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婷
摘 要: 視點是文藝創作活動的重要敘事元素,也是影像系統中易被忽視卻尤為關鍵的概念,視點的選擇,在決定故事敘事角度的同時,也很大程度上影響了電影的整體氛圍營造與觀眾的情緒感知。本文將選取某些通過展示個體回憶來折射大時代的格局的作品作為研究文本,在這些電影中,創作者選取了獨特的敘事視角——對歷史有所參與卻不曾深切體悟的孩童,對回憶或傷痛進行著童稚的鋪陳與回望,從而同成人的思考與體悟產生對比。其所運用兒童視角的原因及美學特征和深刻的藝術思想價值,是本文研究的重點內容。
關鍵詞: 兒童視點 敘事角度 時代 歷史
無論在文學創作還是影視創作領域,對敘事視點的選取和決定對作品的主題表達、情緒渲染以及受眾的接受體驗上都能產生直接且不容忽視的影響。在非兒童電影中運用兒童視角敘事,是相對于成人視角來說特殊的一種觀察角度。很多電影創作者在表現特殊時代與歷史下的個體小人物抑或社會風貌群像時,選擇以一種童稚的眼光進入,帶領成人觀眾深度感知與體察,使觀眾回歸到假想式的空白中,這種視角選取下構成的影像系統,有著它獨特的美學風格。
一
“視角”也可稱為“視點”,關于視點的定義,歷來有不少電影理論學者做過不同解讀,雖在表達方式上存在差異,但整體含義不盡相同。法國學者雅克·奧蒙和米歇爾·馬利在《當代電影分析》中提出“視點的定義就是我們在觀看事物時的所在位置,更廣義的說,也是我們觀看事物的方式。敘事電影中的視點多指定、分配給某一個人,他可能是敘事中的人物,也可能是特意指定的整體敘事機制。”①簡單來講,視點即是觀察事物的角度與位置,選擇以何處方式感知藝術作品,會對接受者產生全然不同的情感體驗,甚至在某種特殊情況下還會影響他們的是非判斷。
“兒童視點”,顧名思義,則是創作者將敘事的視覺中心轉移到了影片中的兒童角色身上,而對于“兒童”的范圍界定,他們通常指年齡比較幼小的未成年人(年紀比“少年”小)。從心理年齡上說,是指其在情感和思維方面還未成熟的年齡階段。②電影創作中的兒童視角,則是借由他們的眼睛來觀察、呈現、講述周遭環境的發展與變故,并適時的有一定兒童本真性情的情感抒發。在整個敘事過程中帶有專屬于兒童的鮮明特征與情緒氛圍,在電影創作中,兒童視點被應用于影像系統的各個敘事層面,它可以是畫面內的一雙眼睛,帶領觀眾代入孩童的視點角度觀察事物的發展進程;也可以疊加存在于畫面外的講述工具——以第一人稱式的旁白,講述與其直接或間接相關的各種經歷、奇聞等。
值得注意的是,視點與視點鏡頭,是范圍不同的兩個概念。在絕大多數選取片中人物視點進行觀察與敘事的影片中,幾乎沒有哪一部是完全依照某一人物的純粹視點鏡頭貫穿始終的,它意味著片中所有鏡頭都與聚焦者發起的“看”的行為有關,帶來的是某種對于常規觀影方式的實驗性顛覆。所以,這里所說的采用了“兒童視點”的電影,只是指作為觀察者或敘述人的兒童在對整個故事進行感知時所處的角度與位置,在這里,視點絕不僅僅意味著“看”的動作所行成的影片本身。
二
1.簡易讀解與深度體察
兒童視角影片的聚焦者與敘述人雖然皆為兒童,但其實質上是為成人觀眾所拍攝的。其中有想當數量的作品聚焦于復雜的歷史時空,試圖通過孩童的感知使觀眾對所描述的時代形成一個感性認知與體察。以香港電影《歲月神偷》(羅啟銳)為例,該片通過孩童視角由一個普通家庭入手,向觀眾展示了上世紀六十年代復雜的香港社會圖景,彼時的香港處于一個非常態的黑暗時期:各類社會矛盾尖銳,香港民眾一面要忍受港英政府的壓制,一面又受到內地運動的波及,更要面對不時登陸的臺風暴雨。英國政府“華人制華”,警察與黑社會同流合污,維持社會穩定的同時大肆收黑錢,③普通小市民在社會旋渦中艱難的想要謀得生存的權利…所有黑暗的交集,全都匯聚于男孩羅進二天真懵懂的觀察中。單純從敘事層面上來講,以孩童入手把復雜的故事本身還原成建立在兒童理解范疇之上的簡易講述,通過視覺表層社會現象的匯集給觀眾形成宏觀的形象化認知,觀眾在對聚焦者的視點進行代入的過程中,對其時香港社會的真實樣態產生了較為深刻的感知,也能體察出有別于孩童的內心感受。
2.全新的觀看與感知角度
兒童視角除了能為觀眾還原一種純粹的讀解空間外,更重要的作用在于它為成人觀眾提供了一種全新、非常規的觀看與感知角度。它在很多方面都超越了傳統的成人視角,擁有著自己獨特的藝術表現力。首先,成年人的眼光雖然不乏天真純潔,或者充滿疑惑幻想,但成年人豐富的情感經歷和思想經歷,責任和義務,已將純潔的光彩復雜化,理性化。兒童是每一個人都會經歷的階段,成年后的人深知那個時候他們對世界的認識是樸素的,毫無功利的。可是當人們踏入社會,當初的那份天真無邪早已蕩然無存,有一部分人就會變的勢利、麻木和冷酷無情。當他們在觀賞兒童視角建構的影片時,會產生一種自然的代入感,可以使他們暫時忘記名利與浮華,聽到自己內心的原始聲音。
其次,兒童也有著屬于他們年齡層的豐富感性世界與獨特的審美角度。在成人的影像中,兒童是作為一種旁觀者的存在。他們擁有的知識和認知水平雖然有限,但“旁觀者。”他們往往能對褪去了成人世界種種復雜因素的事件本身做出單純的觀察與回應。《城南舊事》中“小桂子”的媽媽秀貞因為戀人被抓走、孩子被拋棄,遭受巨大打擊后精神恍惚,成了“瘋子”,鄰里歧視她,對她避之不及,主人公英子的家人甚至嚴禁她與秀貞接觸。但在英子眼中,秀貞只是一位普通,親切的,思念孩子的母親。當她在家人的嚴厲告誡后依然與秀貞親近時,甚而能十分直白說出“我喜歡你”這樣真摯純粹的語言。在兒童的世界里,所有大人賦予的偏見標簽都是次要的、可舍棄的,真正珍貴的是人與人之間充滿誠意的相處與溝通。當兒童視角在為觀眾提供一種全新的觀賞角度的同時,也能喚起他們的反思意識。
3.情感上的落差與反襯
前文提到,由于認知水平與人生經歷的不同,可能會造成雖然成人與兒童在共同觀察一件事物時產生不同的心理感觸。這種差異的形成在運用了兒童視角的影片中或多或少的都有具體的呈現,有時還會通過這種年齡層的對比產生一種情感上的落差與反襯,它帶給觀眾的觀影感受是雖處旁觀但依然能真切體察到的。
第88屆奧斯卡提名作品《房間》講述了女孩喬伊被拐騙強奸,后生下兒子杰克,與兒子生活在密閉狹小的空間中艱難度日的故事。影片中的母親喬伊,為了使兒子不受黑暗環境的影響健康長大,竭盡所能編織謊言,為兒子杰克創造了一個對他而言安全而開心的成長空間。“早上好,臺燈、盆栽、蛋蛋蛇、毯子、衣柜、電視、水槽、馬桶、大家....”觀眾看到的是黑暗的現實、逼仄的空間,而在杰克眼中,每一個物件都有生命,都值得被傾注熱情與關心,甚至一只人人喊打的老鼠,都成為杰克憐惜的對象,杰克雖與母親居住于同一生存環境,但兩者之間造成的巨大落差讓人揪心與難過。影片中大量的鏡頭就是從杰克的童真視角展開敘述的,借助孩童純真無痕的獨白和視角傳遞了救贖、溝通與成長等人生的終極命題。影片結尾,當逃離后的二人再回到那間生活了數年的陰暗小屋,兒子杰克依然真誠的與每一個物品道別,作為一個孩子,杰克如此溫柔、善意的面對著曾經的困境,與作為成人的母親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也能令觀眾透過這種落差,讀解到一種情感慰藉與人性的關懷。
三
1.視點鏡頭較多
一部電影的視點是由多種不同的鏡頭視點變換組合而成,“‘視點鏡頭是指這樣的鏡頭,它表現了主體的觀看過程和觀看到的景象,可以是一個靜止的鏡頭、一個具有連續時間流程的動鏡頭、一組剪接在一起具有視線聯系的鏡頭。”④
《城南舊事》中,小英子是全篇的聚焦者與注視著。影片開頭,小英子在胡同口轉悠,看到兩匹駱駝停在家門口嚼草,駱駝嘴的特寫就是小英子低視角的主觀鏡頭。而小英子學著駱駝咀嚼的樣子則奠定了影片的兒童視點,英子那雙明亮清澈、純真無邪的大眼睛,引領著觀眾去觀察世界。妞兒與瘋女人的故事,英子與小偷的故事,英子與宋媽的故事以及英子與爸爸死別,均由小英子的視點展現,幾個故事均統一在英子的目光之中。《搖啊搖,搖到外婆橋》用小男孩水生的視點展開敘事,觀眾看到的也基本是水生所見。如六叔被殺的段落,水生聽到樓下的嘈雜聲,匆匆起床下樓,走廊上幾條血跡往浴室伸展,攝影機模擬水生的視點從走廊向前運動,畫外是水生恐懼的喘息聲。這一純主觀鏡頭用來表現人物的親歷感;《鐵皮鼓》中,奧斯卡出生時,影片通過特技攝影表現他的視點:助產士把他雙腳拎起,于是他看到了顛倒了的一切,外祖母、父母親、表舅都倒著注視著他。多數鏡頭基本從膝蓋高度拍攝畫面,表現一個孩子眼中的成人世界。
2.注重兒童特點的表現
兒童視點影片不只在拍攝手法、影像表現等技術層面上符合兒童的生理特點,而且在兒童的語言、思維方式等心理活動上也突出兒童的特征,以此營造整部影片的敘述語調和情感價值取向。兒童天真、好奇的特征形象的通過影像展示出來。《城南舊事》中小英子問爸爸:“駱駝為什么掛個鈴鐺?”爸爸回答:“趕狼唄。”小英子說:“駱駝走遠道,悶得慌,掛個鈴鐺,又好聽,又熱鬧。”小英子到花園撿皮球,看到一個人蹲在草叢里,她脫口就問“你是來拉屎的吧?”她問父親:“賊干嗎要偷東西呢?”她問宋媽:“為什么你的孩子不自己帶?為什么到我家當老媽子?為什么掙的錢又給人家去?”這都是孩子童稚的心理表現。《雜嘴子》中古堡吵架的段落,“雜嘴子”把別人的東西拿走,讓人管他叫“爺”,是很孩子氣的表現。《鐵皮鼓》雖然通過奧斯卡的眼睛來反思沉重的德國歷史,但影片并沒有丟失奧斯卡的童真和孩子氣,他的任性和天真也得到充分展現。
3.散文化風格特征
散文是一種比較靈活的文學體裁,以記敘和抒情為主。和它的名字一樣,散文是有著松散的結構,不在乎音韻和排比,表達方式自由零散,沒有任何束縛和限制的一種文體。延伸到影像藝術中,即是指較之于尋常的劇情片,散文風格整體并無完整明確的敘事結構,不論是畫面還是情節本身的銜接上,都是一種相對零散的結構。兒童視角影片的散文化風格,與聚焦者本人的心理與生理特征是分不開的。
兒童是人生的初始階段,他們對世界的感悟是感性和幼稚的。兒童無法接受和理解成人世界復雜的人際關系,利益沖突和矛盾糾葛,所以就無法對客觀現實做出準確的判斷和理解。因此在兒童敘事視角下建構的文本中,不可能存跌巧起伏、紛繁復雜的故事情節安排。為了表現兒童的簡單和純真,作者必須要淡化故事的情節,去掉那些刻意的情節設置。同時,兒童的思維能力是有限的,他們眼里看到的只能是引起他們興趣的細節和片段,不會有成人宏觀的把握故事情節發展的能力,進而他們也就無法承擔起搭建嚴謹的敘事結構的任務。在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兒童視角下的影視作品必然會呈現出情節的淡化和散文化的特征。那些在成人敘事視角下通常會表現出來的戲劇張力,在兒童視角里都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么的是詩意的敘事和平緩的情節。
兒童視角較之于更為普遍被采用的成人視角、全知視角來說,在觀眾的觀影體驗上是新穎而獨特,它喚起了人們的幼年記憶與感知能力,構筑了觀察世界的另一種角度,從而以一種特殊的對話形式引起一種情感的激蕩抑或嚴肅的反思。除此以外,如何在成人與兒童間獲得合理平衡,將成人的思考與情感灌注與孩童的理解與表達方式,從電影創作層面也對拍攝者構成了挑戰。
注釋:
①雅克·奧蒙,等.吳佩慈,譯.當代電影分析[M].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240.
②何衛青.小說兒童——1980—2000中國小說的兒童視野[M].中國海洋大學出版社,2005:19.
③李定通.以兒童視角傳遞苦難中的溫情——評香港電影《歲月神偷》[J].名作欣賞,2014(11):15-17.
④林黎勝.“視點鏡頭”——電影敘事的立足點[J].電影藝術,2002(2):22-27.
參考文獻:
[1]陳吉德.影視編劇藝術[M].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12.
[2]江藍生.現代漢語詞典[M].商務印書館,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