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史記》為中國第一部紀傳體通史,有著重要的文獻價值與意義。本文就閱讀《史記》中所疑惑之處作了一些分析與研究:其一,龐涓是如《史記》中所載自剄而死,還是死于桂陵之戰,或是有其它原因;其二,陳豨謀反的時間;其三,“離石”和“硰石”、“信都”和“新都”孰更為妥當。
關鍵詞: 《史記》 疑誤 校勘
一、龐涓自剄之疑
《史記·孫子吳起列傳》中寫龐涓為兵敗自剄:“龐涓自知智窮兵敗,乃自剄,曰:‘遂成豎子之名!”梁玉繩《史記志疑》言:“《齊策》言禽,此言自剄,恐皆非實。《年表》《世家》俱云‘殺龐涓,蓋弩射殺之也?!雹俳洐z索,《戰國策·齊策》作“禽龐涓”,《史記·田敬仲完世家》作“殺其將龐涓”,《史記·商君列傳》作“殺將軍龐涓”,《史記·孟嘗君列傳》作“殺將軍龐涓”,《史記·六國年表》亦作“殺將軍龐涓”。皆作龐涓死于馬陵之戰。
而銀雀山漢墓出土的竹書《孫臏兵法·禽龐涓》:“龐子果棄其輜重,兼取舍而至。孫子弗息而擊之桂陵,而禽龐涓?!薄扒荨?,查《故訓匯纂》可解釋其為“擒也”、“獲也”、“囚也”、“殺也”等意思,按《禽龐涓》竹書所載,孫臏在桂陵之戰時就生擒或是殺死了龐涓。
按:齊魏兩國之間確是有桂陵之戰和馬陵之戰兩次大戰,《戰國策》記載了桂陵之戰:“七月,邯鄲拔。齊因承魏之弊,大破之桂陵?!薄妒酚洝分幸灿嘘P于桂陵之戰的記載,但一處都沒有提及龐涓:《史記·六國年表》“齊敗我桂陵”“敗魏桂陵”;《史記·趙世家》“二十二年,魏惠王拔我邯鄲,齊亦敗魏于桂陵”;《史記·魏世家》“趙請救于齊,齊使田忌、孫臏救趙,敗魏桂陵”;《史記·田敬仲完世家》“十月,邯鄲拔,齊因起兵擊魏,大敗之桂陵”;《史記·孫子吳起列傳》:“田忌從之,魏果去邯鄲,與齊戰于桂陵,大破梁軍”。而銀雀山漢簡《孫臏兵法·禽龐涓》中卻詳細地記載了龐涓參加這次戰爭,作為魏軍的統帥,終為孫臏所擒。
據銀雀山漢簡《孫臏兵法·擒龐涓》的記載,桂陵之戰過程十分詳細:魏惠王率軍攻趙,派龐涓率領八萬大軍抵達茬丘以防備齊軍救趙,齊威王命田忌率兵救趙。龐涓攻打衛國的須句以誘使齊軍出境,孫臏讓田忌直接直接進攻平陵,以此假象來迷惑龐涓。又“遣輕車西馳良郊,以怒其氣”,“分卒而從之,示之寡”來引誘龐涓走向圈套,龐涓果然中計,“棄其輜重,兼取舍而至。孫子弗息而擊之桂陵,而禽龐涓?!薄秾O臏兵法·陳忌問壘》具體說明了戰爭的情況,把戰車和武器作為障礙物,從而使魏軍陷入困境。
《史記·孫子吳起列傳》對馬陵之戰的記載:“魏與趙攻韓,韓告急于齊。齊使田忌將而往,直走大梁。魏將龐涓聞之,去韓而歸,齊軍既已過而西矣。孫子謂田忌曰:‘彼三晉之兵素悍勇而輕齊,齊號為怯,善戰者因其勢而利導之。兵法,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將,五十里而趣利者軍半至。使齊軍入魏地為十萬灶,明日為五萬灶,又明日為三萬灶。龐涓行三日,大喜,曰:‘我固知齊軍怯,入吾地三日,士卒亡者過半矣。乃棄其步軍,與其輕銳倍日并行逐之。孫子度其行,暮當至馬陵。馬陵道陜,而旁多阻隘,可伏兵,乃斫大樹白而書之曰‘龐涓死于此樹之下。于是令齊軍善射者萬弩,夾道而伏,期曰‘暮見火舉而俱發。龐涓果夜至斫木下,見白書,乃鉆火燭之。讀其書未畢,齊軍萬弩俱發,魏軍大亂相失。龐涓自知智窮兵敗,乃自剄,曰:‘遂成豎子之名!齊因乘勝盡破其軍,虜魏太子申以歸。孫臏以此名顯天下,世傳其兵法?!?/p>
對比桂陵之戰和馬陵之戰,兩次戰爭相似之處很多:主要為齊、魏兩國之間的戰爭,兩次戰爭齊國都有田忌和孫臏,魏國有龐涓。且戰爭進程也很相似,田忌聽取了孫臏的計策從而打敗了魏國,齊國贏取了戰爭的勝利,魏國在兩次戰爭中都慘遭失敗。因此,一些學者認為司馬遷史料不足,當時并沒有見到《孫臏兵法》就沒有詳細地記述下這次戰爭;一些學者認為馬陵之戰并不存在,馬陵之戰與桂陵之戰其實就是同一場戰役。
張震澤先生在其《孫臏兵法校理》中寫道:“禽(擒)字本有二義:《左傳》襄公二十四年‘收禽夾囚,杜注:‘獲也。此是第一義,哀公二十三年‘知伯親禽顏庚即用此義?!痘茨献印け浴罚骸畢峭醴虿钗饔鰰x公,禽之黃池,高注:‘禽之,服晉也。吳王為黃池之會,實未俘擄晉公,此禽字是制服之義,此為第二義?!雹趶堈饾上壬J為應以第二義來理解“禽龐涓”,在桂陵之戰中龐涓只是被制服了。若以此說法來看,一切似乎都可以理解了,龐涓在桂陵之戰中被制服,最后在馬陵之戰中自剄而死。有學者認為,“龐涓歸魏應在公元前351年漳水會盟”③,而交換俘虜的情況在古代早就屢見不鮮,譬如晉國歸還楚公子榖臣和大夫連尹襄老的尸體以換回知罃。但缺少相關史實,難以考證。
雖然在戰國時期互相交換、釋放俘虜是一種很常見的現象,但龐涓與孫臏糾葛已久、結怨已深,怎肯輕易地釋放龐涓離去。再者,孫臏與龐涓二人智謀不相上下,桂陵之戰中孫臏用計抓住了龐涓,馬陵之戰中龐涓又怎會再次愚蠢地陷入孫臏的陷阱。銀雀山漢簡出土的《孫臏兵法》雖有殘缺,但大致保留了原書的面貌,其史實記載有一定的可信性。
綜上所言,龐涓死于桂陵之戰的可能性較大,司馬遷當時可能并沒有見到《孫臏兵法》,而桂陵之戰和馬陵之戰的戰爭過程之相似,因此混淆了兩次戰爭。
二、“離石”“硰石”
《史記·韓信盧綰列傳》中記載:“匈奴使左右賢王將萬余騎與王黃等屯廣武以南,至晉陽,與漢兵戰,漢大破之,追至于離石,復破之。匈奴復聚兵樓煩西北,漢令車騎擊破匈奴。”而在《史記·絳侯周勃世家》中又出現了另一個戰敗逃亡地:“擊韓信胡騎晉陽下,破之,下晉陽。后擊韓信軍于硰石,破之,追北八十里。還攻樓煩三城,因擊胡騎平城下,所將卒當馳道為多?!庇帧妒酚洝しB滕灌列傳》:“復從擊韓信胡騎晉陽下,所將卒斬胡白題將一人。受詔并將燕、趙、齊、梁、楚車騎,擊破胡騎于硰石?!薄稘h書》中也記載為“硰石”:《漢書·張陳王周傳》“后擊韓信軍于硰石,破之,追北八十里”?!稘h書·樊酈滕灌傅靳周傳》“又受詔并將燕、趙、齊、梁、楚車騎,擊破胡騎于硰石”。
按:廣武,“正義:廣武故城在代州雁門縣界也”④;晉陽,“今太原府”⑤;離石,“正義:石州縣”⑥“石州。今理離石縣。秦為太原郡地”⑦;樓煩“正義:雁門郡樓煩縣”⑧;硰石“正義:按:在樓煩縣西北”⑨。綜合比較《史記》中《韓信盧綰列傳》、《絳侯周勃世家》、《樊酈滕灌列傳》和《匈奴列傳》中對韓王信反叛匈奴后的戰爭的記載,可梳理出表1。
參考地圖⑩,可知晉陽之戰后,匈奴兵應是往北逃,《絳侯周勃世家》、《樊酈滕灌列傳》和《匈奴列傳》中都是向北經過了硰石,《韓信盧綰列傳》卻是繞到了西南方向的離石。高祖“詔徙韓王信王太原以北,備御胡,都晉陽”,信后上書請治馬邑,《匈奴列傳》中也寫道“是時漢初定中國,徙韓王信于代,都馬邑”。匈奴韓信聯軍的勢力范圍在太原以北,晉陽戰敗應往自己的勢力范圍逃跑,而離石處于晉陽的西南方向,亦非韓王信的勢力范圍,往此處逃亡豈非自尋死路。
匈奴復聚兵樓煩西北,離石與樓煩相距甚遠,若逃至離石,剩余的將兵一時之間將如何與之會合。硰石在樓煩西北,符合戰線的方向,也能與樓煩的援兵會合。
表1
《史記·匈奴列傳》中記載“匈奴得信,因引兵南逾句注,攻太原,至晉陽下。高帝自將兵往擊之。會冬大寒雨雪,卒之墮指者十二三,于是冒頓詳敗走,誘漢兵。漢兵逐擊冒頓,冒頓匿其精兵,見其羸弱,于是漢悉兵,多步兵,三十二萬,北逐之”。匈奴若是佯敗走以引誘漢兵,說明匈奴的逃跑是有計劃的,而不是盲目的逃跑。匈奴要誘漢兵應是將漢兵引至對其有利的北邊以求援兵,可若往西南方向逃至離石,卻是深入漢兵的控制范圍。再者,硰石位處晉陽北部,離石位于西南方向,“漢悉兵北逐匈奴”與硰石方位一致。
綜上所述,硰石”更符合戰爭的路線,且與其他史料更為契合,《史記·韓信盧綰列傳》中的“離石”應為“硰石”之誤。
三、陳豨反叛時間
《史記》關于陳豨反叛的時間各不一,經檢索大致有以下幾種說法:(一)漢七年;(二)漢十年,漢十年七月、八月、九月,漢十年秋;(三)漢十一年,漢十一年秋。又《漢書》中關于陳豨反叛的時間的記載也多是漢十年。據表2可見,《史記》《漢書》對陳豨反叛時間的記載多集中于漢十年。
表2
在《史記》、《漢書》中,“十”與“七”因形似而經常發生訛誤?!霸谖鳚h時,七字書作十,中畫甚短,與十字極相似”{11},因七、十形似,而后人并不知,在傳抄刻書的過程中易將“七”與“十”弄錯。王叔岷《史記斠證》:“梁氏所據湖本‘十年作‘七年,云‘七年乃‘十年之誤”。殿本作‘十年?!眥12}而“漢七年”的說法僅見于《史記·田叔列傳》“會陳豨反代,漢七年,高祖往誅之”,此處的“七”極有可能是“十”之誤。
“漢十一年”的說法出現在《史記·蕭相國世家》及《史記·韓信盧綰列傳》等少數篇章,此說法也多半為誤記。《史記·孝文本紀》記載“高祖十一年春,已破陳豨軍”,《史記·韓信盧綰列傳》“十一年冬,漢兵擊斬陳豨將侯敞、王黃于曲逆下”,漢十一年春陳豨軍已被破,又怎麼會在十一年秋才謀反。
梁玉繩《史記志疑》:“豨反在十年九月,此誤?!眥13}王叔岷《史記斠證》:“《漢紀四》、《通鑒·漢紀四》并在十年九月,《將相表》亦在十年。”{14}可知陳豨反叛時間為漢十年,而究竟是七月、八月還是九月,卻不可定。《史記·高祖本紀》對這件事有著詳細地記載:“八月,趙相國陳豨反代地……九月,上自東往擊之。”事件記載的時間脈絡分明,與后事事件銜接緊密,陳豨十年叛亂可無誤,而《漢書·高帝紀下》卻記為“九月,代相國陳豨反”,八月、九月卻無法考證??蔁o論八月還是九月都是秋季,所以按《史記·魏豹彭越列傳》“十年秋,陳豨反代地”更為妥當。
綜上,陳豨反叛時間為“漢七年”“漢十一年”的說法為誤,當為“漢十年”,其月份不可考,但確認為漢十年秋應為最妥。
四、“信都”“新都”
《史記·呂太后本紀》:“高后為外孫魯元王偃年少,蚤失父母,孤弱,乃封張敖前姬兩子,侈為新都侯,壽為樂昌侯,以輔魯元王偃?!倍妒酚洝埗愑嗔袀鳌纷鳎骸澳朔鈴埌剿ё佣耍簤蹫闃凡?,侈為信都侯。”又《史記·惠景閑侯者年表》:“信都。以張敖、魯元太后子侯。”《漢書·張耳陳余傳》:“乃封敖前婦子二人壽為樂昌侯,侈為信都侯?!?/p>
按:梁玉繩《史記志疑》案:“《史》《漢》表并作‘信都,此作‘新都,誤也。但新、信二字,《史》、《漢》互用處甚多,顏師古云:‘新信同音故耳。”{15}
查《漢書·地理志下》:“信都國,戶六萬五千五百五十六,口三十萬四千三百八十四??h十七:信都,歷,扶柳,辟陽,南宮,下博?!毙哦紘?,是西漢高帝所置,景帝二年改為廣川國,后又改為信都郡,宣帝甘露三年復為信都國。又《漢書·地理志上》:“廣漢郡,戶十六萬七千四百九十九,口六十六萬二千二百四十九??h十三:梓潼,汁方,涪,雒,綿竹,廣漢,葭明,郪,新都,甸氐道,白水,剛氐道,陰平道?!?/p>
“新都”與“信都”,音近且易誤,故后世經常將新與信混用,“王莽改十一公號,以‘新為‘心,后又改‘心為‘信,亦因古字通借,轉相改易也?!眥16}但呂太后時只有信都國,而無新都國,新都當時為廣漢郡下的縣?!妒酚洝翁蟊炯o》中的“乃封張敖前姬兩子,侈為新都侯”中的“新都”應為“信都”,而后世將其混用。
注釋:
①梁玉繩.史記志疑[M].北京:中華書局,1981:1195.
②張震澤.孫臏兵法校理[M].北京:中華書局.1988:5.
③張洪久.從《孫臏兵法·陳忌問壘》談馬陵之戰及其他[J].河北學刊,1984(2).
④司馬遷.史記·韓信盧綰列傳[M].北京:中華書局,2013:3194.
⑤杜佑.通典·州郡九[M].北京:中華書局,1982:1660.
⑥司馬遷.史記·韓信盧綰列傳[M].北京:中華書局,2013:3194.
⑦杜佑.通典·州郡九[M].北京:中華書局,1982:1485.
⑧司馬遷.史記·韓信盧綰列傳[M].北京:中華書局,2013:3194.
⑨司馬遷.史記·絳侯周勃世家[M].北京:中華書局,2013:2514.
⑩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第二冊[M].北京:中國地圖出版社,1996.
{11}陳直.漢書新證[M].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265.
{12}王叔岷.史記斠證[M].北京:中華書局,2007:2746.
{13}梁玉繩.史記志疑[M].北京:中華書局,1981:1335.
{14}王叔岷.史記斠證[M].北京:中華書局,2007:2746.
{15}梁玉繩.史記志疑[M].北京:中華書局,1981:247.
{16}梁玉繩.史記志疑[M].北京:中華書局,1981:247.
參考文獻:
[1]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2014.
[2]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2016.
[3]戰國策[M].北京:中華書局,2012.
[4]杜佑.通典[M].北京:中華書局,1982
[5]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第二冊[M].北京:中國地圖出版社,1996.
[6]陳直.漢書新證[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
[7]王叔岷.史記斠證[M].北京:中華書局,2007.
[8]梁玉繩.史記志疑[M].北京:中華書局,1981.
[9]張洪久.從《孫臏兵法·陳忌問壘》談馬陵之戰及其他[J].河北學刊,1984(2).
[10]張震澤.孫臏兵法校理[J].北京:中華書局,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