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與新世紀文學

方久月

摘 要： 魯迅與莫言的關系研究是新世紀文學研究的熱點之一，許多研究論著多是單向度地從研究魯迅出發(fā)，將魯迅于文學創(chuàng)作上一些獨創(chuàng)性的貢獻套用在莫言的作品研究中，使研究略顯單一。關注到魯迅對新世紀文學的影響之遠，當將魯迅與莫言放置在同一水平面上進行較為客觀的比較研究。魯迅的《故事新編》已經(jīng)顯示出魯迅對于中國歷史小說寫作的先鋒性革命性意義，為莫言提供了可汲取的“新歷史主義”歷史觀、反諷敘事策略等歷史小說在創(chuàng)作方法上的養(yǎng)料。

關鍵詞： 《故事新編》 《檀香刑》 歷史觀 反諷敘事

新世紀文學在文學史長河中不過是短短十幾年，但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莫言這樣具有經(jīng)典意義的文學家。回看淵源，作為中國新文學啟蒙先鋒的魯迅對于當時和后世的文壇都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莫言作為“與魯迅相逢的歌者”①更是將魯迅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一些獨到之處承襲了下來。目前學界關于魯迅與莫言的研究多側(cè)重于文本內(nèi)部的分析，大多將魯迅的《吶喊》、《彷徨》等作品與莫言的《酒國》、《生死疲勞》等作品進行對比，在人物分析、歸鄉(xiāng)故事譜系、美學意蘊等方面進行一些深入性的研究，鮮有學者關注魯迅的《故事新編》②在歷史敘事方面上對莫言的《檀香刑》③產(chǎn)生了一些直接與間接的影響。《故事新編》與《檀香刑》的歷史敘事都不是宏大的歷史，都打破了傳統(tǒng)意義上歷史聯(lián)系。魯迅在《故事新編》中打破人們對于老莊、孔墨、女媧等一系列圣人的傳統(tǒng)印象，借由高高在上的歷史人物道出現(xiàn)實社會的真實面相；莫言立足于劊子手趙甲精湛的刑罰技藝，展現(xiàn)了另一個版本的“義和團運動”。莫言的《檀香刑》主要在創(chuàng)作的歷史觀、歷史敘事策略兩個個方面承襲了魯迅的《故事新編》的“古為今用”的精神內(nèi)核。

一、“借殼生蛋”：“新歷史主義”歷史觀

所謂的“歷史觀”，指的是人們對于歷史的基本看法和觀點。用歷史觀來作為當前文學批評的角度和方法是越來越常見的④，同時，在題材方面，《故事新編》和《檀香刑》都屬于歷史題材小說，即作者借助既定的歷史事件構(gòu)建出或符合既定歷史或不符合既定歷史的故事，好似作者在“借殼生蛋”。魯迅借助著名歷史文化名人的歷史文化事件，讓古代人說現(xiàn)代的語言，使其流露出本不屬于古代人的喜怒哀樂；莫言借助“義和團運動”點染出一段傳奇又血腥的民間傳奇。因此，與其說透過這兩個歷史題材的文本，可以窺見兩位作者的歷史觀即使跨越百年仍具有相當?shù)囊恢滦裕蝗缯f莫言在《檀香刑》的創(chuàng)作中自覺不自覺地受到魯迅的歷史觀的影響。

首先，《檀香刑》和《故事新編》傳遞出兩位作者相同的歷史觀，即魯迅和莫言都不秉持宏大歷史觀。所謂宏大歷史觀主要是指宏觀上符合歷史車輪滾滾向前的發(fā)展趨勢，綜合政治、經(jīng)濟、地理等多方面因素，較為全面地看待歷史的一種態(tài)度和方法。這種歷史觀多是宏大的、深受意識形態(tài)指導的、遠離日常煙火生活的固化存在，是只有統(tǒng)治階級才可以去言說的。《故事新編》和《檀香刑》的歷史觀是一種“新歷史主義”⑤，這種歷史觀早已脫離階級性，魯迅借由文本自下而上地表達出知識分子對于統(tǒng)治階級自上而下統(tǒng)治的不滿。這種不同于傳統(tǒng)的歷史觀即可被認為是廣義的“新歷史主義”歷史觀。在《故事新編》中，八篇故事的標題、主人公、故事情節(jié)都是有歷史原型的。《補天》的歷史原型是“女媧補天”；《奔月》的歷史原型是“嫦娥奔月”；《理水》的歷史原型是“大禹治水”；《采薇》的歷史原型是“伯夷、叔齊義不待周”；《鑄劍》的歷史原型是“莫邪鑄劍”；《出關》的歷史原型是“孔老相爭，老子敗走函谷關”；《非攻》的歷史原型是“墨子止楚攻宋”；《起死》的歷史原型是《莊子·至樂》篇中的“死亦可樂”的寓言故事。這八個具有歷史原型的故事，經(jīng)過魯迅的“只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鋪成一篇”⑥，便成為了“新編”的故事。在這個“新編”的過程中，魯迅打破了人們腦海中對于歷史神話傳說與歷史故事的傳統(tǒng)印象，即女媧并不是溫婉萬能的補天神仙；嫦娥與后羿也沒有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大禹也沒有三過家門而不入成為治水達人；伯夷、叔齊的“義不待周”也沒有換來生命的延續(xù)；眉間尺的復仇也必須付出鮮血的代價；孔子、老子、墨子、莊子這些被小知識分子奉為圭臬的歷史人物也不過是魯迅筆下狼狽的失敗者。結(jié)合魯迅長達十三年的寫作背景，魯迅經(jīng)歷過“三一八”慘案、“九一八事變”、中國紅軍長征勝利等歷史事件后，借助歷史故事的“殼”生發(fā)出批判現(xiàn)實生活中的蠅營狗茍、消極自私等社會庸眾的丑相。

同樣，在《檀香刑》中，莫言借助“義和團運動”的歷史背景這一“蛋殼”，以袁世凱、孫文、吳為、戊戌六君子等為歷史原型塑造出孫丙、錢丁等人物形象，將極具中國封建特色的檀香刑這一酷刑進行毫無保留的展演。同時予以展演還有極具中國民間特色的“貓腔”戲劇。莫言塑造的孫丙，以“貓腔”為資本成長為一個愛國民族斗士，為中國近代歷史進程作出抗擊外辱的正義之舉，最后的下場卻是被施加以封建落后又殘酷至極的宮廷刑罰，即本該被弘揚千秋的正義之舉被統(tǒng)治者以戲謔和殘忍的方式予以抹殺，留下的是血淋淋的任由統(tǒng)治者言說的統(tǒng)治者的歷史。

其次，莫言的《檀香刑》在受到魯迅《故事新編》影響后，在歷史觀方面有其創(chuàng)新之處。倘若說魯迅的《故事新編》“新歷史主義”歷史觀新在無視歷史的既定性與神圣性，無視歷史事件對歷史人物的人設，而是作家說了算，讓歷史故事與歷史人物在歷史這個“殼”里“活起來”，那么，莫言的《檀香刑》就不僅僅是“無視”與“生發(fā)”，還帶有一絲要重新書寫歷史的狂妄或者說顛覆傳統(tǒng)歷史的野心，即莫言不僅“破舊”，還“立新”，且不論其是否成功“立新”，其“立新”的努力當被肯定。

筆者以為，《檀香刑》有兩個主角，分別是劊子手趙甲和“貓腔”掌門人孫丙，他們一個是檀香刑的行刑者，一個是檀香刑的承受者，關于檀香刑的故事便圍繞兩位主人公層層展開：趙甲書寫的是一部關于封建宮廷刑罰的歷史，孫丙書寫的是依靠傳統(tǒng)民間戲曲拉攏人心進而領導民眾抗擊外辱的歷史。關于趙甲成長為一代明星劊子手的歷史，是不符合一般人蔑視劊子手這一職業(yè)的一般態(tài)度的，這是所“破”之一；關于孫丙憑借戲曲成為出色的軍事領導家，是不符合知識分子的常識的，這是所“破”之二；跳出《檀香刑》文本，莫言在世紀之交推出這樣一部驚心動魄的具有“暴力美學”特色的長篇小說，可以理解為對中國傳統(tǒng)歷史小說書寫模式的一次挑戰(zhàn)，《檀香刑》不同于具有宏大歷史背景的姚雪銀的《李自成》，卻與魯迅的《故事新編》遙遙相映，這是所“破”之三，也是魯迅對新世紀文學影響最為顯著的一點體現(xiàn)。同時，莫言的“立新”體現(xiàn)在：其一，莫言不僅不蔑視劊子手這一職業(yè)，反而為劊子手的每次行刑賦予神圣的儀式感：要用雞血涂滿面部、不必對最高權(quán)力的代表皇帝下跪、去排隊領粥以求上蒼原諒等等，這些具有人情味與合理性的言行都是莫言為劊子手的至高無上性所設立的“存在之由”；其二，莫言讓孫丙被釘在十字架上，享有與基督教中的耶穌一樣的受難形式，并讓孫丙臨死之際高唱“貓腔”，悲壯感便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相伴而生的就是崇高的美學意蘊；其三，莫言不選擇傳統(tǒng)的宏大的歷史觀，而是遙望魯迅，選擇了“新歷史主義”歷史觀，即消解歷史神圣性、神秘性與既定性，書寫一部新世紀新面貌的新歷史。這部歷史無關意識形態(tài)、無關階級政權(quán)、無關集體利益，只是作家選擇用文學化方式表達出的歷史化態(tài)度。

由此可見，莫言的《檀香刑》在歷史觀上不僅是承襲了魯迅的《故事新編》“新歷史主義”的歷史觀，而且承襲了魯迅“破舊立新”的精神并將其發(fā)揚光大，使得《檀香刑》為新世紀文學開了一個好頭。

二、“言在此而意在彼”：反諷的歷史敘事策略

魯迅《故事新編》的序言中提到了“油滑”⑦二字，也有許多研究論著⑧據(jù)此來研究魯迅《故事新編》中“油滑”的獨特意蘊。筆者認為，魯迅在“新歷史主義”歷史觀指導下展開的歷史敘事，出發(fā)點和落腳點都在魯迅解構(gòu)的傳統(tǒng)歷史身上，“油滑”只是其反諷歷史這一態(tài)度的具體體現(xiàn)。倘若說“新歷史主義”歷史觀是《故事新編》的意義所在，那么魯迅反諷的歷史敘事特色就是達到其目的的策略。同樣將反諷作為歷史敘事策略的是莫言的《檀香刑》。

首先，“反諷的形式機制，是一個符號文本不表達表面的意義，實際上表達的是正好相反的意思。”⑨即，反諷作為一種修辭手法，其內(nèi)涵在于“言在此而意在彼”。《故事新編》中，作為取材于遠古神話的三篇《補天》、《奔月》、《理水》，主人公分別是女媧、嫦娥與后羿、大禹。這四個人物在中國人的意識觀念里就是盤古開天辟地大事件之后的偉人，與偉人相伴的便是壯舉：女媧補天、嫦娥奔月、后羿射日、大禹治水。這些早已固化為中國成語的、經(jīng)人們代代相傳的、象征中國人民優(yōu)良品質(zhì)的神話傳說，在魯迅這里一文不值。原因何在？魯迅對于正統(tǒng)歷史的虛無態(tài)度需要通過反諷的形式來表達。魯迅在文中將“女媧補天”、“女媧造人”演繹成女媧為了打發(fā)無聊的時間和排遣苦悶的心情而隨意為之的行為，并多次出現(xiàn)“純白”、“桃紅”、“青白”、“淡玫瑰”等具有少女情緒化色彩的詞語，女媧也和正常人一樣會感到疲倦，會有想要休息等一系列再正常不過的一個孤獨女人的言行舉止。即魯迅表面在講述一個看似稀疏平常的另類“女媧造人”的故事，其實際意義在于諷刺固有版本的荒唐。試想，魯迅也是被女媧創(chuàng)造的一個人物而已，這種消解造物主神圣性與至高無上性，正是對當時北洋軍閥政府執(zhí)政時自我崇拜的有力反諷。

其次，莫言的《檀香刑》中在選取意象與結(jié)構(gòu)故事情節(jié)方面同樣采取了魯迅式的反諷手法。《檀香刑》中描寫了很多刑罰，最引人注目的是神秘與殘忍的檀香刑。眾所周知，檀香木頭是高貴、貞潔的象征，不是世間唾手可得之物。抗擊外辱的孫丙是袁世凱眼中罪大惡極的戲子，擁有“岳飛附體”的傳奇性，也不是輕而易舉就可以處置的人物。因此，這極不相稱的兩者便成為了莫言結(jié)構(gòu)孫丙為民族英雄的對立面，相互依存，互不分離。與其說孫丙由于酷刑檀香刑成為具有悲壯色彩的民族英雄，倒不如說是檀香刑由于孫丙不被容忍的義舉而被至高無上化。不是每個罪犯都有權(quán)利在眾多看客的眼中走向悲壯的，也不是每個罪犯都有資格感受高潔的檀香與世俗的罪惡并置之時的快感的。莫言表面寫的是孫丙被趙甲無奈行刑，成為德國鬼子與中國庸眾眼中的一場刑罰表演，其實是對“義和團運動”在中國歷史記錄上的反諷。一群毫無軍事知識的農(nóng)民起義軍，一方面背負民族大義去反抗外國侵略者，另一方面背負民主希望去對抗北洋軍閥政府，最終的結(jié)果必定失敗。而問題的關鍵在于，作為給后來人參看的歷史記錄，理應給這個為了中國民族獨立而奮起反抗之舉一個合理的位置。因此，莫言反諷的是歷史記錄，其不滿的也是歷史記錄，他通過反諷建構(gòu)起來的是《檀香刑》這一版本的歷史記錄。

另外，《檀香刑》的章節(jié)標題與敘述視角也運用了反諷的修辭手法。《檀香刑》的目次是“鳳頭部”、“豬肚部”和“豹尾部”，統(tǒng)歸于“檀香刑”這一酷刑上，可以將之分別對應為檀香刑的準備階段、行刑階段與收尾階段。結(jié)合劊子手趙甲準備及行刑的過程，這個對應恰好是符合趙甲在得知要給孫丙進行檀香刑后一系列繁瑣、華麗的準備工作、大汗淋漓的進行以及悲壯和完美的結(jié)束的三個階段。若將每個部分分開來看，第一部分與第三部分都采取交互式第一人稱敘述故事，即“鳳頭部”中的“眉娘浪語”、“趙甲狂言”、“小甲傻話”、“錢丁恨聲”分別是以眉娘、趙甲、小甲、錢丁為第一人稱口吻進行敘述的；“豹尾部”中的“趙甲道白”、“眉娘訴說”、“孫丙說戲”、“小甲放歌”、“知縣絕唱”也分別是以趙甲、眉娘、孫丙和小甲為第一人稱口吻進行敘述的。只有中間的“豬肚部”是莫言以全知視角進行敘述的。將每一個獨立章節(jié)聯(lián)系起來看，敘述人稱的變化一方面表明敘述的主體性，另一方面也豐富了所敘述的事件的認知角度，即關于同一件事，不同人物站在不同的立場所看到的方面應該是有所差別的。由此可知，這部關于檀香刑的歷史，表面上是在書寫戲子孫丙成長為一代領軍的歷史，其實不過是幾個虛構(gòu)的、各具身份特點的人物所聞所見的組合。這樣的歷史書寫一方面是對正統(tǒng)歷史上所記敘的有關“義和團運動”、“庚子事變”等相關歷史史實的反諷，另一方面也是對于歷史本身合理性的反諷。不論莫言是否意圖構(gòu)建新的歷史，這種基于“新歷史主義”歷史觀而對既有歷史進行反諷性書寫的特色來自于魯迅《故事新編》的先鋒性創(chuàng)造。

魯迅作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鼻祖，對其當時和后世的許多作家作品產(chǎn)生過或多或少、或近或遠的影響。新世紀以來，莫言逐漸被文學史經(jīng)典化、市場化，他在世紀之交推出的歷史小說《檀香刑》卻依舊堅守著魯迅精神的這片凈土，在歷史觀、反諷敘事策略方面很好地承襲魯迅《故事新編》的先鋒性特征，同時又不失時機地進一步豐富魯迅精神，賦予新的時代內(nèi)涵，使得《檀香刑》成為新世紀文學新百年階段的良好開端。

注釋：

①參見孫郁.莫言：與魯迅相逢的歌者[J].當代作家評論，2006（6）.

②按：本文所論《故事新編》相關內(nèi)容均出自魯迅：魯迅小說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5.

③按：本文所論《檀香刑》均為：莫言.檀香刑[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

④參見劉俐俐.歷史觀：中國文學批評的重要視角與方法[J].天津社會科學，2013（4）；劉俐俐.大歷史觀與歷史文化散文的價值[J].當代作家評論，2010（2）.

⑤“新歷史主義”不是新世紀文學的產(chǎn)物，而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一種文學現(xiàn)象，筆者此處的“新歷史主義”是為了區(qū)別于舊有歷史主義，并未超出本文“魯迅與新世紀文學”這一論述邊界。同時強調(diào)魯迅《故事新編》具有先鋒性。

⑥魯迅.魯迅小說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5：402.

⑦參見魯迅.魯迅小說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5：403“現(xiàn)在才總算編成了一本書。其中也還是速寫居多，不足稱為‘文學概論之所謂小說。敘事有時也有一點舊書上的根據(jù)，有時卻不過信口開河。而且因為自己的對于古人，不及對于今人的誠敬，所以仍不免時有油滑之處。”

⑧此類研究如：吳愛月：.“油滑”之處意蘊深刻--兼論“故事新編”的藝術形態(tài)[J].廣西民族學院學報，1995（4）；權(quán)繪錦；陳國恩.《故事新編》的“油滑”與現(xiàn)代歷史小說的文體自覺[J].長江學術，2006（2）.

⑨參見趙毅衡.反諷：表意形式的演化與新生[J].文藝研究，2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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