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煦琳
摘? ? 要: 《唐律疏議》作為《唐律》的注解,是唐朝最重要也最具代表性的“儒法典”。無論是刑名的制定或是刑罰的成規,無不體現出其“德主刑輔”的特色。由此,因德生出的教化、因刑體現的懲訓,共同交錯構成了極具人文精神與教育意義的“懲教結合”觀。與當今懲罰、教育分離的現狀不同,《唐律疏議》中所體現出的“懲教結合”具有共時性,這對當今法律的制定與完善有著極大的借鑒意義。
關鍵詞: 《唐律疏議》? ? 德主刑輔? ? 懲教結合
《唐律疏議》,唐長孫無忌所撰,是對《唐律》的逐條注解。全書以《唐律》為藍本,按照原書順序,對五百多條律文進行了詳細的注解和詮釋。全書都在解釋律文,但又不囿于此。《唐律疏議》不滿足于字面上的解釋,也并不是站在統治者立場上對律文的隨意解釋。而是引經據典、追源溯流,通過對歷代法律條文、思想的引證考據,使讀者見微知著,大大豐富了《唐律》的內涵。“在總結吸收前朝歷代優點的基礎上,《唐律疏議》成為古代中國法律儒家化的集大成者,并對后世的法律產生了深遠的影響。”[1]
《唐律疏議》為政府組織修撰,又通過詔令形式下頒,其正規性與權威性不言而喻。因此,其雖屬注釋,但實際上與律文無異。唐律規定的刑名僅有五種,為歷代最輕。縱觀近現代法制,懲教二者顯然是呈分離狀態的:懲罰歸懲罰,無論是經濟懲罰或物理懲罰,都只是單純的懲罰行為。教育則經常處于次要的地位,或是呈缺失的狀態。就《唐律疏議》刑名制定中所體現出的懲教的高度結合,本文將介紹其現象,探究其原因,并做出相關思考。
一、“懲教結合”的制定背景
首先,“性三品”的人性論是《唐律疏議》實施的倫理依據:天生善質的“圣人之性”和天生惡質的“斗筲之性”畢竟只是少數,占據絕對數量的是有善有惡的“中民之性”,因此要以德啟善,以刑去惡。但如果將德育與刑罰分開實施,那么沒有刑罰的震懾,德育往往不被重視;或是沒有德育的引導,則刑罰往往起到相反的作用。二者是一個有機、統一的過程,唐朝統治者正是深刻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其次,唐初統治者深感隋朝滅亡的慘痛教訓,故積極采用儒家所推崇的寬刑輕罰,使法律與道德相結合,以安定民心,恢復生產。他們繼承了西漢董仲舒的法律思想,認為:“天道之大者在陰陽,陽為德,陰為刑,刑主殺而德主生。陽尊陰卑,故道德尊崇于法律,陰陽相合方能成歲,故道德與法律相配才成政教。”“德主刑輔”的思想所導致的直接后果就是懲教二者的緊密結合。具體表現為“刑中顯德”與“出德入刑”兩種層次,也即“懲中有教”與“違教必懲”。
最后,“雖然唐朝采取的是‘儒治世,佛治心,道治身的統治手段,但道教的影響是不能忽視的。佛教‘戒殺的教義客觀上起到了減輕刑罰的潛在效果。”[2]宗教對政治的影響雖然細微,卻也不容忽視。
二、“懲教結合”的具體表現
(一)“刑中顯德”的刑名制定
《唐律疏議》規定的刑罰有笞、杖、徒、流、死五種。雖然只是刑罰的名稱,但長孫無忌在進行注疏時,明顯有意滲透進“懲教結合”的理念。具體敘述如下:
(1)笞刑
笞刑下有注釋:“笞者,擊也,又訓為恥。言人有小愆,法須懲戒,故加錘撻以恥之。”[3]唐人用荊條鞭笞有過之人,以示懲戒。在施加肉體折磨的同時,也實施了精神的拷問。荊條每落,便是對受刑之人道德的質問:做人應有的道德哪里去了,你現在覺得羞恥嗎?每有笞,便思恥。還好屬于小錯,切記知恥而后勇,笞刑畢后,望思恥進取,勿要再犯。
(2)杖刑
漢景帝時,往往出現笞刑未畢而受刑者已然亡故的情況,因此把之前應笞三百的改為二百,二百改為一百。“今律云‘累決笞、杖者,不得過二百,蓋循漢制也。”[4]唐循漢制,將儒家思想滲透到法律條文的制定中。刑罰可減,這同時也是對受刑之人道德上的點化:法律尚有憐人之心而自減,難道人能沒有憐惜之心、顧忌之意嗎?
(3)徒刑
徒刑有五等,受刑者被剝奪自由,在牢內生活一定時間。“徒者,奴也,蓋奴辱之。”[5]這與笞刑教化的方式相似,都是以刑罰名稱本身的含義來懲教有過者。被判徒刑,則是被判為奴。奴在唐朝的社會地位十分低下,這種“臨時為奴”正是對受刑者的道德拷問,使其一邊面臨失去自由的監禁生活,一邊反思自己緣何淪落至此?正是因為道德的缺失,行了失德之事,才會失去為人的資格。唯有在出獄后追求道德,行有德之事,做有德之人,方能不復為奴。
(4)流刑
“謂不忍刑殺,宥之于遠也。”[6]流,即流放。不殺且流,原因只有一個“不忍”。這一個“不忍”,便是對受刑者良心的拷問。法律尚有不忍,故棄刑殺而流遠,人在做違法之事的時候,難道就沒有不忍之心嗎?法律將有過之人流于遠方,人自然應當將失當之舉流于不再犯。
(5)死刑
“死者,澌也。消盡為澌。”[7]現代雖也有徒、死之刑,但顯然少了包裹于刑名之中的教化意義。在《唐律疏議》里,死亡并不單純地指死亡本身,它也有十分深刻的道德內蘊。正是因為受刑者罪無可恕,所以要剝奪他的生命權利,讓他在這個世界上消失殆盡。他的失德已無可挽回,所以他的一切都要盡數消散,自此在世間不留一絲痕跡。德行是存在的基礎,倘若有違,便只能消失。世道是由人們的德行盡數組成的,不屬于就只能被抹去。
《唐律疏議》廢除了腰斬、梟首、夷三族等酷刑,僅保留“懲教結合”充分融合的五類刑名。嚴刑峻法的廢止并非是時代的倒退,因為唐朝統治者深知,德化往往比純粹的懲罰要行之有效。無論是先教后罰,亦或是先罰后教,都不及懲教結合來的有效。五種刑名的確立,正是懲罰與教化的有機結合,二者貫穿于同一個過程中,時間跨度完全一致,取得了極好的效果。
(二)“出德入刑”的法律成規
除去“刑中顯德”的刑名制定外,《唐律疏議》還有不少法律成規體現著“出德入刑”的思想,這是“懲教結合”觀的另一層體現。當滲透到日常生活方方面面的禮節教化不足以規范人身行為時,便要對其采取一定的懲罰措施。出于禮者入于刑,接受刑罰即是存在失禮之舉,這會使受刑者在接受懲罰的過程中反思自己的無禮之舉,達到立法者“懲教結合”的目的。
(1)不孝
“善事父母曰孝。既有違犯,是名不孝。”[8]不孝作為“十惡”之一,刑罰之重令人驚異。當今子女不孝,判處超不出民事的范疇,但《唐律疏議》中對不孝的處罰就沒有那么寬宥了。責罵、詛咒祖父母、父母去死的,以謀殺論處;父母身故卻密不舉哀的,判處流刑;守喪期間行嫁娶之事的,判處徒刑三年。不孝即無禮,無禮便受刑,這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懲教結合”。
(2)悔婚
在女方知道男方真實情況后,如接受聘禮答應婚約,則悔婚須受杖刑六十,婚約依然有效。接受聘禮而另許他人,杖一百。事成者,處一年半徒刑。婚姻大事必須慎重,若視為兒戲輕易允毀,那么這一失禮舉動必將付出沉重的代價。
(3)輕妻
《唐律疏議》有言:“妻者,齊也。”妻之于夫,就像秦之于晉一樣般,是一種平等的、勢均力敵的關系。妾則是一種貨物,買價即是其價值所在。至于婢女,則屬卑賤之流。因此以妻為妾,以婢、妾為妻者,須判處一年半至兩年徒刑。這雖然在某種程度上否定了人皆平等的思想,但也是出于維護封建家庭秩序的需要。
此外還有對同姓成婚、強嫁寡婦、迎娶逃女等出禮之舉的懲罰,茲不詳述。總之,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唐律疏議》所規定的禮法關系是一個有機統一的整體。從結果上來看,便是“懲教結合”。逾禮之人在受到懲罰之時,會自然而然地回溯到自己的失禮之舉上,從而在接受肉體折磨的同時進行深刻的精神反思。
三、“懲教結合”的借鑒價值
(一)“德主刑輔”的指導思想
《唐律疏議》篇首便一針見血地指出:“德禮為政教之本,刑罰為政教之用,猶昏曉陽秋相須而成者也。”[9]這清楚地告訴我們,懲罰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如果在實施懲罰時毫無德禮方面的暗示與引導,那么懲罰便會流于表面,變得毫無價值。
“倫理道德與封建律法的融合,最終使禮成了法律的靈魂和統治階級意志的精神內核。”[10]今天的我們固然不能大力倡導封建倫理道德的重建,但道德層面的許多東西古今皆然。我們只需汲取其中有益的成分,做到古為今用。刑罰的設置不是以暴力或權利威嚇有過之人,而是要使其在受刑的過程中主動反思。懲罰的施加只能成為“藥到病除”的“藥引”,德化才是治病的良方。
(二)“懲罰教化”的同時同步
“刑罰只是為保障推行德禮而設的,兩者相輔而行。”刑罰的實施與德禮的宣揚,二者本是互為表里的存在,可縱觀當下的法律懲戒體系,我們不難發現德育的缺失。法律逐漸理性的同時,其人性的色彩也在黯然褪去。“中國古代法上頗具特色的,不是西方式的個人自由和平等權利,而是帶有人道主義色彩的原則。”[11]隨著法律中人道色彩的逐漸消失,我們不得不承認,這是一種進步,也是一種遺憾。
當今社會,越來越多的人為了規避徒刑、死刑等刑罰,亦或是賠償金的支付而選擇不去觸碰法律底線,與之相伴的是,道德方面的考量徹底缺失了。雖然起到的效果看似相同,但道德約束的有效性與時效性,無疑是懲罰約束所無法比擬的。就像在前文中所述的那樣,單純的德育宣講很難喚起服刑人的注意力,沒有德化引導的懲罰實施反而會激起服刑人的反動情緒,這也是當今為何越來越多的服刑者“二進宮”的主要原因。因此,最好的方法就是“懲戒結合”,這二者的結合并非是缺一不可的關系,而是同時同步的關系。將服刑人受刑與德育的過程結合起來:受刑即德育,用有教育意義的懲罰手段使其反思主動自己的失德之舉;德育即受刑,受道德引導的反思過程即是自我向精神施加懲罰的過程。
(三)“出禮為刑”的理念引導
當今社會犯罪率居高不下,始終無法令廣大民眾放心滿意,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社會民眾法律意識的淡薄。法律很難普及界定,但道德卻容易把握運用。現階段雖沒有統一的道德標準,但基本的道德共識還是存在的。因此,違背道德即是犯罪這一思路,值得當下社會去借鑒。很多人認為犯罪太遙遠,是不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這樣的人往往對法律一竅不通,有朝一日觸碰法律底線,方嘆為時已晚。
因此,加強德育教育,是減少違法案件的重要舉措之一,這一理念已經被教育界所認可。可有種現象值得我們矚目:“不道德”作為犯罪的“警報器”,往往被忽視。廣大民眾傾向認為,失德和犯罪八竿子打不著,因而稍加注意便好,沒有必要特別重視。殊不知,在古代,失德就是犯罪,出禮便要受刑。因此,立法機關需完善立法工作,不要把所有看似“無足輕重”的事情,都交給道德去解決。
參考文獻:
[1]姚奕.從《唐律疏議》看中國古代法律儒家化[J].科教導刊,2010(9).
[2][11]朱麗娟.論《唐律疏議》的人權意識[J].重慶科技學院學報,2011(18).
[3][4][5][6][7][8][9]長孫無忌.岳純之,點校.唐律疏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10]李忠建.《唐律疏議》法律倫理思想研究[D].重慶:重慶師范大學,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