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 名》 “彭 排” 釋 義 辯 證

王榮梅

摘? ? 要： “彭排”一詞是漢代以來的俗語詞，《釋名·釋兵》將其解釋為“彭排，軍器也。彭，旁也，在旁排敵御攻也。”本文運用訓(xùn)詁學(xué)、音韻學(xué)的相關(guān)知識，考察古文獻(xiàn)例證，探得“彭排”應(yīng)作“榜排（牌）”，乃為同義連用，二者皆為“板”。

關(guān)鍵詞： 彭排? ? 旁排? ? 榜排? ? 盾? ? 板

關(guān)于“彭排”一詞，《太平御覽》卷三五七引三國蜀諸葛亮《軍令》有記載：“帳下及右陣各持彭排。”《南史》卷一六《朱齡石傳》：“帝先命超石戒嚴(yán)二千人，白毦既舉，超石赴之，并赍大弩百張，一車益二十人，設(shè)彭排于轅上。”彭排為何物？周一良在《魏晉南北朝史札記》中利用反推法考釋“彭排”乃古之“盾（楯）”或“樐”。訓(xùn)釋如下：漢代史游《急就篇》卷三：“矛艇鑲盾刃。”顏師古注：“盾，即今旁排也。”《玄應(yīng)音義》卷十七“援盾”注：“盾，排也。”又《后漢書·袁紹傳》：“皆蒙楯而行”唐李賢注：“楯，今之旁排也。”《孫子·謀攻篇》有：“修櫓即大盾”，杜牧注：“櫓即今之所謂彭排。”《資治通鑒·晉安帝義熙八年》：“顯之至軍后不見藩，而見軍人擔(dān)彭排戰(zhàn)具。”胡三省注：“彭排，即今之旁排，所以捍鋒矢。”《宋史》卷一四八《儀衛(wèi)志六》：“盾，旁排也。亦作旁牌、彭排。”然“盾”在俗語中為何稱為“彭排（旁排）”？下文我們將從辭書，古代文獻(xiàn)，方言幾方面擬用訓(xùn)詁學(xué)、音韻學(xué)和語源學(xué)的相關(guān)知識進(jìn)行探析。

一、“彭排”釋義

《釋名·釋兵》 ：“彭排，軍器也。彭，旁也，在旁排敵御攻也。”《逸雅》載：“盾，又名彭排。彭，傍也，在傍排敵御攻也。”《駢雅》：“彭排，捍敵者。”《通雅》：“其在車上者曰彭排。”《正字通》：“彭，旁也。排，非也。所惡排去之也。”《龍龕手鑒》：“傍排，用在身傍御攻也。”是目前所見的對“彭排”一詞的解釋，我們在此有不同意見。我們認(rèn)為《釋名》將“彭排”釋為“在旁排敵御攻也”，有望文生義之嫌，《釋名》：“在邊曰旁。”《玉篇》：“旁，步郎切，旁，猶側(cè)也，邊也。”“以木為質(zhì)，以革束而堅之，步兵牌長可蔽身，內(nèi)施槍木倚立于地。騎兵牌正圓，施于馬射，左臂系之，以捍飛矢。”（《武經(jīng)總要前集》，（文淵閣）卷十三）“彭排”即系在左臂或跪其后以擋飛矢的，故《釋名》將其釋義為“在旁排敵御攻也”，看似合理，實則值得商榷，而后人多承襲之。《漢語大詞典》中“彭排（旁排）”二詞下皆引《釋名》進(jìn)行解釋，即為例證。《通雅》釋為“在車上者曰彭排”，我們猜測是受《朱齡石傳》：“帝先命超石戒嚴(yán)二千人……設(shè)彭排于轅上。”影響而作出的訓(xùn)釋，且已被證實不確。至于《正字通》將“排”解釋為“非”，根據(jù)同時期的古文獻(xiàn)中“彭排”亦作“彭牌”或“彭棑”，即可證實訓(xùn)釋為“非”似過牽強(qiáng)，且無其他文獻(xiàn)用例或故訓(xùn)材料證實“彭排”之“排”即“非也”。然《正字通》未將“旁”訓(xùn)釋為“在旁”卻給了我們啟發(fā)，即“旁”訓(xùn)為“在旁”是否合理。

利用反推法，我們已知“彭排”乃為古之“盾”，查閱辭書，“盾”的主要釋義如下：《說文·盾部》：“盾，瞂也，所以掩身蔽目也。”《釋名》載：“盾，遁也。跪其后，避以隱遁也。《字匯·片部》：“俗呼盾為牌。”《文字集略》云：“盾，持板自蔽也。”《中華字海》：“古代打仗時防護(hù)身體，擋住敵人刀箭等的牌。”故“盾”應(yīng)是作戰(zhàn)時，用來防護(hù)身體，抵擋敵方刀劍的牌狀器具，即“板狀物”，推理可得，“彭排（旁排）”亦為板狀物。敦煌文獻(xiàn)《唐開元三年·沙洲會計歷》中有：一百九十五張槍，五十六面弩弦，九張戎袒弩弓，三十八口陌刀，一千一百九十五只弩箭，五具鉞斧，一百七十四面板棑……。《己未年常住什物交割點檢歷》：“棑三面見在，槍一根，鉀一領(lǐng)。”按：此二例中所列事物皆為兵器，可進(jìn)一步確證“板棑”“棑”即盾，《集韻·皆韻》：“棑，盾也。”《慧琳音義》卷六十八“棑盾”注：盾之異名也。彭，幫母庚部，板，幫母元部，一聲之轉(zhuǎn)，“板棑”即“旁排”，進(jìn)一步確證了“彭排（旁排）”皆“板”。

二、“彭排（旁排）”應(yīng)為“榜排（牌）”考證

“彭排”一詞，最早出現(xiàn)于三國蜀諸葛亮《軍令》：帳下及右陣各持彭排。《太平御覽》卷三五七引諸葛亮《軍令》。此后，“彭排”一詞多出現(xiàn)于戰(zhàn)爭及兵書之中，我們搜集古文獻(xiàn)中涉及“彭排”一詞的例句如下：

（1）彭排之制有六：一曰膝排，二曰團(tuán)排，三曰漆排，四曰木排，五曰聯(lián)木排，六曰皮排。（《唐六典》）

（2）旁排，自夷子始也，謂之彭排，步卒用八尺牛肋排，馬軍用朱漆排也。（《炙轂子錄》）

（3）（康定元年）八月，詔陜西制柳木旁排。（《宋史·兵志十一》）

（4）賊稍遣兵涉水為橫陣，郭遵及忠佐王信先往搏之，不能入。既而官軍擊卻之，賊復(fù)蔽盾為陣，官軍亦擊破之，奪其牓牌，殺獲及溺水者八九百人。（《涑水紀(jì)聞》卷十一）

（5）先是，太宗聞南方多以標(biāo)槍、旁牌為兵器，命有司制之。（《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五十一）

（6）其國以俟斤統(tǒng)領(lǐng)，與突厥不殊。有弓箭刀矟傍排，無宿衛(wèi)隊仗。（《通典》）

（7）長刀擁旁牌，白羽注強(qiáng)弩。（《水官詩》）

（8）凡陣之四面列戰(zhàn)車、榜牌及諸兵器，皆持滿外向。（《武經(jīng)總要》卷七）

（9）甃磚為城，護(hù)以石，其戎器以標(biāo)槍牓牌竹為弓，無翎箭。（《文獻(xiàn)通考》卷三百三十二《四裔考九·占城》）

（10）法系塹外樹悉伐之令倒，賊劭來攻，緣樹以進(jìn)，彭棑多開隙，選善射手，的發(fā)無不中，死者交橫。（《宋書》卷七七）

從以上例證可以看出，“彭排”一詞在古代文獻(xiàn)中有多種寫法：彭排、彭棑、傍排、牓牌、旁牌、榜牌、防牌。古者，旁、傍、榜互通，“牓”為“榜”之異體字，榜與牓同（《晉書音義中》列傳第四十一），《玉篇》“牓，譜朗切，牌也。”《類篇》：“牓，木片也，本作榜。”《集韻·蕩韻》：“榜，木片也。或從片。”《廣韻·蕩韻》：“榜，木片也。”“彭”通“旁”，故根據(jù)聲訓(xùn)、形訓(xùn)及敦煌文獻(xiàn)中“板棑”一詞的使用，“旁”“傍”皆當(dāng)訓(xùn)為“榜”，“彭排（旁排）”即“榜排（牌）”，“榜”“排”皆“板”，乃為同義連言。

三、“榜”“排”釋為“板”古書例證

將“榜”寫作“旁”，古書中有文獻(xiàn)用例：《宋會要輯稿·食貨五一·左藏庫》：今亦乞自開庫后限十日，令糧審院批放封發(fā)文旁（榜）赴左藏庫，計數(shù)揭榜，分作兩日，并支歸軍俵散。“文旁”與下文“榜”互為例證，文旁即文榜。“彭排（旁排）”當(dāng)為“榜排（牌）”，亦可在佛教文化中得到驗證。《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千手經(jīng)》云：如意珠、絹索、寶缽、寶刃跋析羅、金剛杵、施無畏、日精摩尼、月精摩尼、寶號、寶箭、楊柳枝、白拂手胡瓶、榜棑、鉞斧……若為辟除一切虎狼犲豹諸惡獸者，當(dāng)于旁牌手。”“左定榜排形，右惠持念珠”“榜棑”為何物？《觀音纂玄記》曰：“榜，木片標(biāo)榜，牌與榜同，俗呼盾為牌。”《一切經(jīng)音義》卷四十“榜棑”《考聲》云：“排盾也。”《一切經(jīng)音義》卷六十八中載“棑盾”一詞注曰：“上敗埋反。即盾之異名也。從木，非聲。《慧琳音義》卷八：“排 ●”注引《考聲》：兵器名，所謂盾也。《佛學(xué)大辭典·圖像》“榜排手”條目下注釋為：千手觀音四十手之一。榜者以盾牌御敵之義也。榜排手，或榜牌手，手中持盾，上有龍鬼形象，可除獸難。據(jù)《觀音纂玄記》可知，“榜”“牌”同義，“棑”“排”為“盾”也，且“排”“牌”古音相同，故通過板，幫母元部，榜，幫母陽部，乃一聲之轉(zhuǎn)。排，幫母皆部，牌，幫母佳部，亦一聲之轉(zhuǎn)的聲訓(xùn)可知，“榜”“排”“棑”“牌”在“盾牌”意義上屬于同義詞，皆板也。

“榜”為“板也”，古書中常見。

（1）修之繕修船舸，板材不周，計無所出。會琬送五千片榜供胡（劉胡）軍用。（《宋書·鄧琬傳》）

（2）仲玉（沈仲玉）至南陵，載米三十萬斛，錢布數(shù)十舫，豎榜為城。胡三省注：榜，木片也。（《資治通鑒·宋明帝泰始二年》）

（3）后堂儲數(shù)百具榜，啟為城防，帝曰：“擬作殿，”競不與城防巧手，而悉令作殿，晝夜不休。胡三省注：榜，比朗翻，木片也。（《南齊書·本紀(jì)》卷七《東昏侯》）

故“彭排”應(yīng)作“榜排”，“排（牌）”為“板也”，在古書及方言中亦常見。

（1）連排入江去，竹瓦三尺盧。王十朋集注引堯祖曰：江南多以竹木為排，浮水中，排上以葦竹瓦為。（宋蘇軾《魚蠻子》）

（2）京師諸筆工，牌牓自稱述。（《圣俞惠宣州筆》）此處牌牓屬于同義連用，皆板也。

（3）元豐中，王荊公居半山，好觀佛書……已而苦其露泄，遂有作兩版相合，以片紙封其際者。久之，其制漸精，或又以縑囊盛而封之。南人謂之簡版，北人謂之牌子。后又通謂之簡版或簡牌。（《老學(xué)庵筆記》卷三）古“板”“版”互通，“簡版”即把字寫在木板或金屬板上的簡帖。此可作“板”與“牌”為對文之例證。

（4）方言中有“排子車”：一種人力雙輪木板車，沒有車廂，多用于運貨或搬運器物，亦稱大板車、榻車。有“排門”一詞，吳語中指“商店當(dāng)作門的成排木板”。“鍋蓋”在西南官話中為“板蓋子”，在吳語中為“板蓋”，在江淮官話中為“板鍋”，在山東中原官話區(qū)為“鍋排”，在晉語中為“鍋排子”。從方言亦可佐證“排”即“板”。

在古文獻(xiàn)中，“彭排”即可連用，亦可單用或組成“排（牌）盾”“盾牌”：

（1）若遇賊于山林險隘之處，先以牌子捍賊，次以勁弓強(qiáng)弩與神臂弓射賊先鋒，則矢不虛發(fā)，而皆穿心達(dá)意矣。（《宋史·兵志四》）

（2）營外先有長塹，大將軍韓歡與孝先交戰(zhàn)不利，雄身負(fù)排，率所部二十余人，據(jù)塹力戰(zhàn)，孝先等乃止。（《周書·劉雄傳》）

（3）鎮(zhèn)西節(jié)度使馬璘曰：“事急矣！”遂單騎奮擊，奪賊兩牌，突入萬眾中。（《資治通鑒·唐肅宗寶應(yīng)元年》）

（4）城外又造攻車，車之所及，莫不摧毀。雖有排盾，莫之能抗。（《永樂大典》卷三）

據(jù)以上材料，我們可進(jìn)一步驗證“排”單用表示“盾牌”之義，應(yīng)來源于“榜排”一詞，“彭排（旁排）”即“榜排”，“榜排”乃為同義復(fù)詞。

四、“榜排”同源詞探析

上文考證了“榜排”乃為同義復(fù)詞，皆訓(xùn)為板。查閱古書，亦有“榜牌”“牓牌”“牌牓”“牓板”“版牌”“板榜”等，例句如下：

（1）見荒廟巋然，土偶羅列，無門榜牌記，莫知誰氏，訪之邑吏，但云永清大王而已。（《太平廣記》卷三○引唐薛用弱《集異記補編·永清縣廟》）

（2）恐其文墜地，且欲使荒徼知中國之有人不敢復(fù)肆奸詐，因牓板以廣其傳，然參政李公雅所傾望，今已進(jìn)用矣。（《古文集成》卷五十五）

（3）先生曰：“此心已孤，且休矣！”退而就寢，目未交睫，復(fù)見遣小吏持版牌改數(shù)字以見示，則是退而未寐也。（《朱子讀書法》卷一）

（4）群思圖報，葵藿傾誠，鐫之牓牌，銘之楣額。（《翁源縣新志》（成文影清嘉慶刻本）卷九）

（5）拆毀申明亭房屋及板榜者。（《大清律例》（文淵閣）卷四十三）

（6）板榜以木為之，亦書朝廷所行勸善懲惡之言，興利除害之事，于各衙門前張掛使人皆得通曉。（《大明律集解附例》（光緒三十四年修訂本）卷二十六）

（7）京師食店賣酸酉兼者，皆大出（一作書）牌牓于通衢。（《歸田錄》（文淵閣）卷下）

上文例句中，“榜牌”“牓牌”“牌牓”為匾額之義，“牓板”為題署之義，“版牌”有令牌之義，這些詞語互有關(guān)聯(lián)，聲通義近，皆有板義，故為同源詞。

在搜集文獻(xiàn)的過程中，我們發(fā)現(xiàn)“防牌”亦可表示盾牌。例：

（1）楊志得令，回到陣前。李成傳下言語，叫兩個比箭好漢各關(guān)與一面遮箭牌防護(hù)身體，兩個各領(lǐng)了遮箭防牌，綰在臂上，楊志說道：你先射我三箭，（異哉此人，險哉此文。）后卻還你三箭。（《水滸傳》·金圣嘆批改貫華堂原本水滸傳（排印七十一回本）卷十七）

（2）其旗號盔甲弓箭長槍腰刀防牌。則萬歷四十七年新所修造者。（《詩文總集》）

我們認(rèn)為古“防”“旁”“榜”音近，三者皆為幫母陽部，且《說文》：“防，隄也。從阜，方聲。埅，防或從土。”《周禮·地官·稻人》：稻人掌稼下地，以潴畜水，以防止水。鄭玄注：防，潴旁堤是也。《呂氏春秋·慎小》：巨防容螻，而漂邑殺人。高誘注：防，堤也。據(jù)此，“防”本義為擋水的土堤，即土板，與擋弓矢的盾功能相似，故“防牌”與“榜排（牌）”音近義同，應(yīng)為同源詞，釋為“板”。《太平御覽》（四部叢刊本）卷第三百三十四引《后漢書》曰：“公孫述遣其將任滿田戎，程汎將數(shù)萬人乘枋箄下江關(guān)。（榜箄，以木竹為之，浮于江水上。《爾雅》曰：舫，附也。郭景純曰：水中箄筏也。”據(jù)義，此處“枋箄”“牓箄”乃木竹為之，亦為板也。

綜上所述，我們認(rèn)為“彭排”一詞應(yīng)作“榜排（牌）”，乃為同義連用，二者皆“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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