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煥東
內容摘要:歷史人物沈煉的形象在不同劇作家筆下不盡相同,但忠義的內核是不變的。本文以《沈小霞相會出師表》為例,從沈煉其人、創作角度、傳播過程三個角度入手,將小說人物形象和歷史人物形象進行比對,探析其忠義形象的生成原因。
關鍵詞:沈煉 《沈小霞相會出師表》 忠義 傳播
沈煉,字純甫,別號青霞,《明史》稱其“為人剛直,嫉惡如仇,然頗疏狂”,肯定其品性,但一個“然”字仍能表明作傳人曖昧的態度;好友徐渭曾以悲痛的語調為沈煉作《贈光祿少卿沈公傳》,將他與屈原相提并論,以表其忠烈;文壇領袖王世貞對沈煉十分激賞,他在《沈青霞墓志銘》中直抒胸臆:“余私心慕異之”;馮夢龍在《喻世明言》中有《沈小霞相會出師表》(以下簡稱為《沈》)一篇,歌頌沈氏家族抗擊嚴嵩黨羽的不朽傳說,近代作家老舍創作的京劇《青霞丹雪》就改變自《沈》,將沈煉的形象進一步發揚光大。
正史記載,戲曲小說,不同作品中沈煉的形象不盡相同,但其忠義的內核卻從未改變,這有賴于其角色原型,即歷史人物沈煉精彩傳奇的一生。下文將從其非凡的歷史意義、豐富的塑造空間和深遠的傳播影響三方面進行闡述。
一.非凡的歷史意義
明朝嘉靖一代,外有敵國侵略,內有奸臣當權,民不聊生,怨聲載道。塞北和沿海的駐軍貪生怕死,畏葸不前,往往敵人退軍后才敢回來,為免受懲罰,他們一邊殘忍地殺害百姓,割取首級以謊報戰功,一邊買通朝中大臣,狼狽為奸,不僅沒被問罪,反而能升官發財。朝堂之上又是另一番荒蕪的景象,皇帝求仙問道,對朝政采取放任的態度,奸臣嚴嵩父子“恃寵貪虐,罪惡如山”,大明帝國就處于這樣一個充滿隱患,又似無可奈何的困境之中。
首先,《沈》以“亂世出英雄”作為開篇的筆法,先行描寫嚴嵩黨派的勢力、狠辣、昏庸和專橫,反抗者的艱難可想而知,此時再安排沈煉出場,其忠貞、悲憫、剛毅和果敢的形象自然會大受歡迎,就像長久壓抑之后猛然的喘息,給讀者以“撥云見日”般的希望。這種開局的手法并非《沈》的首創,歷史演義多采取這種寫法,如《三國演義》就是先描寫漢朝臣子的困境和黃巾軍的浩大,在這般浩渺的歷史背景下,英雄的崛起就顯得意義非凡,其人物形象也會顯得厚重許多。《沈》中多次出現《出師表》一文,文中也描述沈煉“從幼慕諸葛孔明之為人”,可見《沈》與《三國演義》存在一定的聯系。
其次,《沈》是架構在真實歷史人物和事件之上的傳奇小說。《沈》中的沈煉形象和歷史上真實的沈煉出入不大,一些重大情節在《明史》和《贈光祿少卿沈公傳》等文章中都能找到佐證,只是進行一定的藝術加工罷了。沈煉身為“越中十子”的一員,吳越文人自古以來正直剛烈和堅韌不拔的性格在沈煉身上得到生動的體現。沈煉極富文才,31歲(嘉靖十七年)就考中進士,《明史》中說他“隨事促景為詩賦文章,無一不慨時事,罵訶奸諛,懷忠主上也。”可見沈煉文如其人,一片赤誠。《沈》中描述沈煉在得知邊防將領楊順“搜獲避兵的平民,將他劗頭斬首,充作韃虜首級”后,以雄奇詭譎的筆調寫下這首悼亡詩:
殺生報主意如何?解道“功成萬骨枯”。
試聽沙場風雨夜,冤魂相喚覓頭顱。
詩人先以“曲解”古詩來諷刺楊順等將領的殘忍罪行,又運用神奇的想象力,站在“冤魂”的視角上,描寫無辜百姓的痛苦和絕望,充滿浪漫主義色彩。沈煉其他悼亡詩卻又另有一番味道:
云中一片虜烽高,出塞將軍已著勞。
不斬單于斬百姓,可憐冤血染霜刀。
又詩云:
本為求生來避虜,誰知避虜反戕生!
早知虜首將民假,悔不當時隨虜行。
言辭樸實但精準有力。沈煉對反諷的運用達到極致,通過對將領的諷刺和對百姓的悲憫,對殘暴的惡勢力展開無情的揭露,讓讀者感到憤慨無比!與時人敢怒不敢言的態度相比,沈煉勇敢地記錄下當權者的暴行,讓這段歷史廣為流傳,又讓他的詩文多了一些“詩史”的意味,體現出其浪漫主義色彩之上的現實主義訴求。
通過科舉走上仕途,沈煉同大多數文人一樣,希望進入“體制”內施展自己的抱負,但嫉惡如仇的性格也許不適合一名政治家。沈煉“戊戌成進士,始知溧陽……御史憚之,卒得詆,徙茌平,再徙清豐,已乃擢經歷錦衣衛”,一路被貶,直到因“詆嚴氏十罪”,被“削官徙保安,為布衣”,沈煉依保持積極的入世態度,他沒有“窮則獨善其身”,對嚴嵩亂黨的痛恨愈發明顯,對邊疆的戰局愈發關心,“嘗思結客以破虜,或散金募土人豪宕者為城守。保安饑,又散金市遠粟,粥僧舍,活萬余人”。這是對他所推崇的儒家“積極入世”態度的最好的詮釋,他這種超人的品質曾被明代大儒王明陽稱為“千里才”,沈煉無愧于這個評價,就像魯迅說的那樣:“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這是沈煉最重要的歷史意義。
二.豐富的塑造空間
李漁曾在《閑情偶寄》中提出“非奇不傳”的觀點,認為劇作家應抓住生活中典型的帶有傳奇色彩的人物和故事,將其提煉、夸大、強化和變形,而略去其他平庸的枝節,以達到理想化的境界。中國古代小說、戲劇多以“傳奇”冠名,可見“奇”是非常重要的創作原則。
徐渭稱沈煉“生而以奇驚一世”,說他“以文奇”、“以政奇”、“以諫奇”、“以戇奇”,沈煉跌宕起伏的傳奇人生,為創作者提供了素材和空間。
首先,沈煉而立即入仕,歷任三地長官,政績斐然,但“因他生性伉直,不肯阿奉上官”,一直沒能升遷。后來被陸炳賞識,成為錦衣衛經歷,電影《繡春刀》就是基于他的錦衣衛背景。但“經歷”只是文職,并不能證明他武藝過人。根據《贈光祿少卿沈公傳》中的記載,沈煉曾以下官身份反駁保守派的高級官員,“上疏請兵萬人,欲出良、涿以西護陵寢,遮虜騎使不得前”。沈煉在《青霞集》中也有《兵說》一卷,說明沈煉的確具備將領的魄力和能力。后來,沈煉“上疏,直詆嚴氏十罪”,遭到嚴黨的報復,被“削官徙保安,為布衣”。《沈》中安排了“公宴灌世蕃”、“草靶射嚴嵩”和“義辭叱楊順”三個事件塑造沈煉的忠義形象。以“公宴灌世蕃”事件為例,作者先描繪嚴世蕃在席間的種種劣跡,再安排沈煉“揎袖而起,搶那只巨觥在手”,“聲色俱厲”地表明自己無所畏懼,并“揪了世蕃的耳朵灌去”,然后“擲杯于案,一般呵呵大笑”,這一系列的動作描寫,干凈利落,節奏明快,大快人心,沈煉英勇瀟灑的形象簡直呼之欲出!
其次,作者巧用襯托手法,烘托沈煉的忠義形象。上文沈煉“公宴灌世蕃”事件中,嚴世蕃先是“愕然”,而后“假醉,先辭去了”,眾官員則“面如土色”,“到替他捏兩把汗”,與沈煉的英雄神武反差明顯。楊順、路楷對嚴嵩父子諂媚奉承,對外敵畏懼退讓,對邊疆百姓則殘忍暴虐,也與沈煉的忠義慷慨形成強烈對比,這些都是反面襯托的例子。后來楊、路二人設計將沈煉殺害,小說的戲劇沖突也達到了頂峰。別林斯基曾說:“悲劇的實質……是在于沖突。”沈煉之死將其忠義的形象推至頂峰,也讓讀者對嚴黨的痛恨達到極點,同時,這也為后來沈小霞、聞淑女二人的遭遇和沈煉的沉冤得雪提供了邏輯前提和情感基礎。值得一提的是,沈小霞的形象與其父完全不同,如果說《沈》中沈煉的形象過于剛猛而韌性不足的話,那沈、聞二人的機智則從情感層面彌補了這一點,這也是作者通過正面烘托的手法來補足沈煉的形象,反之,沈煉的忠義也使沈小霞的形象更加圓滿,兩個角色是相互映襯的。同樣,違抗嚴世蕃囑咐,從輕發落沈煉的長官陸炳,對沈煉照顧有加,愛戴無比的賈石和眾鄉民,他們從正面襯托了沈煉的光輝形象。
三.深遠的傳播影響
即便沈煉其人魅力非凡,劇作家妙筆生花,沈煉能有如今的影響力,傳播的力量功不可沒。
沈煉的生前好友徐渭、王世貞、王陽明、陳鶴、楊珂、呂光升、蕭勉等人都是當時的雅士大儒,社會影響力深遠,他們與沈煉的交游事跡,他們為沈煉所作的傳記和悼詞,他們對沈煉的懷念和評價,都使沈煉受到當時文人和后世學者的廣泛關注。
馮夢龍、曹禺作為影響力廣泛的小說家,小說又是廣受民間歡迎且日漸鼎盛的文學形式,他們關于沈煉的創作使沈煉在不同時代都擁有堅實的民間基礎,因為“沈煉”們符合百姓樸實的美好愿望。《沈》的卷首詞中這樣寫道:“休解綬,慢投簪,從來日月豈常陰冷?到頭禍福終須應,天道還分貞與淫。”中國百姓歷來渴望有沈煉式的人物橫空出世,就如同他們渴望包拯,渴望海瑞。這些“超人”式的英雄嫉惡如仇,本領強大,更重要的是他們始終如一,毫不動搖,以至于達到“非人”的狀態,這種樸實的愿望不符合人性,也不符合藝術創作的要求,但它具備廣闊的傳播溫床,這種看似可笑,實則可悲,但又無奈的狀況源自中國歷來的政治社會生態。中國百姓肯定“人”的力量,從沒想過是制度出現了問題;他們渴望被解救,但自愿陷在泥潭里忍耐,不敢越雷池半步;他們相信的善惡終有報,往往變成消極被動的等待;他們痛罵歷朝奸臣賊子和紅粉骷髏,卻拒絕承認是最高統治者的罪過。《沈》開篇說:“圣人在位,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只為用錯了一個奸臣,濁亂了朝政,險些兒不得太平。”這是小說的思想局限,但也是沈煉忠義形象生成和得以傳播的條件之一,如果沈煉沒有將矛頭指向嚴嵩而是皇帝,那沈煉的形象恐怕會是另一番模樣。
沈煉忠義形象的生成是多方面共同鍛造的,其自身傳奇的人生經歷,小說家傳神的藝術刻畫,還有民間后世的傳誦推廣,缺一不可。而認識到這一點,我們這個時代的“沈煉”將會變得更立體,更豐潤,更有力量。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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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賴志龍,越中十子研究,南京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3.
本文系大連外國語大學碩士研究生創新項目“《鳴鳳記》、《沈小霞相會出師表》與沈煉忠義形象的生成研究(編號:YJSCX2016-046)”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大連外國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