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點時代”的《故事新編》

李晨

摘 要： 受魯迅《故事新編》的影響，飛氘創作出了具有民族特色的科幻作品——《中國科幻大片》。通過文本比較分析，可以看出《中國科幻大片》在歷史、神話的改寫，英雄命運的書寫，古今雜糅的“油滑”手法，莊嚴與荒誕的色彩四個方面都對《故事新編》有所借鑒，同時又融入了自己的宇宙觀和生命體驗。由此可以窺見魯迅文學對21世紀科幻文學的啟迪作用，以及科幻文學在批判現實和表達思想上的重要性。

關鍵詞： 魯迅 《故事新編》 科幻文學 飛氘 《中國科幻大片》

《中國科幻大片》是80后作家飛氘在2013年出版的一部小說集，由六個故事構成。小說以科幻角度改寫中國歷史和神話故事，想象奇特，使古老的中國歷史和神話迸發出奇異的力量，也給21世紀的科幻文學帶來了新鮮的元素。吳巖先生稱贊其為“‘奇點時代的《故事新編》”[1]。飛氘在《后記》中提到《故事新編》對自己的影響：“2012年的秋天，我聽了一門專門討論《故事新編》的課，受益匪淺，對這部最喜歡的現代文學作品有了深入的認識，從中感受到了魯迅在寫作這些‘油滑故事時那博大的情懷和嚴肅的用心，也明白了一個寫作者僅僅憑著靈感和個人風格的創造是不足以走很遠的，那時便覺得自己即將要拿到世人面前的這本小書太嫌輕薄了些?！盵2]吳巖先生也提到飛氘喜歡《故事新編》，“很想照著做一下”[3]。由此可見，魯迅先生的精神與文學追求以及《故事新編》的藝術手法對飛氘有不小的影響。并且，在閱讀《中國科幻大片》時讀者很容易感受到它與《故事新編》氣息相連又有所不同。下面，從歷史、神話的改寫，英雄命運的書寫，古今雜糅的“油滑”手法，莊嚴與荒誕的色彩四個方面來看飛氘的《中國科幻大片》是如何與百年前的《故事新編》遙相呼應又迸發出自己的訴求的。

一、歷史、神話的改寫

《故事新編》共收小說八篇，皆取材于中國的神話、傳說和歷史。《補天》寫女媧開天辟地、造人、采石補天的神話；《奔月》寫后羿在功成名就之后的落寞際遇；《鑄劍》寫眉間尺的復仇故事；《非攻》寫墨子止楚攻宋的故事；《理水》寫大禹治水的傳說；《采薇》寫的是伯夷、叔齊不食周粟餓死的故事；《出關》寫孔、老相爭，老子西出函谷關的故事；《起死》寫莊子與骷髏對話的寓言故事。這八篇小說中的故事皆有史料和書籍記載。魯迅先生選取這些與自己心境貼合的故事，并融入現代生活的元素，使歷史小說不再局限于過去的時空，運用古今雜糅的手法，借歷史人物來表達自己的心境。魯迅把遙遠的、充滿傳奇色彩的歷史故事改寫的瑣碎、庸常，例如在小說中詳細地描寫吃食和穿著，以此來消解英雄的光輝，反而更凸顯先驅者的無奈與落寞。魯迅還會在小說中插入一些當時的社會和文化事件，以雜文的筆法來批判和諷刺現實，這就使得《故事新編》中的歷史、神話人物與現代社會有了密切的聯系。諷刺現實、消解英雄、傳達心境、古今雜糅可以說是魯迅對歷史、神話故事改寫的顯著特點。

《故事新編》激發了飛氘的想象力?！吨袊苹么笃酚矛F代科幻元素來改寫神話和歷史，使亙古不變的傳說變得千奇百怪，讓集體記憶被現代科技重新書寫。對古老神話和歷史的重新認知帶給讀者新奇、刺激的精神和心理體驗。與《故事新編》不同，如果說《故事新編》是一潭沉靜的湖水，那么《中國科幻大片》就是一條奔騰的河流。這條河流裹挾著古代歷史文化、西方哲學、現代科技、當代生活、文學經典、電影、網絡……滾滾向前?？苹眯≌f是一種認知小說。《中國科幻大片》也給讀者帶來了認知上的驚異。飛氘在古代神話和歷史故事的大框架下書寫自己對世界和宇宙的想象和認知，并呈現出一種奇幻瑰麗的色彩：盤古是自小就不斷生長的人，易于常人的特質使他在災難來臨時頂天立地；后羿將地球改造成飛船，借月射日，利用氣浪讓地球遠離十個大太陽的血日，再犧牲自己引爆云霧再造一個太陽，讓漂在宇宙中的地球人重新擁有光明；孔子登頂泰山，手觸天空，結果天塌地陷；地球自轉速度漸緩，夸父環球逆向奔跑，以其體內的超能力來彌補地球自轉動力的損耗?？梢?，飛氘只取神話、歷史故事的外殼和核心元素，將這些故事縮減成一句簡單到極致的一句話，例如“盤古開天辟地”、“后羿射日”，然后對故事進行肆意的想象，情節大開大合，真猶如好萊塢大片，這是與《故事新編》基本不改變故事的大致情節是不同的，并且這種宇宙觀的融入使得《中國科幻大片》視野要更為開闊，帶給讀者的沖擊也更強悍。將古代神話、歷史故事與現代物理原理、科學技術相融合，給讀者帶來認知上的驚異是《中國科幻大片》的一大特點——當然這也是作為一部科幻作品必備的元素?！豆适滦戮帯放c《中國科幻大片》皆是對大家耳熟能詳的歷史、神話故事的改寫，但又各有自己的風格特點：魯迅將現代生活細節、人心世相寫進古代故事，新奇又具有現實穿透力；飛氘將當代宇宙觀、世界觀、價值觀、政治學等刺進古代神話、歷史故事，帶來思維的狂歡和社會人生的思索。當然，飛氘向魯迅學習的不僅是將現代元素切入古代神話、歷史的寫法，更重要的是他與魯迅一樣贊揚和尋找那些大寫的人的精神。

二、英雄命運的書寫

《故事新編》里寫了不少英雄的故事。這些英雄的際遇其實可以看作是魯迅對創造者和先驅者命運的思考和書寫?！堆a天》中女媧造出人類，人類卻互相殘害，致使女媧極度失望。古衣冠的小丈夫指責女媧赤身裸體，不合禮教。女媧去熱鬧處尋找青石時，“看見的又冷笑，痛罵，或者搶回去，甚而至于還咬伊的手”[4]?！斗枪ァ穼懩咏弑M全力、不辭辛苦為宋國免除災難后，入宋國境內還要被搜檢，又被募捐救國隊募去了包袱，在城門下避雨又遭巡兵驅趕，最后害得淋了一身濕，鼻子塞了十多天。魯迅不寫女媧和墨子的偉大和光輝，寫女媧的無聊和失望，寫墨子的簡樸和低調。他們是真正為民、利民的人，卻沒有人記得他們的功勞，而是反過來指責和殘害這些創造者和先驅者。魯迅在寫出民眾的愚昧時，也寫出了先驅者的命運和孤獨。這自然也是貼合魯迅當時的心境的。

與魯迅一樣，飛氘也不重在描寫英雄的光榮時刻。飛氘筆下的英雄是命定的，擁有強于他人的能力就要擔起更多的責任；飛氘筆下的英雄是受盡苦難的、不被理解的，當他們還未做出什么和不再做什么的時候都要接受他人的指責和懷疑。《蒼天在上》寫的是U的故事，U因體型異常而被視為異類加以監管，@王爺說出末世的真相而被捕，U為救出@王爺被鎖在索加高山上，受盡苦難。當人類在地球上無立足之地時，U吸納萬物，用力支撐起身體將天頂了上去，自己則化為萬物，為人類創造了新的世界?！稑s光年代》寫的是YI的故事，YI射盡了妖獸后，并沒有出現如他期待的新世界，相反人類開始互相殘殺，爭奪地盤。YI射血日之后，為避免洞穴一代變為妖獸，YI犧牲自己為人類又創造了一個新世界。《中國科幻大片》中的英雄也是落寞和孤獨的，即使在最輝煌的時刻YI還是在人群中感到孤寂。創造者和先驅者在努力的創造新的世界，而這個世界始終渾渾噩噩?！稑s光年代》里的泥塘村頗像魯迅筆下的魯鎮，村民們麻木和愚昧，無止境的循環著：“村民們很久沒有離開過這里了，他們熱愛這片貧瘠的土地。每到雨季，一塊抹布大小的烏云就能夠把村子變成一個爛泥塘，但人們不曾抱怨，只是點起一種叫做‘八里香的草葉子，讓嗆人的煙霧繚繞滿屋。房頂漏下來的雨水在葫蘆瓢里叮咚作響，大伙在溫暖而迷醉的泥塘中飄飄欲仙，就算洪水把整個村子沖走，也沒有人會在乎。雨過天晴之后，村子會慢慢變干，大地又硬邦邦了，世界也變回了老樣子。大家又開始在烈日和狂風中去追逐野獸、采摘野果、歡快地等待“八里香”成熟，對叢林以外的世界不聞不問?！盵5]總之，魯迅和飛氘對英雄命運的描寫，對先驅者命運的觀照，都是在呼喚和尋找《理水》中大禹一樣的英雄，都是在批判盲從的民眾和不作為的官員。

三、古今雜糅的“油滑”手法

《故事新編》中會出現一些現代生活細節，如《奔月》中的“麻將”、“炸醬面”，《理水》中的“時裝表演”，《起死》中的“運動”和巡警。《故事新編》中還會穿插一些次要人物和情節，這些人物的舉止言行帶有現代色彩，往往滑稽可笑，穿插的情節也往往是隱喻當前的現實。如《理水》文化山上的學者，聚在一起討論一些華而不實理論和學說，開口閉口“O.K！”，向考察專員匯報情況時，各位學者丑態畢現——“別一位研究《神農本草》的學者搶著說，‘榆葉里面是含有維他命W的；海苔里有碘質，可醫瘰疬病，兩樣都極合于衛生。”[6]這也是魯迅在有意諷刺當時的文壇，比如鳥頭先生就是在暗諷考據學家顧頡剛，八字胡子的伏羲朝小品文學家是在影射林語堂。另外，《理水》中還寫了不作為的考察官員，“第二天，說是因為路上勞頓，不辦公，也不見客；第三天是學者們公請在最高峰上賞偃蓋古松，下半天又同往山背后釣黃鱔，一直玩到黃昏。第四天，說是因為考察勞頓了，不辦公，也不見客；第五天的午后，就傳見下民的代表”[7]。如此“考察”，在當代生活中亦不少見。由此可見，《故事新編》中古今雜糅的“油滑”手法是可以貫穿古今來諷刺現實的，同時這種手法也增強了小說的趣味性，比直接批判要有更強的諷刺意味。

《中國科幻大片》里也常見飛氘的冷幽默，與《故事新編》一樣，《中國科幻大片》里也是文言文、白話文、英文、符號混合在一起，呈現出奇特的藝術效果。比如，@王爺用文言文向皇上報告，結果“皇上不耐煩地一擺手：‘Bulllshit！”[8]，這種雜糅的語言組合使得敘述變得新奇有趣。《中國科幻大片》里也會在敘述古老英雄故事時，突然插入當代生活的細節和事物，有時是為了單純的幽默效果——“所幸的是，不久以后，多年的征伐終見成效，世上的旗幟少了，只剩下幾種常見的花樣，結盟那一套不那么流行了，YI才不怎么經常點頭了，否則也許會害頸椎病也未可知”[9]。有時則融入了飛氘自己對歷史、社會、政治的思考和諷刺——“陳國大夫氣得臉色發青，想把反動分子都抓起來處斬，無奈現在正與吳國交戰，壯丁實在稀缺，殺掉的成本太高，不合經濟學的原則，只好寬大處理，給每人三百鞭，于是山下一陣狼哭鬼號”[10]。有時則是表達主人公和作者自己的自嘲和無奈——“每次入睡前，他都下決心天亮之后振作起來，于是在每個夜晚他都原諒了自己”?！吨袊苹么笃分写┎辶撕芏囝愃频睦溆哪@也是飛氘對魯迅“油滑”手法的學習和運用。除了“好玩”之外，這種“油滑”手法也用輕巧的方式一針見血地表達了作者的所思所想，所贊所諷。與《故事新編》相比，《中國科幻大片》里流露出更多當代青年人的樂趣、追求、不滿和思考，但兩者在精神氣質上是相通的，都有借古諷今、觀照現實之心。

四、莊嚴與荒誕的色彩

魯迅的《故事新編》里存在著“莊嚴”與“神圣”兩種色彩，相反相成。《采薇》結尾阿金姐的出場，道出伯夷、叔齊死亡的原因是起了殺鹿之心。這與之前伯夷、叔齊不食周粟的堅持和莊嚴之心形成了對立和消解?！斗枪ァ氛琴濏災拥恼?、智慧、勇氣。但是在小說結尾卻一轉筆寫墨子歸途中進入宋國的冷遇和狼狽，消解了整篇小說的莊嚴色彩?！镀鹚馈穭t是用荒誕的情節，讓莊子自己的言行消解自己的“無是非觀”。細思《故事新編》里的整體情節，都是荒誕的，魯迅對歷史中的英雄和自己筆下塑造的英雄進行了消解，體現了魯迅的懷疑精神，同時也是魯迅對先驅者命運的思考。

《中國科幻大片》里也有大大小小的莊嚴和荒誕色彩的相反相成。在《榮光年代》中，當洞穴中出生的第一代穴人呈現出變為獸的傾向時，YI決定引爆云霧，再造一個太陽。在離開地球、沖向云霧的過程中，YI卻忽然有了新的思考：“這一輪磨難過后，真的會有幸存者嗎？會有一個美麗新世界嗎？新世界會有新的生靈嗎？”，“那么我們這些前朝老臣，會不會在新世界里變得面目可憎呢？新的生靈們或許也會把我們當成是不能理解的妖孽吧？那么，曾經被我殺死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妖獸們，難道也是上一個世界的生靈嗎？”[11]YI的這番思考無疑消解了前文YI射殺妖獸的榮光，使得歷史、世界和我們的存在都呈現出荒誕色彩。《蝴蝶效應》中的《第五元素》寫的是唐僧一行歷盡艱辛去西天取經，“好容易到了西天，卻被阿儺、伽葉刁難，取了一個偌大的壓縮文件，解壓后卻空無一字。齊天大圣孫悟空惱火不已，去質問如來。佛祖卻說：經不可輕傳，亦不可以空取，無字正是真經，若要讀取，需有第五元素”[12]。西天取經這樣一個宏大的敘事就如此被消解了，整個過程變為無意義。《城堡》中帶領大家沖出城堡的革命者與城堡的大總管其實是同一個人，所以前述革命過程中所以的小心、謹慎都變得可笑和荒誕。可見，飛氘也同魯迅一樣，借助這種荒誕來消解莊嚴，表達歷史的荒誕感和自我的生存困境，以及像YI一樣的先驅者的自我懷疑和悲涼命運。

五、總結

通過上述分析，可見飛氘從《故事新編》中汲取營養，運用自己的文化背景，將歷史、神話、現實貫通，創作出了具有民族特色的新式科幻作品，從而避免了筆下的科幻作品過于西化的尷尬，由此也可看出魯迅作品對21世紀科幻文學的啟迪作用。值得一提的是，《中國科幻大片》是對魯迅作品中想象力飛騰的那部分的繼承和發展，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以往過于注重魯迅的啟蒙思想而忽視魯迅文學藝術上的先鋒性的狀況。同時，科幻小說與歷史小說都有削減社會復雜因素、更加自由的表達思想的作用，這也是科幻小說的《中國科幻大片》與歷史小說《故事新編》為什么可以在精神氣質上相契合的原因。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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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7]魯迅著，丁聰繪.《吶喊 彷徨 故事新編 丁聰插圖本》[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283，306，307.

[13]朱曉進等編.《魯迅研究》[M].北京：中華書局，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