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用詞“才”和“材”的詞義演變及其關系淺探

陳姍姍

摘 要： 通過考察“才”和“材”的詞義演變關系及文獻使用情況，發現“材”作為“才”的后起分化字，在具體文獻使用中可代替“才”表示其部分常用義位。此與二者的音近義通關系，及同處一個語義內部系統皆有密切關系。

關鍵詞： 才 材 詞義 關系

書面語中，“高才生”可寫作“高材生”，“人才”亦可寫作“人材”，此現象較為普遍。然“才”和“材”是否可任意替換，及出現這一現象的原因少有人探討。本文首先探討“才”和“材”的詞義發展演變過程。其次，分析在各時期文獻中的使用情況。經探討，“材”基本可表示“才”，但“才”卻很少表示“材”。對此，本文擬從語音、語義及詞匯的系統性等三個方面深究其原因。以此清楚地認識二者的區別和聯系，并對辭書編纂及文字的規范使用有重要作用。

一、“才”的意義演變

“才”在甲骨文中即已出現，有“ ”、“ ”等字形。“才”為象形字，其中“ ”表地平線以下，“ ”則表草木初生以后從地面下冒出之狀。故“才”之本義應為①草木初生。雖尚未在文獻語料中發現該義之用例，但可通過剖析“才”的常用義加以推源?！安拧庇孝谧畛?、開始之義，當由義素“初生”引申而來，例如：

（1）惟正月才生魄。（《晉書·夏侯湛潘岳張載傳》）

并由義素“草木”，引申有③木材。然稽考語料，基本用“材”表“木材”義，例如：

（2）共其薪蒸木材。（《周禮·地官·委人》）

但有少數情況，“才”可表示“材料”義。例如：

（3）五才之用，無或可廢。（《后漢書·馬融傳》）

木材可作為一種制作物品的材料，故“材料”義即由“木材”引申而出。后由于詞匯職能分化，專門加形旁“木”新造“材”來表示“木材”，“才”則很少再表示“木材”。

另外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云：“艸木之初而枝葉畢寓焉，生人之初而萬善畢具焉。故人之能曰才，言人之所蘊也?！盵1]272故由“草木初生”可比喻引申出“人所具有的才能、質性”。由此“才”由本義引申出④才能，例如：

（4）以子之才，而善事襄子，襄子必近幸子。（《戰國策·趙策》）

也可引申有⑤質性，例如：

（5）富歲，子弟多賴；兇歲，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爾殊也。（《孟子·告子上》）

由④才能又引申出⑥有才能，例如：

（6）臣實不才，又誰敢怨？（《左傳·成公三年》）

由⑥有才能又引申出⑦有才能的人，例如：

（7）欲擇才焉而立之。（《左傳·襄公二十三年》）

綜上，“才”由本義①草木初生輻射引申出②開始③木材④才能⑤質性，后由④才能連鎖式引申出⑥有才能⑦有才能的人。列圖如下：

二、“材”的意義演變

因詞匯職能分化，新造“材”字表示“木材”義?！墩f文·木部》：“材，木梃也。從木，才聲。”[2]115由字形結構分析，“材”從“木”作形旁，與樹木有關，本義表示①“木材”這一語義范疇。因木材可作為制作木質物品的材料，故引申有②“材料”。先秦已多用“材”表示“材料”義。例如：

（1）五曰百工，飭化八材。（《周禮·天官·大宰》）

由“木材”作為制作物品的材料并“使用”的過程，引申有③“使用”義。例如：

（2）讓，文之材也。（《國語·周語下》）

在歷代文獻資料中，基本不用“才”表示“材”的此三種義位。但仍有例外，例如：

（3）伙計，你只安心做買賣，休要理那潑才料。（《金瓶梅》第八十六回）

“材”之引申路徑為輻射式引申，見下圖：

三、“才”與“材”之關系

經以上探討，可以確定“才”有①才能②質性③有才能④有才能的人等四個常用義?！安摹眲t有①木材②材料③使用等三個常用義。以下通過對歷代文獻資料的分析以探究其復雜關系。

1.先秦

表示“才能”：

（1）a夫恃才與眾，亡之道也。（《左傳·宣公十五年》）

b小人慮材而言，量力而共者也。（《左傳·哀公十一年》）

表示“有才能”：

（2）a此子也才，吾受子之賜；不才，吾唯子之怨。（《左傳·文公七年》）

b公疾，問后于叔牙，對曰：“慶父材。”（《左傳·莊公三十二年》）

表示“有才能的人”：

（3）a凡語于郊者，必取賢斂才焉。（《禮記·文王世子》）

b凡官民材，必先論之。（《禮記·王制》）

“才”的以上四個常用義，均可在同一部文獻中發現用“材”代替“才”之例?！百|性”義，亦可用“材”代替“才”，但尚未在同一部書中找到替代用例。

（4）a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篤焉。（《禮記·中庸》）

b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孟子·告子上》）

另在先秦文獻中，基本未有“才”代替“材”之用例?！秴问洗呵铩分杏幸焕猓安拧睘椤笆褂谩绷x：

（5）故圣人之于物也無不才。（《中華大字典》）

但大多數本子皆作“材”，例如：

（6）故圣人之于物也無不材。（《呂氏春秋集釋·異用》）

2.漢代

表示“才能”：

（7）a佞幸之徒，閎、藉孺之輩，無德薄才。（《論衡·幸偶》）

b德有大小，材有高下，居官治職，皆欲勉效在官。（《論衡·藝增》）

表示“有才能”：

（8）a有不才子，毀信惡忠，崇飾惡言，天下謂之窮奇。（《史記·五帝本紀》）

b札雖不材，愿附于子臧之義。（《史記·吳太伯世家》）

表示“有才能的人”：

（9）a君之史趙堯，年雖少，然奇才也，君必異之，是且代君之位。（《史記·張丞相列傳》）

b積金錢賂遺郡國諸侯游士奇材。（《史記·淮南衡山列傳》）

表示“質性”：

（10）a謂性無善惡，是謂人才無高下也。（《論衡·本性》）

b方今論事，不為希更，而曰材不敏。（《論衡·程材》）

就此四個義位，在同部書中亦有替代用例。然基本未有“才”替代“材”之用例。

3.魏晉南北朝

表示“才能”：

（11）a觀劉備有雄才而甚得眾心，終不為人下，不如早圖之。（《三國志·武帝紀》）

b羊道辯捷，有專對之材。（《三國志·吳主五子傳》）

表示“有才能”：

（12）a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三國志·諸葛亮傳》）

b臣雖不材，憑奉威靈，以順討逆，破壞在近。（《三國志·陸遜傳》）

表示“有才能的人”：

（13）a范陽盧詢祖，鄴下才俊。（《顏氏家訓·文章》）

b國之用材，大較不過六事。（《顏氏家訓·涉物》）

表示“質性”：

（14）a卿天才卓出，若復小加研尋，一無所愧。（《世說新語·文學》）

b祐博涉書史，好文字雜說，材性通放，不拘小節。（《魏書·高祐崔挺列傳》）

“才”的四個常用義仍在被高頻使用，亦有同部書“材”替代“才”之用例。然亦有部分書中不用“材”表示“才”，如《后漢書》中，“材”基本上為“木材”和“材料”義。

（15）名材竹干，器械之饒，不可勝用。（《后漢書·隗囂公孫述列傳》）

（16）一器而群工致巧者，車最多，是故具物以時，六材皆良。（《后漢書·輿服志》）

基本未見“才”代替“材”之用例。

4.隋唐-五代

表示“才能”：

（17）a其世子世孫未經州任者，宜量才升用，庶享榮位，世祿無窮。（《隋書·高祖下》）

b于是召高祖時故吏，皆量材授職。（《隋書·煬帝下》）

表示“有才能”：

（18）a窮通各問命，不系才不才。（《全唐詩·白居易·諭友》）

b爾既不材，吾亦不材，胡為乎人間裴回？（《全唐詩·白居易·蟠木謠》）

表示“有才能的人”：

（19）a見善必進，有才必舉，無或噤默，退有后言。（《隋書·高祖下》）

b夫賢材者，非尚膂力，豈系文華，唯須正身負戴，確乎不動。（《隋書·房彥謙傳》）

表示“質性”：

（20）a仰先哲之高才，貴至人之休德。（《隋書·煬帝蕭皇后傳》）

b功用隨日新，資材本天授。（《全唐詩·白居易·和寄問劉白》）

基本在同部書中仍可用“材”表示“才”的四個常用義位。但幾乎不用“才”表示“材”。亦有部分文獻不用“材”代替“才”，如《廣異記》等。

5.宋代

宋代以《新五代史》、《全宋詞》、《朱子語類》為代表性文獻。

表示“才能”：

（21）a高祖惜其才，陰縱之使亡，后錄以為客將。（《新五代史·晉臣傳》）

b臣雖憊矣，受國恩深，若其乏材，愿得自效。（《新五代史·梁臣傳》）

表示“有才能”：

（22）a都休問，六朝人物，誰拙誰才。（《全宋詞·李曾伯·沁園春三二首》）

b味無味處求吾樂，材不材間過此生。（《全宋詞·辛棄疾·博山寺作》）

表示“有才能的人”：

（23）a公欲取賢才耶？（《朱子語類》卷七十二）

b言人君任官須是賢材。（《朱子語類》卷七十九）

表示“質性”：

（24）a天生物，因其才而篤。（《朱子語類》卷一）

b世間自有一般渾厚底人，一般通曉底人，其終亦各隨其材有所成就。（《朱子語類》卷三十二）

6.元-明時期

表示“才能”：

（25）a武寧有富家翁愛其才，以女妻之。（《南村輟耕錄》卷四）

b丞相順德忠南獻王哈剌哈孫之曾祖啟昔禮，以英材見遇，擢任千戶，賜號答剌罕。（《南村輟耕錄》卷一）

表示“有才能”：

（26）a小弟不才，頗也學得本事。（《水滸傳》第十四回）

b小子不材，愿獻一計。（《水滸傳》第五十五回）

表示“有才能的人”：

（27）a天下將亂，非命世之才不能濟。（《三國演義》第一回）

b鄧艾乃世之良材，更得鐘會為副將，大事成矣。（《三國演義》第一百十五回）

在元明時期，亦可用“材”代替“才”，然使用數量逐漸減少。如表“質性”義，幾乎不用“材”代替“才”。另外，在明代的文獻資料中亦有少數用“才”表示“材”的情況，如《金瓶梅》中的“潑才料”，其中的“材料”作“才料”。類似表述，在元代雜劇中一般作“材料”。例如：

（28）腌材料，風短命，欠東西。（《石君寶戲曲集·諸宮調風月紫云庭》）

7.清代

至清代，對二字的使用漸趨規范，以《紅樓夢》等白話小說為代表。

表示“才能”：

（29）a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身才。（《紅樓夢》第五回）

b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紅樓夢》第一回）

表示“有才能”：

（30）a小弟不才，愿作引進之人。（《七俠五義》第七回）

b愚弟不材，全賴仁兄覆庇，為此特設蔬觴，屈作片時閑話。（《珍珠舶》第一回）

表示“有才能的人”：

（31）a英才得遇春風人，俊杰來從喜氣生。（《七俠五義》第二回）

b便惹起了多少英雄好漢，人人奇材，個個豪杰。（《七俠五義》第二十二回）

表示“質性”：

（32）a吾才不高，只可小以成小而已。（《庸閑齋筆記》）

b這正是大圣人代天宣化、因材而篤的一番深意。（《兒女英雄傳》第四十回）

綜上可得結論：一、基本未有用“才”表示“材”之用例，但也有例外。二、從先秦至清代，皆可用“材”表示“才”的四個常用義位。三、至元明清時期，用“材”表示“才”的用例漸趨減少，主要依據是“才”的任意一個義位，比如“有才能”，很難在一部書中同時找到既用“才”又用“材”的用例。有時在一部書中僅找到用“材”表示“才”的其中一個義位，最常見的是“才能”和“有才能的人”，“有才能”和“質性”則較為少見。

四、“材”可代替“才”之緣由

朱熹就“才”與“材”之區分指出：“或問：‘集注言：“才，猶材質?！薄安拧迸c“材”字之別如何？曰：‘“才”字是就理義上說，“材”字是就用上說?！盵3]383朱熹從語義的角度認為，“才”偏重于理義，“材”偏重于功用。分析其各自的義位，確有此偏重。如“才”有“人所具有的才能，質性”，即偏重于理義；“材”有“使用”義，即偏重于功用。且從語用的角度，“材”可以自由地表示“才”的常用義位。語法上，“材”可代替“才”在句中的位置，而整句在語義上并未發生變化。但是“才”卻一般不表示“材”。個中原因值得深究。

“才”一般不表示“材”的原因主要在于詞匯職能分化。“木材”本為“才”的引申義。而“材”從木，才聲，形旁“木”表示本義的語義范疇，與木材相關。又因聲旁為“才”，故“材”為在“才”的基礎上加形旁“木”而形成的新造詞，專門表示“木材”義。詞匯職能分化是詞匯發展演變中的常見現象，新造詞“材”專門表示分化出的職能，故一般不用“才”表示“木材”，及由此引申出的“材料”“使用”等義位。

但是“材”卻能表示“才”的“才能”、“有才能”、“有才能的人”、“質性”等義位。原因有三：

1.語音方面，“才”和“材”古今讀音皆相同?！安摹币浴安拧睘槁暸??！安拧焙汀安摹痹谏瞎磐瑢購哪钢俊Ｔ凇稄V韻》中皆是昨哉切，聲母為從母，同屬咍韻。在《中原音韻》中聲母同為清母，韻為才韻。在現代漢語普通話中皆讀作[tshai35]。由此，二者讀音一直相同。古者造字多以聲載義，故“才”和“材”讀音相同，于“材”可表示“才”有重要作用。

2.語義方面，“才”和“材”意義相通。古者造字，聲旁相同，則其在意義上多有聯系，且具體運用中亦相通。黃承吉《字詁義府合按》刀字條云：“古者制字以聲為主義之大綱，而偏旁其逐事逐物分別記識之目?！补艜ㄓ弥?，其或有偏旁，或無偏旁，或偏旁互換，而皆可通用者，義皆如此?！盵4]1-2“材”從木，才聲，以“才”為聲旁。即在“才”的基礎上加形旁“木”而造為新詞，專門用來表示“才”的引申義“木材”，以及由此引申出的“材料”、“使用”義。故“材”和“才”意義相通。例如《兒女英雄傳》里的兩個例子：

（1）這一定是兩個不成材料的和尚?。ǖ诹兀?/p>

（2）不過是我用刀砍了幾個不成材的和尚。（第八回）

“不成材料”即“不成材”，沒有才能?！安怀刹牧稀蓖ㄟ^比喻引申，可表示沒有才能之義?！安怀刹牧稀?，即此材料不能發揮其自身作用，比喻引申也可指一個人沒有使之成為人才的能力。因此在具體的語句運用中，“材”可以替代“才”。而起紐帶作用的是“材”的聲旁“才”。類似聲旁在意義中占重要地位的例子頗多，如楊樹達《積微居小學述林》：“匕，甲文祖妣之妣字皆作匕，實妣之初文……孳乳為牝，畜母也，從牛，匕聲。按妣牡二字皆由人之男女類推及于牛也?！盵5]156“匕”為“妣”之初文，后加形旁“牛”為“牝”表示母牛，由人類之母親類推到畜類之母牛，其中聲旁“匕”在意義上起有連接作用。

3.從詞義的內部系統來看，本義和引申義及引申義之間皆有直接或間接的源流關系。上文已作過探討，“才”應有①草木初生②開始③木材④才能⑤質性⑥有才能⑦有才能的人等義位，其中本義“草木初生”與其引申義構成“才”的內部詞義系統。因職能分化，“材”被造來專門表示“才”的引申義“木材”。又因“木材”與“才”的其他引申義之間有密切聯系，故在實際運用中出現交叉，“材”可以用作“才”，表示“才”的一些義位。

通過考察“才”和“材”的詞義演變關系及在文獻中的使用情況，發現“材”作為“才”的后起分化字，在具體文獻使用中可代替“才”表示其部分常用義位。此與二者的音近義通關系，及同處一個語義內部系統皆有密切關系。

參考文獻：

[1][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2][漢]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2013.

[3][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M].北京：中華書局，1986.

[4]黃承吉.字詁義府合按[M].北京：中華書局，1984.

[5]楊樹達.積微居小學述林全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