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麗燕
摘 要: 張悅?cè)坏摹独O》被視為她的轉(zhuǎn)型之作。在《繭》中作家設(shè)置了不同代際的人物形象。祖輩是徘徊在人間的文革幽靈,表達了“80后” 對“文革”這一特殊時段歷史的認知與反思;對父輩幾種不同人生選擇與走向的講述,則延續(xù)了現(xiàn)代文學(xué)中對“知識分子”形象和道路的書寫;80后——在愛里實現(xiàn)救贖與成長,是一種成長書寫。
關(guān)鍵詞: “80后” 歷史書寫 知識分子 成長
“80后”作家張悅?cè)坏摹独O》于2016年在《收獲》一經(jīng)發(fā)表,立刻吸引了媒體和評論家的廣泛關(guān)注。這部作品距上一部長篇小說《誓鳥》的出版已經(jīng)過去十年,普遍被視為張悅?cè)坏霓D(zhuǎn)型之作。評論家認為張悅?cè)辉凇独O》中關(guān)于歷史創(chuàng)傷的追溯,使得關(guān)于當代歷史深思的座席上,有了新的發(fā)言人和新的延伸思考。正如張悅?cè)蛔约核裕瑥氖祜那啻何膶W(xué)的抒情模式跳到現(xiàn)在《繭》的平實書寫,過程艱難,如同“換筆”,但這種轉(zhuǎn)變又是必須的,她“通過《繭》的寫作完成職業(yè)作家的轉(zhuǎn)變過程”①。從小說的題目來看,“繭”明顯是有深意的,不僅是一種文本層面的象征,也預(yù)示著作家對自我的定位和野心。那么,《繭》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實現(xiàn)了作家的這種野心呢?本文擬從作品中不同代際的人物形象看張悅?cè)弧独O》主題意蘊的表達。
祖輩——徘徊在人間的文革幽靈
《繭》圍繞著一顆釘子,通過主人公李佳棲和程恭各自的講述,為讀者講述了三個家庭三代人之間的恩怨情仇。小說將一樁發(fā)生在“文革”時期駭人聽聞的罪案不斷抽絲剝繭,還原歷史場景,觀照涉及其中的每個人及其家屬和后代的不同命運及人生抉擇,映照出歷史的隆重陰影和巨大的覆蓋力。它就像一個魔咒,使得被覆蓋的每一個人都掙脫不得。故事的緣起是“文革”那個特殊年代的一枚釘子,它出現(xiàn)在1967年的一個雨夜。醫(yī)院領(lǐng)導(dǎo)程守義被紅衛(wèi)兵批斗毆打昏迷,太陽穴里被人趁機揳進了一個釘子,從此成為植物人。作為受害人,程守義再也沒有能力指認兇手,但他也沒有死去,從“文革”到失蹤之前,幾十年來他一直躺在病床上,成為某種“象征”。“有人在死,有人在生,我們在生死的隔壁玩耍。床上躺著的那個人,不在生里,不在死里,他在生死之外望著我們。他的充滿孩子氣的目光猶如某種永恒之物,穿過生死無常照射過來。我們被他籠罩著,與人世隔絕起來,連最細小的時間也進不來。”②小說里的這段話是程守義與“我們”關(guān)系的絕佳寫照。那枚釘子是特殊年代人趁機作惡的隱喻,而躺在床上的植物人程守義就像是“文革”的活化石,他雖不能思想,不能開口講話,但畢竟也沒有死去,最后失蹤了,何時壽終正寢也成了不得而知的一樁懸案。同時,“在不同時期,我們家總有一個成員希望爺爺不要死。我爸爸為了不斷勒索醫(yī)院的賠償,曾希望我爺爺不要死。我奶奶為了換個大房子,希望爺爺不要死。我姑姑為了留在醫(yī)院工作,希望爺爺不要死。而我是為了見到汪露寒。他好像總能吸引我們想要的東西,讓我們?yōu)榱说玫剿鼈儯\地祈禱他繼續(xù)活下去。我們的祈禱有用嗎,我也不知道,可是他看起來比我們都健康,好像會永遠活下去,變成一塊活化石。”③對生命的虔誠祈禱與對生命的敬重和珍視無關(guān),而是為了某種“利益”。本來,“釘子”事件對程守義而言是種謀害,如今,程守義的家人卻坦然地依靠這種謀害達成自己的愿望,謀求生活,這無疑在某種程度上成了施害者的“共謀”。
作者這樣的情節(jié)設(shè)計無疑是有深意的,程守義就像是徘徊在人間的“文革”幽靈。這種對“文革”的認識雖不新鮮,但憑借程守義這個人物,畢竟表達了“80后”對“文革”這一特殊時段歷史的認知,回應(yīng)了今天的現(xiàn)實和昨天的歷史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提醒人們反思這段歷史,并警惕其在“后文革時代”的遺存和巨大影響,這無疑也將改變?nèi)藗儗δ贻p的“80后”一代固有的歷史虛無主義的印象。
“釘子”事件的另外兩位主人公——李冀生和汪良成,于批斗結(jié)束后折回死人塔參與作惡,其中汪良成在不堪重壓自殺之后被判定為兇手,而作為唯一可以道出真相的人甚至是真正的兇手,李冀生不僅至死都保持著緘默,還收獲了至高的榮譽。這無疑具有某種荒誕和諷刺意味。小說通過紀錄片的形式,借助不同受訪者的敘述來還原李冀生“輝煌”的一生。但這無助于使李翼生的形象血肉豐滿起來,在紀錄片冷靜的觀照下,這一形象仍顯得扁平而空洞。如果說,程恭與李佳棲對往事不懈的追問顯示了某種介入歷史的企圖,那么小說借助紀錄片這一形式對歷史所進行的再現(xiàn)反而確認了敘述者的旁觀地位——永遠無法獲得一份歷史的在場。
仔細思索,故事的背景時間雖被設(shè)定在文革年代,講述的是“文革”故事,但小說要講述的,卻并非指向”文革”歷史本身,顯然,這種敘事指向,可以和文革有關(guān),也可以同文革無關(guān),故事設(shè)定在其他時段也未嘗不可。文革只是個故事背景,是作家呈現(xiàn)思想的歷史框架。如此說來,作家對歷史的把握,對“文革”的反思又是有限度的。
父輩——知識分子的選擇與分化
作品中的重要的時間節(jié)點除了文革,還有1990年,1999年,2003年等,這些年份在當代中國歷史進程中的重要意義自然是不言而喻的。而父輩的歷史和命運走向也和這些重要的歷史節(jié)點捆綁在一起,可以說,《繭》通過父輩幾種不同人生選擇與走向的講述,延續(xù)了現(xiàn)代文學(xué)中對“知識分子”形象和道路的書寫。
故事中父輩的歷史是通過李佳棲的“尋父”之路呈現(xiàn)出來的。
李佳棲的父親李牧原的命運就基本與1990年代初的社會轉(zhuǎn)型背景呈共振趨向。1990年,原本滿腹才情的教授李牧原辭去教職,棄文從商。“我只不過是看透了而已”,“一點意思也沒有”,“我們不要再抱什么希望了”,不僅僅是李牧原一個人的心聲,正是彼時一代知識分子的迷惘心聲,顯示了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市場經(jīng)濟浪潮下人文理想主義的受挫現(xiàn)實。而他隨后選擇的棄文從商之路也顯示出與1990年代初文人下海大潮的合流。
許亞琛是當年李牧原所袒護過的學(xué)生之一。多年以后,許亞琛重逢李佳棲,嘴上仍然表達對李牧原的崇拜,不過崇拜的具體指向已發(fā)生改變,不再是當年李牧原挺身而出保護學(xué)生的高貴精神,而是他辭職經(jīng)商的選擇,“一個具有前瞻性的睿智決定”。此時的許亞琛已成城市新貴。他宣稱,“我的一部分已經(jīng)跟著那個時代一起死了。”許亞琛只需要偶爾回憶一下往事,調(diào)和一下眼前過于單調(diào)平順的生活。許亞琛代表了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忘卻了道義與良知,從理想主義毫無阻攔地滑向享樂主義的一種人生。從當年的風(fēng)雨走過來以后,許亞琛的世界已經(jīng)取得了超級穩(wěn)定的平衡,一邊做著九牛一毛的慈善投資,一邊享受著花天酒地的生活,一邊是帶著小師妹舉辦同學(xué)會的念舊人生,一邊是商量著下次聚會最好去三亞的新鮮刺激,總是有兩股相反相成的力量,支撐他這具“沒有了靈魂的空殼”巋然不倒地行走下去。
殷正的人生代表了知識分子的另外一種選擇。呈現(xiàn)出另外一種面貌。他與李牧原是大學(xué)的同班同學(xué),研究生時的同門,畢業(yè)后留校又是一個教研室的同事,但他一直保持著另一個身份:詩人。他從那個理想主義的時代走過來,到今天,固然也有幾分人到中年的頹唐,但在無可避免的陳腐路上,卻還不甘沉淪地堅韌自救。這尤其體現(xiàn)在他寫作回憶錄這件事上,這是他生命中最動人的華彩樂章。許多年后重逢時,殷正告訴李佳棲,他不再寫詩,而是在寫一部從小時候、“文革”、大學(xué)時期、一直到現(xiàn)在的回憶錄,哪怕沒人想看,但對自己卻很重要。在這本回憶錄里,他寫了與李牧原的往事,當年因為競爭關(guān)系,他曾給系主任寫過匿名信,舉報李牧原在背后支持學(xué)生。這無疑是殷正靈魂中的污點,如同當年李冀生們往別人腦袋中扎釘子一般。雖然殷正也一度可以用李牧原的受處分、離職及早逝與這封信并沒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來為自己的良心開脫,并且也一度沒有勇氣向李佳棲袒露真情,可最終他還是寫了出來,把它當作“一種對待自身的罪的方式”。這個看似不起眼的舉動,實際上是非常偉大的,它彰顯出,在人的靈魂深處雖然有卑瑣齷齪的一面,卻也有向善圣潔的一面,后者才是人類沒有墮落更深的依托,也是人類還值得尊敬的泉源。至少在這部小說中,殷正做到了李冀生們應(yīng)當做卻沒有完成的事。
在李牧原、許亞琛、殷正等父輩們身上,我們可以看到那一代知識分子從80年代到現(xiàn)在的精神變遷。歷史的車輪駛進九十年代,中國知識分子經(jīng)歷了有史以來的最大的心理挫折,一直以精英自詡的群體不僅再次被政治權(quán)利邊緣化,同時也被無所不在的經(jīng)濟權(quán)利邊緣化。迷茫、失落就成了那個時代知識精英群體的集體焦慮。許亞琛和殷正可以說代表了當時時代背景下知識分子的兩種截然不同的選擇。許亞琛從啟蒙、批判的知識分子搖身變?yōu)檠p萬貫的都市新貴,可以說代表著知識分子精神之死,而殷正的看似“不合時宜”卻代表著一種韌性的知識分子的反抗精神。這種反抗精神就體現(xiàn)在他的自我反思和批判工作中。
80后——在愛里實現(xiàn)救贖與成長
在《繭》中,作者引入了宏大的歷史敘事,但是對于文革,對于文革的反思,并沒有提供什么新的東西。對父輩歷史的書寫,也存在著隔膜之感。《繭》仍然是一種青春成長小說,作者用雙聲部的敘述方式講述了兩個年輕人成長過程中愛之匱乏與背負著罪的重擔(dān)的青春之壓抑。只不過這種青春與父輩,與歷史有著莫大的關(guān)聯(lián)。但這是一種沒有參與、經(jīng)歷過的祖父輩的歷史,所以不是對歷史的直接講述,是一種歷史的“影響”書寫,這種影響就貫注于兩位主人公的成長過程中,兩位主人公成長的歷程伴隨著對家族史的抽絲剝繭的過程。隨著這一過程的深入而來的,是主人公的失落以及從這種失落中的精神的蛻變與成長。從這個角度看,這是一部以追溯歷史的方式來表現(xiàn)自身精神成長的小說,對歷史的追溯伴隨著主人公情感上的自我折磨與精神上的不斷反思。換言之,這是以歷史作為背景的成長小說寫作模式,成長的過程也就是走出歷史的陰影及其影響的過程。
所謂小說的“成長”主題,也就是在通過敘事來建立主人公在經(jīng)歷“時間”之后終于形成自足的人格精神結(jié)構(gòu)——即主體(生成)過程的話語設(shè)置。成長小說(Initiation Story)是講述年輕的主人公經(jīng)歷了切膚之痛的(系列)事件之后,或改變了原有的世界觀,或改變了自己的性格,或二者兼有,經(jīng)過生理、心理、認知和情感的多重變奏后擺脫了童年的天真,穩(wěn)健地進入真實而復(fù)雜的成人世界的故事類型。
小說中“80后”的人物形象也有著不同的類型。
唐暉是對李佳棲有著重要意義的戀人。他曾對李佳棲說:“李佳棲,想聽聽我對你這樣一種生活的見解嗎?你非要擠進一段不屬于你的歷史里去,這只是為了逃避,為了掩飾你面對現(xiàn)實生活的怯懦和無能為力。你找不到自己的存在價值,就躲進你爸爸的時代,寄生在他們那代人潰爛的瘡疤上,像啄食腐肉的禿鷲。”④他的想法代表著一部分年輕人不問歷史的罪責(zé),對歷史的虛無主義態(tài)度。
而沛萱代表著另外一種年輕人的形象。她固執(zhí)地維護著祖父的榮耀和光輝形象,選擇用紀錄片的形式為祖父“正名”,并自動地屏蔽任何有損心中祖父形象的消息。其實她也是家族歷史的受害者,她臉上的傷就是程恭導(dǎo)致的。這是一個被祖父李冀生的虛假形象,也可以說被虛假歷史蒙蔽而失去了自我的形象。
李佳棲執(zhí)著地“尋父”,程恭制造“靈魂對講機”,不斷地對歷史抽絲剝繭,代表了另一部分年輕人對歷史的真誠態(tài)度。
對程恭而言,他在探求真相的剝繭過程中,內(nèi)心也因知曉真相而生成新的仇恨之繭。小說中有一段程恭的心理獨白:“很多年以后,每當回憶起那個冬天,眼前立即會出現(xiàn)我們并排走在大霧里的畫面。沉厚的、灰喪的霧,沒有盡頭。或許那就是最真實的童年寫照。我們走在秘密織成的大霧里,驅(qū)著步伐茫然前行,完全看不清前面的路,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多年以后我們長大了,好像終于走出了那場大霧,看清了眼前的世界。其實沒有。我們不過是把霧穿在了身上,結(jié)成了一個個繭。”⑤了解真相后,程恭的內(nèi)心充滿憤怒,對周圍的人不再善意。他損毀沛萱的容貌,強暴、欺辱陳莎莎,欺騙、背叛好友大斌------程恭的形象表明,延續(xù)家族仇恨,只會制造更多的罪惡。而最終,程恭又在愛里慢慢撥開了內(nèi)心的仇恨之繭。李沛萱、陳莎莎和大斌都無一例外地包容、原諒了他,程恭才頓悟:“我感覺這個世界好像和原來有點不一樣了。它似乎對我抱有極大的善意。”
同樣,小說中李佳棲也是剝繭時生成新的繭。剝開父親的真實面目,了解到父親贖罪生活的痛苦,亦了解到自己爺爺?shù)淖锬酰瑫r也生成了對自己爺爺?shù)膽嵑薷小5罴褩珓儦v史真相之繭的同時,更是在剝自己內(nèi)心之繭。她的戀父情結(jié),以及自小于生活中表現(xiàn)得極端自私等性格問題,與她缺失父愛有關(guān)。她解開父親的謎之后,也解開了這些情結(jié)。追隨父親的旅程結(jié)束時,她同唐暉的愛情也結(jié)束了。和唐暉分手時,李佳棲內(nèi)心說:“唐暉是唯一一個愿意教我去愛的人,但他放棄了,把一直抓著我的那只手撤走了。我感覺到身體在失去重量。在下墜,不斷下墜,墜入深淵。我跪坐在地板上,把手放在心口。也許那是我一生之中最接近懂得愛是什么的時刻。”⑥她所謂接近懂得愛是什么,也即明白自己過往的行為之任性自私——包括對母親和唐暉的傷害。她懂得了歷史,也懂得了愛。她能夠回去和爺爺見面作為終點,和程恭和解,即是剝開各種繭的表現(xiàn)。
正如《繭》的單行本封面所言:“真正的愛,是明白愛你有多困難,還選擇愛你;真正的成長,是知道生活的真相,依然熱愛生活。”
小說的敘述視角獨特,雙聲部的聲音來源一方是施害者的后代,一方是受害者的后代。這種設(shè)置顯然是作者深思熟慮的結(jié)果。如張悅?cè)蛔约涸诓稍L中所言:“從來沒有離開的程恭和遠走的李佳棲之間就是一個“我”和另一個“我”的關(guān)系,是兩個“我”的重逢,一起去觀望過往。建立這種敘事方式后,我會覺得這里“我們”的聲音,一個是受害者的后代,一個是“兇手”的后代,他們一起看這個事件,會有一種和解的意味。”⑦
“程恭回過身來,硬幣已經(jīng)被新落的雪覆蓋住,看不見了。他和李佳棲站在那里,聽著遠處的聲音。汽車發(fā)動機的聲音,狗的叫聲,孩子們的嬉笑聲,一個早晨開始的聲音。程恭聞到了炒熟的肉末的香味,濃稠的甜面醬在鍋里冒著泡,等一下,再等一下,然后就可以盛出鍋,和細細的黃瓜絲一起,倒入潔白剔透的碗中。”⑧
作品結(jié)尾的亮色,對于面對歷史困境,我們的出路在哪里也提供了一種思路。同時,對于文革,對于文革的反思,張悅?cè)浑m然沒有提供新的東西,但是在某一代人生存經(jīng)驗的表達上所屬代際的寫作仍然是無可替代的。作品提出了“80后”這一代人如何面對“文革”歷史,如何從根部厘清自我與歷史的關(guān)系,如何處理自身與歷史的關(guān)系,如何走向成長的命題。
注釋:
①⑦丁楊.張悅?cè)唬簩憽独O》如換筆,艱難而必要[N].中華讀書報,2016-07-20(011)..
②③④⑤⑥⑧張悅?cè)?繭[I].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