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娜
摘 要: 魯迅是中國文學史和思想史中的一朵奇葩,他的文學觀念和文化思想常說常新,仍然具有當下性。近年來,魯迅對當代作家的影響成為一個研究的熱點,從“表現的深切”、“格式的特別”到精神內質、生命體驗,魯迅的文化對當代作家的影響十分深刻。洞悉作家之間一脈相承的思想特質與技巧策略,能幫助我們更清楚地厘清中國文學的發展脈絡。張承志是明確表達過對魯迅禮贊之情的當代作家,其散文直抒對魯迅的崇敬,小說多處與魯迅的精神暗合。本文主要以張承志的小說為例,挖掘其中與魯迅精神的契合之處,試圖呈現張承志對魯迅精神的吸收與補充。
關鍵詞: 精神共鳴 孤絕氣質 情感寄托 補充
張承志是當代作家中立場最堅定的一位作家,他在新時期的文學史中扮演了獨一無二的角色。80年代,自詡為“人民之子”的他與文學界開始呈現出若即若離的關系,90年代,他與學術界產生了明顯的分歧,于是放棄了已有的社會地位,開始追求靈的信仰。“人在春風得意,自我感覺良好時大概是很難接近魯迅的,人倒霉了,陷入了生命的困境,充滿了困惑,甚至感到絕望,這時就走進魯迅了……”①相似的社會環境與現實的生命體驗,讓張承志在魯迅那里找到了情感依托,而張承志與魯迅之關系,并不只是簡單的承續,更是二者的內在精神在不同時代所產生的共鳴。
一、黑暗中的光亮
張承志特立獨行的個性,使他在文壇上的路并不是那么一帆風順。《黑駿馬》和《北方的河》的出版,為他贏得了聲名,這兩部小說都用浪漫主義的筆調唱出了理想主義之歌。如果說這兩部小說讓張承志獲得了廣泛的社會認同的話,那么接下來的《金牧場》則象征著作家的創作風格和心靈世界的轉向,這是一部尋找精神歸宿的小說,甫一問世,就因其獨特的思想異質性而被批評家所質疑。在《金牧場》出版10年后,張承志對其進行了刪改,“放棄包括受結構主義影響的框架在內的小說形式,以求保護我久久不棄的心路歷程。放棄不真實的情節,以求堅持真實的精神追求。放棄三十萬字造作的遼闊牧場,為自己保留一小片心靈的草地——哪怕它稚嫩脆弱”②是他改寫的內衷,為著讓作品更真實地表現內心。之后的《西省暗殺考》和《心靈史》則意味著他主動與主流文學的疏離。自始,張承志小說中的宗教成分越發濃厚,信仰成為他唯一的精神內核。
社會的轉型讓他失望,物欲橫流下人性的迷失逼他為了激情與理想而逃離,在這種情形下,張承志勇敢地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徹底地與之前的生存方式決裂了,“而此刻我敢宣布,敢應戰和更堅決的挑戰,敢豎起我的得心應手的筆,讓它變作中國文學的旗”(《以筆為旗》)。張承志在現實環境中不被理解、甚至被排斥和抨擊,但他毅然為了內心的操守而選擇了一條黑暗的道路,即使路上滿是荊棘,他也無所畏懼,這時的張承志與魯迅就發生了精神和靈魂上的碰撞。
魯迅面對的同樣是個黑暗的時代,當時的社會環境十分險惡,但他依然緊握手中的筆,直刺社會的不公,為麻木的民族,注入一劑藥方。他從未放棄自己的理想,自始至終強調“立人”的主張,開啟文學的啟蒙,鞭策國民的靈魂,明知是一個人與一群庸眾的抗衡,他也堅持不懈地與之討伐。“魯迅是整個中國話語系統中的一個‘謬種,如果用學術語言來說,就是一個異端,是另一種不同的聲音,一個不和諧的聲音。”③雜文中筆鋒強烈的諷刺與《野草》中復雜而沉潛的情思則是他對思想認識的最好的詮釋,從《華蓋集》和《墳》的一部分文章開始,魯迅就將關注的重點從傳統的敵人轉變成了當時的新派文人,他試圖在這新中發覺傳統里的“舊”,并用尖銳的筆毫不留情地批判這些現象。散文詩集《野草》作于五四落潮后的黑暗時期,魯迅稱之為“廢弛的地獄邊沿的慘白色小花”,這是他在碰了很多釘子之后寫出來的。作為特立獨行的個體,魯迅招致了從“特殊的知識階級”到“革命知識階級”的合力“圍剿”,魯迅并沒有因為被誤解、被打擊而放棄自己的追求,終其一生,他都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抗爭就是他一生堅持的姿態。
在不同的歷史文化語境中,張承志和魯迅同樣是喜歡親近“黑暗”的人,他們以筆為武器,試圖深入人類靈魂的最深處、最黑暗處,在暗中發掘或喚醒一點亮光。他們都處在社會的變革階段,都是“易代之世”的異端,都是所處時代的孤獨者,他們為了內心的精神信仰,寧愿被孤立,也不愿放低自己的姿態去和虛與委蛇的現實妥協。生存環境的逼迫,只會使他們愈發剛強與決絕,他們敢于發出與時代不相和諧的音節,敢于做真正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他們都是深受現實逼仄而崛起的英雄。
二、孤獨者的獨舞
張承志和魯迅都是所處時代的孤獨者、精神界的戰士,他們從不試圖爭取大多數人的喝彩和贊同,他們只堅守真理,并且愿意為之孤注一擲。張承志直言最欣賞魯迅的《野草》,他欣賞《野草》并不是欣賞其中的現代技巧,而是欣賞其中所蘊含著的魯迅式的血性氣質和孤傲性格,這與張承志自己所追求的文學理想和思想信仰相契合。《野草》中蘊含的孤絕氣質和斗爭精神讓他著迷。
《野草》是魯迅從“孤獨的個體”的存在體驗中升華出來的哲學,是對生命本質的追問和求索。《秋夜》中,兩株棗樹雖然身上布滿傷痕,但仍舊要與天空做斗爭。《過客》中,明知面臨的可能是絕望的深淵,但過客仍舊義務反顧地前行。《影的告別》中,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間,寧可在黑暗里沉默,這是一種對黑暗和空虛的決絕情緒。《野草》寫盡了魯迅所經歷的人間蒼涼,而這種蒼涼,是張承志能夠感同身受的。有的人閱讀《野草》,是因為《野草》能夠帶給他們寫作上的技巧和策略,而張承志閱讀《野草》,則是為了在精神上獲得有力的聲援,《野草》是張承志體驗魯迅獨有精神特質的一個重要參照。
不僅《野草》,魯迅在雜文中提倡過“個人的自大”,這與“合群的愛國的自大”相悖,個人的自大意味著獨異,是對庸眾的宣戰,一切新思想,都從他們身上發端。他自言之,也自行之,魯迅挑起了孤絕抗爭的大旗,開始了對庸眾的討伐。“中國一向就少有失敗的英雄,少有韌性的反抗,少有敢單身鏖戰的武人,少有敢撫哭叛徒的吊客;見勝兆則紛紛聚集,見敗兆則紛紛逃亡”④,而他自己顯然即是那少有的猛士。在眾多知識分子唯唯諾諾的年代,魯迅敢于站出來為了真理而斗爭,這種膽量和勇氣唯他所獨有。
張承志則選擇接近回民,選擇追隨宗教信仰,這一舉動大可視為孤絕之舉。《西省暗殺考》中,講述的是“復仇”的故事,回民被官家屠殺,幸存的人便開始報仇,他們默默忍受著生活的苦楚,信仰是他們精神的支柱,最后老阿匍的死則象征著“剛烈死了。情感死了。正義死了。時代已變。機緣已去。”⑤張承志為這些被壓迫、被殺戮的底層人民高歌,他注意到這小部分人民生存的不易和忠于精神信仰的可貴,便挺身而出做他們的代言人,為著信仰,也為著人道。更決絕的氣質體現在《心靈史》中,1984年,張承志走進了大西北,走進了西海固,結識了馬志文,結識了一群有信仰的中國人,深入了哲合忍耶,那是一群在中國底層不畏流血犧牲而保持心靈操守的人民。在精神信仰缺失的當下,在追求自由如此艱難的中國,在宗教不被大多數人理解的情況下,張承志的選擇就是孤獨者的獨舞。張承志當然知道他的選擇是個異端,“但是異端即美——這是人的規律”。
綜上所述,張承志和魯迅都對中國文化以及國人的本性有著清醒的認識,“中國人民就是這樣一種存在——當別人流血犧牲大聲疾呼時,他們是不參加不理睬的。他們有驚人的冷淡、奴性、自私;烈士精神對他們的感召力是微乎其微的。這也許是中國人劣于世界任何一個民族的地方。但中國人同時又是大奇跡的創造者,一旦他們集群而起,他們便突然間拋盡了血液中的奴性和冷漠,以真正的史詩教示世界。”⑥張承志的這段話和魯迅的觀點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魯迅也曾多次提出國人是麻木的看客的觀點。他們的激烈之中都有一種執倔,因為認識到國人骨子里的弊病,所以他們選擇了一個人的抗爭,也因為深諳國人的缺陷,他們立志解救國人于水深火熱之中。換言之,他們決絕的姿態背后正體現了對國家和國民的深刻的關切之情,這是一種作家應該擔負的憂患意識和責任感,這是一種少見的敢于挑起重擔的大無畏精神。
三、內在情感的寄托
張承志和魯迅在理想追求上有多處不謀而合的跡象。在他們作品的背后,隱藏的是對人道主義和理想主義的追求,對自由境界的向往,對重鑄國民精神的期冀,這種理想的追求又是通過一種“絕”的書寫方式來呈現的,其中往往都有訴諸時代的慷慨悲壯之情。
魯迅認為,文藝是國民精神所發的火光,同時也是引導國民精神的前途的燈火,為了有新的文藝,就一定要有沖破一切傳統思想與手法的闖將,毫無疑問,他自己就是這樣的闖將,而文藝作品也是他實現救國志向與情感寄托的溫床。這又是張承志與魯迅的契合之處。
張承志和魯迅都比較關注底層人民,他們是普通人民的代言人。魯迅小說是為底層人民的吶喊,他始終關注著貧苦大眾,既為他們遭逢的不公鳴不平,又批判了他們根深蒂固的淺薄意識。張承志選擇堅守的哲合忍耶本身就是一個窮人的宗教,他自言:我偏執得堅持,中國的一切都應該記著窮人,記著窮苦的人民。在西北荒涼的人間,窮人們因信仰而變得精神富足,窮人的心有了掩護,窮人的心有了尊嚴。他了解這些人民是如何與大西北的艱苦環境抗爭的,他懂得他們生活的來之不易,他為他們心靈中純凈的操守而高歌。
關注貧苦的百姓,也體現了張承志和魯迅畢生所堅守的人道主義精神。“我一直描寫的都只是你們一直追求的理想。是的,就是理想、希望、追求——這些被世界冷落而被我們熱愛的東西。我還將正式描寫我終于找到的人道主義。”⑦在《心靈史》中,作者不僅是在講一個教派的故事,這其中更閃耀著做人的道理,偉大的人性與人道的光輝。張承志的人道主義是與被壓迫、被殺戮的底層人民結合的,這是對被壓迫者的心靈史的認同,是對于壓迫者、統治者、官方者的破壞和挑戰。他敢于為了人民的利益,站在官方的對立面,這是他維護自己心中的人道主義光輝的決絕姿態的體現。魯迅小說中,不論是《狂人日記》揭露的封建社會和舊禮教的吃人本質,還是《阿Q正傳》中對有著“精神勝利法”的阿Q的諷刺,亦或是《明天》、《祝福》等小說里對勞動婦女的關切,都體現了魯迅“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人道主義精神。可以說,在不同的歷史文化語境中,張承志和魯迅都在啟蒙國民思想和重鑄國民精神方面發揮了極大的作用。
另外,他們都強調追求個體的精神自由。對精神現象的注重是魯迅人生中原點性的東西,而對自由生命的追求又是他的關注視點,他極力追求著人的自由解放,魯迅的自由是與社會桎梏抗爭的、是來自生命深處的渴求。對張承志而言,“我就是我,我的北方的河應當是幻想的河,熱情的河,青春的河”⑧,《北方的河》洋溢著張承志青春激昂的情緒,蘊藏著他勃發的生命力和個體自由精神的張揚。“是的,生命就是希望。我崇拜的只有生命。真正高尚的生命簡直是一個秘密。它飄蕩無定,自由自在,它使人類中總有一支血脈不甘于失敗,九死不悔地追尋著自己的金牧場”⑨,寫在《金草地》最后的這一段話,體現了張承志對自由的生命形式的向往。《心靈史》中,忍受官方正統的迫害,堅持信仰,這也是追求精神自由的表征。魯迅和張承志都是追求自由的人,他們都向往著獨立、自在的生命個體的飛揚。進一步說,不僅要讓自己自由,他們還為那些沒有獲得自由的生命搖旗吶喊,魯迅關注普通底層民眾的生存自由,張承志更關注幾千年來被屠殺、被壓榨的哲合忍耶人民的自由,他的《心靈史》不妨看做是在為回族人民爭生存權和自由權的書寫。
在對中國的現狀有了深切的了解后,他們都試圖去救贖國人的靈魂,解救人民大眾于水深火熱之中。魯迅一方面在小說中塑造典型的形象給讀者帶來了精神上的震撼,刺激他們日益麻痹的神經,一方面在雜文中直言社會的虛偽和人心的灰暗,以期自己的抗爭能夠直指人心而引起注意,不僅如此,魯迅還提出了建設人心的構想,如“尊個性而張精神”,提倡個性主義等。張承志的救贖之路的指向則更加單一明確,在他看來,皈依哲合忍耶不僅找到了精神上的歸宿,哲合忍耶人民的不屈不撓和敢于犧牲的精神更能醫治當代中國人的思想羸弱的疾病。在缺乏信仰,人心被金錢和利益蠱惑的當下,選擇宗教作為依托是張承志為“普渡眾生”指出的一條救贖之路。在這方面,張承志和魯迅選擇了不一樣的道路,這與時代背景有關,與個人的生命體驗有關,但是無論選擇什么樣的方式,他們都有一個同一的目標,那就是救贖,救贖國人的靈魂,救贖我們的民族。
如上所述,張承志與魯迅的精神有多處呼應點,除此之外,前者也對后者的思想進行了一定的補充,具體呈現為不同的靈魂旨歸。魯迅渴望接近真實,但不得不有所顧慮,他的思想中有更復雜與糾結的一面,而張承志卻將自己的精神付諸實踐,朝著他心中的真理,勇敢地邁近了一步。魯迅在《野草》中彰顯的是“反抗絕望”的生命哲學,他堅持理想,卻又對“黃金世界”有所質疑。他對現世失望了,然而也沒有寄希望于未來。在雜文中,“我覺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隸;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隸的騙,變成他們的奴隸了……我覺得許多烈士的血都被人們踏滅了,然而又不是故意的。我覺得什么都要從新做過。”⑩魯迅不是一個樂觀者,他善于透過虛空的表象而看內在的本質,他懷疑著取得的勝利,思考著每件事情背后的真諦。正因如此,魯迅形成了承認絕望,又掙扎于絕望中的矛盾情緒,他一直都在反抗絕望中孤獨地行走。相較于魯迅的矛盾,張承志的立場則十分堅定,他將自己的美好想象寄托于宗教信仰,哲合忍耶的世界就是他理想中既定了的唯一的黃金世界,哲合忍耶的民眾就是他為當代中國人找到的現實參照。
閱讀魯迅,便是與魯迅靈魂的一次深交,這并不只是單向的影響。“他對魯迅不單是出于佩服,是魯迅的精神特質喚醒了張承志精神中沉睡的一面”{11},他們在相隔久遠的年代,發生了靈魂的碰撞與共振。在當下社會中,張承志為我們提供了一種鮮明的立場、一種知識分子堅持真理的姿態,一種敢于和庸俗的現狀做斗爭的精神,這無疑是當代文學世界中與魯迅精神的一次遙相呼應。兩個孤獨的思想者,兩個孤絕的文化戰士,在今后的文壇上,將繼續踽踽獨行而大放異彩。
注釋:
①、③錢理群.與魯迅相遇.北京:三聯書店,2003:8,5.
②、⑨張承志.金草地.山西:北岳文藝出版社,2001:4,166.
④、⑩魯迅.魯迅雜文.浙江:浙江文藝出版社,2014:88,103.
⑤、⑧張承志.黑駿馬.北京:東方出版社,2014:311,168.
⑥、⑦張承志.心靈史.湖南:湖南文藝出版社,1999:160,第?頁.
{11}程光煒.張承志與魯迅和史記.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4(4).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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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古大勇.張承志“后《心靈史》”階段的魯迅“參照”[J].民族文學研究,2007,2.
[5]白草.試論張承志對《野草》《故事新編》的解讀[J].回族研究,200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