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東超
張賢亮是我國當代文學著名的作家,他的作品被翻譯成30多個國家的語言并在世界多個國家出版發行,他也是我國改革開放后被外國讀者了解較多的作家之一。他的中篇小說《男人的一半是女人》1985年刊登于《收獲》雜志第5期后,立即引起讀者和文藝界的廣泛爭論。4年后,這部中國文學作品被越南譯者潘文閣和鄭忠曉翻譯成越南語并在當地出版發行,該作品在越南的翻譯出版對當地的新文學革新產生重要影響。
關注中國當代文學的越南讀者大多都知道,《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這部中國小說于1989年被越南譯者翻譯成越南語并在當地出版發行。有關這部小說在越南出版發行的史料記載較少,目前收集到的資料主要有:出版社《序言》、越南《文學雜志》(1989年6月)“讀書”專欄對該小說的評論以及譯者的自述。
1940—1960年,越南掀起翻譯中國現當代文學的熱潮,魯迅、巴金、老舍等作品被當地譯者翻譯成越南語后出版發行,對當地文學創作等方面產生了巨大影響。由于歷史原因,1970—1989年間,幾乎沒有中國文學作品被翻譯成越南語并在當地出版發行。20世紀80年代末,國內外形勢發生了變化,越南也實行革新開放,為中國當代文學進出越南創造了便利條件。也是在1979—1989年10年間,中國當代文學發生了巨大的變化,80年代的中國文學充滿生機勃勃的創新精神和活躍氣氛,越南文學界對這一時期的中國文學是不了解的。作為譯者、研究者或翻譯主體,顯然可以有更多的選擇,但要選擇一部能讓讀者和社會都能接受的作品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也比較艱難。
從理論上來說,《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在越南出版前,新時期中國小說在越南讀者心中或許還是一片空白。這部小說在越南正式出版前,也有一些中國小說以學術的形式在會議被提及。該部小說的兩位越南譯者潘文閣和鄭忠曉曾自述,在1989年翻譯出版《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前,他們也曾讀過或者聽說過這部小說。當時潘文閣是越南漢喃研究院的院長,有一次他到中國出差,在書店里看到這部小說。①參見阮氏耀玲《新時期中國小說在越南的譯介》,2016年6月。譯者鄭忠曉第一次聽說《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是通過譯者泰伯新②泰伯新(1949年2月—):越南文學家、詩人和譯者。。隨后,鄭忠曉讀了張賢亮《感情的歷程》,還讀了短篇小說《初吻》、中篇小說《綠化樹》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他當時覺得這幾部小說都非常有價值。但中篇小說《綠化樹》當時已被翻譯家黎慶常③黎慶常(1942—2008年):越南俄語翻譯家,曾任河內外國語大學和胡志明市外國語大學俄文教師。通過俄語譯本翻譯為越南語,因此最終鄭忠曉選擇翻譯《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越南學者阮德英在《文學雜志》(1989年第6期)刊文“關于《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文中提到,1986年6月,他與一名在外交機構工作的朋友曾就中國當代文學新潮流進行了交流,他朋友提到《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描述“性”問題。1989年4月,該部小說在越南出版發行后,兩人再次談到這部小說④阮德英:《關于〈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越南《文學》,1989年6月。。從中可看出,這部小說1985年在中國引起關注后,越南文藝界對其已有所了解,這也許是出版社選擇這部小說的原因之一。
那么,究竟選擇這部作品翻譯的動機是什么?是為了“吸引讀者”嗎?如前文所述,到1989年,中國新文學發展已有十余年,對越南譯者和出版社來說,當時可選擇中國新潮流的作者和作品并不少,而選擇《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作為這時期第一部小說翻譯并出版發行,應該不是單純地為“吸引讀者”。1980—1990年是越南文學革新運動的高潮階段,這時期也是外國文學在越南翻譯出版值得關注的時期。從越南文學發展的規律看,最活躍、最開放和最革新的文學時期就是本地和外來文學相互依存、互相交融、關系密切的時期。外來文學主要是文學的翻譯。例如越南最輝煌階段的文學中世紀文學①10—19世紀。、李陳文學②10—15世紀。等主要包含哲學、中國和印度佛教文學、文化等。越南現代文學的形成和發展是建立詩、劇等西方文學的基礎上,其中法國文學占據了重要位置。1986年以來的“文學革新”運動,首先從越南文學自身需求出發,但文學翻譯在越南文學界的地位依然比較重要并得到界內的認可。
1990年12月7日,越南作家協會和文學院在河內聯合舉辦研討會,“民族文學中的翻譯文學”首次在研討會上提出。時任《越南文藝報》總編輯阮玉執筆的研討報告于1991年2月刊登在《文學雜志》,報告指出:“我們認為也許不會錯,一些特色文學的翻譯及時出版確實直接影響到我們的社會發展,特別是當前是我們國家在探索革新道路遇到困難和艱辛的階段,但也充滿希望,當然我們希望關注到文學作品的翻譯對我們新文學革新的影響。”③越南《文學》,1991年第2期。筆者認為,上述提到所謂的“希望”“特色”和“及時出版”或許就是《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由兩家出版社出版發行,分別是越南北部的勞動出版社和南部的青年出版社。每個出版社各發行1.5萬冊。兩家出版社均是當時越南的大型出版社,書籍發行量大。《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由這兩家大型出版社出版發行,可見越南對該書的重視程度。譯者潘文閣自述,該部小說出版發行后,全國的圖書館都訂購了。首版與再版不同,一是所謂的“內部發行”出版方式,二是出版社的《序言》。
首先是“內部發行”。兩位譯者均表示,這是出版社的策略,避免來自管理層的干涉,只帶有“形式”性質,但從兩家大型出版社的發行量看,應該不能認為是“內部發行”。隨著書籍的廣泛發行,也沒遇到任何阻礙。那么,出版社為什么要采取這種發行方式?答案可在出版社的《序言》中找到。對于每一個文學譯本而言,“序言”可由作者寫,也可由譯者寫或經出版社研究后請評論家寫。這些形式總的特點就是以個人觀點將譯本介紹給讀者,代表個人觀點,主觀性大。但以出版社名義來作序,則相對比較中立和客觀,代表了當代社會意識形態對譯本的態度以及背后的一些問題。通過《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可了解到作品所要反應的問題,出版社關注到的是作品對“文化大革命”的批評,例如“小說講述的是章永璘,一個被扣上‘右派’帽子的中國知識青年,從一個勞改營到另一個勞改營的‘文化大革命’的殘酷迫害”。“人被殘害,剝奪一切人權,包括雄性生物的權利都被剝奪,被蛻化可以做農場工人,被允許結婚,但卻無力過正常的夫妻生活”。《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誕生于1985年,“文化大革命”剛結束9年,也就是傷痕文學和反思文學已發展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因此,中國批判“文化大革命”已不再是這些作品關注的重點。但在越南,對“文化大革命”的了解主要通過非文學作品以外的渠道獲得,因此不難理解越文版的“序言”強調了“文化大革命”人的命運的描述。
第二是《序言》。《序言》指出,作品不僅僅停留于批判“文化大革命”,而提出很多更有人文意義的問題,比如“重新認識社會主義”,“重新認識馬克思主義”。沒有對“問題”做具體論述,這也許就是出版社選擇原著的原因。1989年,越南的“文學革新”走過了4年的歷程④越南1986年實行革新開放,文學領域也提倡“文學革新”。,包括批評理論和創作實踐領域的“革新”都進入了正軌。1989年,越南文學家協會舉辦“社會主義的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研討會,會上重申越南文學全面和本質性“革新”的必要性。在這樣的背景下,“重新認識”成為作品與讀者見面的賣點,或者說成為讀者閱讀作品的一種方式。這集中體現《序言》提到的與中國文學作品的密切聯系:“十年來,中國文學以‘改革’和‘開放’為口號,破除束縛中國文壇數十年的教條主義,給讀者帶來了新穎的審美感受,很明顯許多禁區已經被突破。”⑤潘文閣、鄭忠曉翻譯:《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越南語譯本序言,越南勞動出版社,1989年。《序言》沒有專門具體解釋所謂的“禁區”,讀者對“禁區”可有更多的想象空間,包括題材、創作方式等。《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越文譯本,“禁區”可理解為對婦女身體的描述,婦女的本能和性欲等,也可理解為個人和體制之間的沖突,或者說描述與歷史等方面的特殊關系甚至一切。
越南出版社是慎重的,體現在所謂的《序言》和“內部發行”。這也許不僅是多年中斷后首部新時期中國文學小說直接從漢語翻譯成越南語,也被認為是通過作品本身譯本的新語境可能會產生的多種閱讀方式。因此,1989年對于翻譯主體(包括譯者、出版社以及當時的意識形態)和翻譯對象(《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選擇是比較復雜的,也可看出作品中的兼容性與越南當時社會背景和文學在創新和突破前充滿期望與創新、突破和焦慮并存的局面。
從翻譯理論角度看,文學作品在轉換語言后的命運首先取決于社會的效應、所處時代背景并被出版發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被翻譯成越南語并在當地出版發行,一方面將越南出版界和文學界對文學翻譯的關注推向了高潮,另一方面也是越南數年后恢復翻譯中國當代文學。1989年后,中國新時期小說陸續在越南出版發行,但沒有任何一部作品能像這部“開道”作品一樣引起這么大的反響并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于1989年在越南翻譯出版后,還有另外一部中國小說《人啊,人!》也被翻譯和出版。從時間上來看,這兩部作品均可被認為是中國新時期小說在越南翻譯出版的“開道”作品。但由于諸多原因,兩部作品在越南文學界和學者間的反應和認可程度卻完全不同,出現了兩種不同的命運。《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在越南讀者的意識中留下深刻烙印,認為這是中國新文學的代表。《人啊,人!》出版后沒有引起任何的效應,隨后完全被讀者遺忘。
首要原因就是語言問題。《人啊,人!》由越南譯者明登慶和黎慶常通過第三國語言(即俄語)翻譯成越南語。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則從漢語直接翻譯為越南語。歷史上,很少將中國文學從第三國語言翻譯成越南語,在接受作品思想過程中,可看出《人啊,人!》給讀者帶來一定的語言障礙。當時《胡志明市文藝出版社》總發行量僅為5150本,數量上明顯少于《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發行量;二是作品對當時越南讀者和文藝界的“符合度”以及接受能力。從作者來看,與女性作家戴厚英相比,張賢亮的履歷特點與越南許多文學讀者有許多相似的地方,包括男性,曾冤屈被平反、自傳的創作風格等;從作品主體看,《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的“人之間本能的沖突和歷史社會體制”問題更符合越南文學的形式,而不是《人啊,人!》中的“馬列主義和人道主義”;從人物形象看,越南讀者喜歡諸如《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章永璘、黃香九等丑惡均有的“一般人”,而不是《人啊,人!》中孫悅、何京夫等正面和理想的人物形象;從創作方式角度看,《人啊,人!》本應得到很高評價,但越文譯本《前言》認為:“沒有按時間來塑造故事情節,而采取夢想和虛幻的形式,戴厚英突破了現實創作的‘限制’,勇敢進入被現代主義設定的‘禁區’”①明登慶、黎慶常翻譯:《人啊!人》越南語譯本序言,越南胡志明市文藝出版社,1989年。。當然,藝術塑造的創新并不是越南文學家和讀者接受主題的關注點。《人啊,人!》悄悄出現后迅速被讀者遺忘,《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出現不久就成為《文學》雜志(1989年第6期)“讀書”專欄的主題。這也是張賢亮作品知名度較高的原因。該雜志原名為《文學研究》,1960年出刊,1968年—2003年更名為《文學》,2004年至今又更名為《文學研究》,是越南文學研究領域最權威的雜志之一。《文學》雜志1989年第6期也比較特別,首先以《中國當代小說專刊》作為雜志專刊的參考模式;第二,這是該雜志首次用一半的研究版面刊登文學作品。該雜志沒有刊登專門研究性的文章,絕大多數是概括性的。那10年,越南文學研究者沒有機會直接接觸中國當代文學,絕大多數研究材料由蘇聯專家提供,少量由越南外交機構提供,《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作為“讀書”專欄的主題,并發表了多篇相關文章,一定程度上反應該譯本的重要性。
“讀書”專欄前言有一段話這么說:“張賢良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在《收獲》雜志面世后幾個月內,中國許多報刊紛紛就這部小說發表評論和爭論。作者對傷痕文學題材是有良知、有心思的,通過一個男人知識分子長時間被折磨直至成為一個‘女人’命運,對‘左’傾主義錯誤進行批判并獲得獨到的成功。”
這些討論主要評價章永璘以及作品“性”問題的描述。②《越南文學》,1989年第6期。專欄刊登了三篇文章,兩篇是中國讀者的文章,分別是:“對一本暢銷書的思考”和“我對《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性心理描述的看法”。另外一篇文章是越南學者阮德英的文章“關于《男人的一般是女人》的譯本”,內容涉及作品的翻譯及詞語的運用。中國兩位讀者的兩篇文章均圍繞“性”問題展開討論經翻譯成越南語刊登在這個專欄上。選擇這兩篇文章的意義主要在于在一定時期內可作為參考資料,但并未對越南讀者是否接受該作品產生任何作用。直到現在,人們還一直認為“在很大程度上,張賢良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成為性解放的標志”。但這些討論比上述兩篇文章中提到關于性描述要復雜得多。比如關于“雅”和“俗”的問題、自然主義、性別角度、政治象征等。
決定譯本命運的第二個重要因素是接受的過程。成為譯本之后,是否可“活”在新的環境,作品的命運主要取決于接受的主體。關于“性”問題,作品于1985年誕生之時在我國也引起了不小的爭論。但到了1989年的越南,并不必對該問題過多擔心。對照原著和譯本,譯者在涉及“性”問題時并未對其做任何的掩飾、修改或淡化,完全忠實于原文。可以看出對于譯者來說,原著的“性”問題并不是敏感的東西需要修改。
在越南扮演新時期小說“開道”角色后,《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并沒有被當成一個研究課題來進行專門的研究,主要是該作品是張賢亮的作品或中國當代文學,并不是越南本土產生的作品。1999年和2004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再版發行,由于作品產生過較大社會反響,再版時,首版的《序言》已被省略。但值得注意的是,1989年的譯本出版讓越南讀者熟悉了張賢亮,并對他的其他作品如《男人的風格》(1994)、《綠化樹》(2001)、《青春期》(2003)、《一億六》(2012)等翻譯成越南語并在當地出版發行開辟了道路。這也讓張賢亮成為僅次于莫言擁有大量作品在越南翻譯出版發行的作家。
對于越南文學界和讀者來說,張賢亮作為一位中國作家在他們心目中具有無法替代的獨特地位。由于歷史等諸多原因,《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這部小說在越南文學界的準時出現,讓該作品扮演了中國新時期小說進入越南的“開道”角色,也成為翻譯界的“名字”“印象”和“故事”,也許目前仍不太明顯,但一定不能抹去。實際上,到了今天,該作品中提出人與人之間的沖突、歷史和社會體制等仍有不同的理解,但從翻譯背景和出版來看,《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這部小說已確立中國文學在越南的翻譯地位,對中國其他作品翻譯成越南語并在當地出版發行開辟了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