爸還不會用微信。他從某一時刻開始抗拒學習,媽媽擔心他會提前患上老年癡呆。
寫到這里,我本打算收筆了,但忽然有人提醒我,這不是一個關于門牙的故事么!那,爸爸蒼黃的門牙怎么樣了?
別急。大家還記得爸爸班上那個叫賈勇的學生吧。那次大型校園活動后半年的某一天半夜,爸爸打著手電在校園里巡邏——當官了不容易,真的。他說他當時正在費勁地想一個女作家的名字,她寫過《廣島之戀》還被阿倫雷乃拍成了電影,可就是怎么也想不起來了。他的手電像一根拐杖點著前進的小路,突然用余光瞥見墻頭上閃過一道人影。
爸爸心想,又是哪個學生在爬墻了!
那個小土堆是爸爸熟悉的,容易翻墻,但最近墻頭上新安了碎玻璃,墻外面還被刨了一個大坑,翻墻出去的學生不被玻璃扎到也一定會落入坑中,搞不好就會摔成骨折。爸爸三步并作兩步,用手電筒往墻頭上一照,只照見了一個后腦勺。但這個后腦勺太熟悉了,爸爸一眼就認出是賈勇。他大叫一聲:站住!不許動!
賈勇的一條腿已經架在了墻上,另一條還垂著,被手電筒一照他就慌了。爸爸一把抓住他垂著的那條腿,想把他穩住;賈勇一想到自己被逮過三次,這次再被逮住是肯定要被開除了,膽戰心驚中下意識地把腿一蹬。這一蹬,把爸爸的手蹬開了;爸爸著了急,跟著賈勇躥上了墻頭,揪住了他一條胳膊。賈勇才不管逮他的是誰,他若此時有心理活動只能是:敢捉我?受死吧!他一胳膊肘就把爸爸捅下了墻——正好把爸爸摔在了那個坑中。賈勇因為反作用力,重心不穩,也跟著栽了下去,直直地摔趴在了爸爸身上。
這就是那個月黑風高的晚上發生的事。我的爸爸第一次在教學活動中掛了彩,成了英雄。我在醫院見到他時,他身上其它地方除了淤青并無大礙,就是他那門牙在一塊石頭上被齊根磕掉了,露出一個黑黑的洞,爸爸頓時成了個老頭,跟他英雄的形象不太符合。他這時念詩,不僅徹底沒有翹舌音了,還漏氣。
醫生給他塑了假的門牙,種在了他無所依傍的牙床上。但那門牙太新了,太白了,跟周圍蒼黃的牙齒完全不匹配,于是他又做了個好久之前就想做的漂白。這樣,爸爸終于有了一口白牙。
賈勇被開除了,聽說他媽氣得上吊,被人救了下來。這一次,爸爸沒有替他求情。他的門牙磕夠了,再沒有什么門牙可以磕了。再磕,也不值當了。賈勇成了一個小混混,把頭發染得蒼黃蒼黃的,偷了幾次手機被抓了,放出來以后不知道去了哪里。
沒過多久,高考成績出來了,我考出了學校有史以來最好的成績,令校長揚眉吐氣了好幾年。填志愿的時候,我想起以前要讀師范的執著,覺得自己幼稚極了。我雖然不知道自己該干嗎了,但校長早就幫我決定了去北大,他喜氣洋洋地往我們家送了兩萬塊獎金,準確來講應該是廣告費:我戴著牙套的笑臉年年出現在招生傳單上。這一度讓我覺得惶恐,我是條學校管理的漏網之魚呀!我連爸爸的課堂福利都沒沾上,以至于我讀到《亞洲銅》這首詩時都上大學了,但就是從那時我開始寫詩,跟爸爸當年一樣;不一樣的是,我永遠不會去做一名教師了。
我的牙矯正完成了,我把以前歪歪扭扭的牙齒模型放在了電視機上作擺設。沒幾天,當我在看電視的時候,發現我的牙齒模型上多了一顆門牙,寬寬的,尖尖的,像紀念碑一樣高高豎著。它有著一片荒蕪的土地那樣蒼黃的顏色,沒錯,就像亞洲銅——那是爸爸從坑里撿回來的。他說那是個紀念,磕了之后,老是怪想的。但,沒有關系,他已經有了新的、雪白的門牙。他有我,沒人會說他是個失敗者。
喔,對了,爸爸后來看到了許博士的新聞,特意打電話來告訴我。他說,許博士因為傳銷被抓了,判了三年的有期徒刑。咱們國家人才可真多啊,爸爸感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