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悅
摘? ? 要: 本文將根據海因里希·伯爾短篇小說《優哉游哉》的文本,剖析其中“游客”形象的不自由及其對自身不自由的無意識,并由此展開到當時的社會歷史環境,結合弗洛姆對馬克思“異化”的思想繼承,探討當時歷史背景下人同自身、同胞以及人同決定社會生活的社會力量相異化的情況的真實存在。同時,在對“異化”現象的深入挖掘中,發現其根源在于人類的貪欲,其本身也是本真欲望的一種異化。另一方面,通過認識到自由是人類的“類本質”,即本心所在,而由貪欲所引發的“異化”往往使人們的行動背離本心,繼而提出人道主義呼吁對于反“異化”的意義。最終又回歸小說文本,通過其反對“異化”的呼吁及對回歸本心及自由的追求,論述人道主義文學創作時至今日的價值所在。
關鍵詞: 無意識下的不自由? ? 異化? ? 貪欲? ? 人道主義? ? 反異化? ? 本心
海因里希·伯爾作為二戰后西德文學的標志性人物,以其“廢墟文學”創作而聞名。而除了揭示戰爭帶來的苦難與辛酸,他之后的創作仍然將目光聚焦于社會與人,現實的披露中飽含人道主義的關懷。《優哉游哉》作為體現伯爾的人道美學精神思想的一篇小說,啟迪人們重視人生自在,而不應為物質財富的過分追求而忘卻本心。簡單的故事情結之下,作者賦予其豐富的內涵。
一、無意識下的不自由:通過“游客”形象的刻畫
《優哉游哉》篇幅極短,敘述了一個游客給閉目養神中的漁夫生活建議的故事。故事內容并不復雜,并無“起承轉合”式的波瀾,但簡單的故事結構下,作者賦予了其深刻內蘊,并通過“游客”形象表現出來。
游客“穿得很時髦”“過分的客套”,言談間只有利益,與文中漁夫淡看名利的形象產生極為鮮明的對比。而關于游客形象,著墨最多的便在于其給漁夫的建議。游客給漁夫的規劃是多捕魚、買發動機、建廠、開店、出口,這份逐步擴張的事業規劃很是誠懇,顯然符合游客對于自己的發展要求,即利益的最大化和無止境擴張。而游客在小說開頭的語言亦透露出這種功利化的追求。就連簡單的問候,也句句不離“魚”,“捕魚”這樣的利益始終盤踞在游客腦中,他不斷地希望實現對功利的追求,所以“對漁夫錯失良機很是惋惜”。
但追究到底,功利的追尋又并非他最初的目的和最終的愿望。當漁夫問到“然后又怎樣呢?”游客的回答卻是“優哉游哉地坐在碼頭上,在陽光下閉目養神,再不就眺望那浩瀚的大海”。可見,游客真正想要的并不是曲折過程的捕魚以及后續不斷擴張的事業版圖,“優哉游哉”才是本心所求。“優哉游哉”,本身出自《詩經·小雅·采菽》,文章題目定為“優哉游哉”,意為一種自由無拘束的狀態。
這里提到“自由”,其實是相對于“奴役”而提出的概念,是指任由自己的本心而不受外力的束縛,“它永遠自己決定自己”[1]。馬克思對“自由”的概念作出過明確界定,在他看來,“自由不僅包括我靠什么生存,而且也包括我怎樣生存,不僅包括我實現著自由,而且也包括我在自由的實現著自由。”[2]“自由”是一種自我全身心的解放。
這里所界定的“自由”是人類所特有的。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指出“一個種的全部特性,種的類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動的性質,而人的類性質就是自由自覺的活動。”[3]可見,自由是人的“類特質”,是使人之為人而與他物相異的重要元素。
故而,人的本心是自由。無論是游客還是漁夫,內心真正追求的都是“優哉游哉地坐在碼頭上,在陽光下閉目養神”,只不過漁夫當下便已然享受,而游客的苦心積慮、步步為營卻只能南轅北轍。游客不斷想要更大的事業,卻為之負累,日漸遠離他想要的“優哉游哉”的狀態。
是以,這位游客過得并不自由。這種“不自由”可以從兩個層面上進行解讀:其一,“優哉游哉”意為悠閑自在,游客“多捕魚”的努力使之并不能享受于這樣的狀態,是為不自由;其二,把“優哉游哉”作為最終目的的游客,卻在追尋的過程中反而失去自由,與自己的本心相背。這更是一種不自由。
顯然,無論是哪一種“不自由”,游客都被自己所追尋的利益——事業所束縛。而這種“不自由”是出自于游客自己,“只有人本身才能成為統治人的異己力量”[4],其自身的貪婪和功利化的追求操縱著游客,使之陷入不自由的境地。
更為可悲的是,對于自身“不自由”的狀態,游客卻并不知曉,反而樂在其中。他穿著時髦,在海邊拍攝照片,貌似享受于這一過程;對于漁夫順從本心、不愿多捕魚的行為,他是“困惑”而“很激動”的,甚至表示十分“惋惜”,并不斷熱情地為漁夫支招。可見,他并不能體會到自身的不自由。而最后“這位游客受到了啟發,若有所思地離開了”,亦可從反面說明在這之前游客對自身受到束縛的不自覺,所處的狀態是一種無意識下的“不自由”。而這種無意識的“不自由”,雖然看似并沒有違背游客的主觀意志,卻使游客深陷于利益的泥淖,行動被禁錮而無法獲得當下的“優哉游哉”,是為本質上的“不自由”。
二、“異化”:從作品到其所揭露的現實
既然自由是人的“類特質”,那么《優哉游哉》中游客這樣基于本心之上的“不自由”,是自由的喪失,亦是本心的喪失;馬丁·路德最先用德文“自身喪失”來表述希臘文圣經中異化思想,將這份“不自由”和本心的喪失指向了“異化”。
從哲學視角來看,關于“異化”的概念,歷史上霍布斯、盧梭、費希特、黑格爾、費爾巴哈等[5]都對其做過詳細而經典的論述;發展到馬克思主義,其意蘊已十分豐富。在馬克思的異化理論中,勞動是貫穿其中的核心性概念,而異化的內涵是“分離、疏遠”,馬克思曾談到其本意為“我們本身的產物聚合為一種統治我們的,不受我們控制的、與我們愿望背道而馳的并抹殺我們打算的物質力量”[6],簡單來說,就是人為物役,迷失于自身活動中所創造的物質利益,而迫使自己身受束縛,反而與原先的追求背道而馳。馬克思主義關于異化的界定為后來西方馬克思主義異化“概念”的展開提供了基本依據。
小說中所體現的主要是人與自身相分離的異化。在這種異化中,人對利益的追求反而束縛自己,背離了自身追求自由的本心需要,使自身成為利益實現的工具,成為失落自我的“機器人”。正如前文所證實的那樣,小說中游客本心所追逐的是“優哉游哉”,并且為了追逐這樣的自由而不斷發展事業、渴求利益,卻終為利益所束縛,得不到想要自身想要的自由,淪為功利的奴隸,失去了對自身主導權。況且游客最終提出“優哉游哉地坐在碼頭上,在陽光下閉目養神”才是真的快樂,可見其并不享受于追求更多利益的勞動本身,游客追尋利益的行為是一種“異化”。
而文中一些細節也可見出人與同胞關系的異化。在與漁夫的接觸中,游客“殷勤”而“過分”的客套“帶來一種尷尬的局面”,而為緩解這樣的氣氛,游客選擇故意“攀談攀談”,這樣的交流模式所流露的是表面上的看似熱情和虛與委蛇的應付,這樣尷尬而刻意的行為所彰顯的是人際的虛偽,本身也背離人的本性,同時亦是一種人情的淡漠與疏遠,見出人際關系的異化。
伯爾的小說顯得十分真實,于簡單的故事情節中,揭示了現實生活里人的“異化”現象。但在故事未及之處,我們亦可從更深層次去理解“異化”。事實上,在海因里希·伯爾的創作中,尚存在人同決定社會生活的社會力量相異化的情況。人賦予了國家以力量,但獲得力量的國家以及掌握它的極權者卻以此壓迫和控制了人們。戰爭所產生的巨大傷害正是來自于這樣的“異化”。
小說創作于“二戰”后,彼時西德人民正處在對戰爭的反思中。“二戰”的罪惡,法西斯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希特勒納粹主義不僅為人類帶來極大的傷害,還通過嚴重的個人崇拜的形成,將個人力量集中到領袖身上,以“畫餅充饑”式的對未來的暢想,使德國人在非人性中喪失理性、自由與個性,這樣極權化的社會是“不健全的社會”,最終使德國深陷在這樣的“異化”中。國家層面上,為了追求本民族“更好的生活”,卻以戰爭的形式迫害其他民族,最終戰敗使國家本身亦為之所苦;而到個人層面,戰爭中的他們明明不愿身處動亂,卻仍然需要投身戰場;在戰后又背負著重新振興的重擔,飽受肉體、精神雙重折磨。
《優哉游哉》并不算伯爾的代表作。面對德國極權主義所引發的民族災難,海因里希創作了《列車正點到達》、《羅恩格林之死》等作品,揭露法西斯戰爭的罪惡和下層人民境遇的體驗。而當戰后經濟復蘇過程中,人們的重利益、重物質而背離自身原本期待的狀況,仍為伯爾所重視,故而又出現了《9點半鐘的臺球》《一聲不吭》《無主之家》等作品。其揭露了戰爭中及戰后恢復經濟時人們真實存在、迫于無奈的“異化”,也揭露了社會的不健全。
三、反“異化”:人道主義下對本心與自由的呼吁
在伯爾諸多作品中皆可見對社會各種“異化”現象的揭示,這些揭示絕不是為了認同異化,而是為了在現實的披露中看到異化帶來的危害。異化狀態下的人往往會喪失自我的本心,缺失自由和個性,而社會則會陷入戰爭等一系列的苦難中,是以眾多西方馬克思主義者探尋反異化的途徑。
然而,在我們還未能找到從根本上消除異化的方法的時候,“反異化”本身更應當成為一種長遠的努力而得到人類重視。海因里希·伯爾作為一名人道主義作家,將這種努力以及期盼寄予在作品中。短篇小說《優哉游哉》里,“游客”形象顯得更為重要,體現著作者對于“異化”中人們作出自我察覺以及自我改變的寄托。小說的結尾表現出了作者的個人選擇與價值取向,伯爾贊揚漁夫追求生活的平淡。同時,對于游客形象而言,結尾也蘊含著他自身的轉變。雖然小說就此戛然而止,情節也不再延展下去,但可以想見,醒悟后的游客必然會從自身的“異化”中解脫出來。
就小說所揭示的歷史現實而言,機器操縱人、物欲奴役人的“異化”現象是非人道的;這種“異化”因人類的貪欲而起,又使人類迷失自我本心,而喪失自由。而“人對自由的向往是人性的基本要求”[7],自由是人類的“類特質”和本心所求,在黑格爾看來,“是心靈的最高的定型”[8],“世界歷史無非是人類‘自由意識的進展”[9],人的本質便是精神上的自由。擁有真正自由的世界是毫無“異化”現象存在的。
從有“異化”到無“異化”的轉變,伯爾之于故事,留下了美好愿望:人們發現“異化”的現實存在,然后察覺本心所求,控制住貪欲,并跟隨自己的內心去追尋自由,在這樣的過程中“異化”便能夠不復存在。
但正如上文所及,小說中游客對自身的“不自由”是無意識的。游客看來,自己追求利益的過程似乎是出于自由自主的選擇,但從本質上而言游客的功利化的規劃又背離了自己追求“優哉游哉”的本心。在不知不覺中,游客淪為功利和“貪欲”的“奴隸”,而這種對于不自由和“異化”現象的無意識,其實不僅僅發生在這部小說中,在現實中“異化”與不自由常常隱蔽著,并不為身處其中的人們所發現。是以,在反“異化”之前,我們應當使身處“異化”中的人們覺醒,而在揭露“異化”與不自由的存在的同時,我們亦需要呼喚自由,呼吁人類回歸自身最為本心的追求。
小說從人道主義同情與關懷的角度出發,完成了這一對本質自由、回歸本心的呼吁;而回到現實,我們亦需要以追尋自由來對抗“異化”在人類自身與社會的出現。此時,人道主義呼吁起到重要的作用。
人道主義是人性對“異化”的反抗,“廣義的人道主義泛指一般主張維護人的尊嚴、權利和自由,重視人的價值,要求人能得到充分的自由發展等等的思想和觀點。”[10]通過人道主義的呼吁,人們能夠充分認識到自身的價值和自由的意義,認識到過分追逐身外之物的功利以及貪欲的泛濫對自身和社會帶來的扭曲,從而更愿意為回歸本心而作出努力,在這過程中,便也實現了追求自由、反抗束縛、使人從“異化”中解脫的目的。
馬克思主義認為,“任何一種解放,都是把人的世界和人的關系還給自己”[11],而“德國唯一實際可能的解放是從宣布人本身是人的最高本質這個理論出發的解放”[12],故而解放是一種對“異化”的還原,也就是反“異化”;同時,人類的自由和本心的回歸是解放的終極目的。在此基礎上,人道主義的呼吁也便是一種對人類所遭束縛的解放。
消除“異化”需要一定的歷史進程,所以將人道主義的力量寄寓文學作品則顯得更有意義,不僅僅是為了揭示現實或是寄托美好的構想,更多是為了通過現實主義的記錄,節制欲望,擺脫貪欲的奴役,繼而呼喚人類的本心與對自由的渴求。人所受到的奴役皆是源于人自身,所以解放人、反對“異化”的行動,也應當由人來實現。所以正如小說中游客的自我察覺與解救一樣,現實中人們亦需要自己覺醒并感受到自身對自由的渴求,這個過程是沒有人可以代替的。人道主義呼吁的價值也便在這里。
當我們回歸到海因里希·伯爾的《優哉游哉》文本,便可發現其中“游客”在當今社會中仍然能找到,“異化”現象并未消除,反“異化”的努力也仍需繼續。所以,反“異化”的人道主義創作在今天仍然具有意義。
伯爾的作品“關心受苦人的生命和命運的文學,不是同情,而是關心。”這種文學中可以看到了人性的希望。他關注到文學的人道主義力量,并稱之為“人道美學”。[13]在海因里希·伯爾作品之外,尚有許多人道主義文學作品,他們中的一些停留在所在時代,但亦有許多在今天仍然對現實具有指導意義,其透過情節的描述,表達對自由和本心的追求,使反“異化”呼吁深入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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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2][德]馬克思,恩格斯,著.中共中央馬恩列斯著作編譯局,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451,15.
[13][德]海因里希伯爾,黃文華,譯.現代文學的一個重要標志是陌生感[A].宋兆霖選編.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家訪談錄[C].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5;轉引自方維規.不愿捉迷藏的人——論伯爾的美學思想[J].同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