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然
(中國傳媒大學傳播研究院,北京 100024)
“鬼畜”一詞,近些年從日文直譯而來,是跨文化交流的產物。從它誕生之日起,含義就不斷發生變化,所指稱的對象是不同的。
最初,“鬼畜”是個佛教用語,是“六道”中“餓鬼道”與“畜生道”的合稱。公元6世紀古墳時代左右,日本豪族蘇我氏從中國引入佛教,佛教逐漸與日本本土的神道教融合,佛家的相關觀念亦逐漸進入日本文化中。當時,“鬼畜”一詞主要用來針對殘暴不仁、喪盡天良的惡人,詛咒他們來生輪回成為餓鬼、畜牲。在二戰期間,日本的政治宣傳中常常將同盟國稱為“鬼畜”,如“米國鬼畜”。
到了十七、十八世紀,以性虐待為主要形式的歐美虐戀文化出現,這是一種殘暴的、施虐的文化,因而當代日本將“鬼畜”用作性虐待的代名詞。在日本出版的色情電影、動畫片和電子游戲中,許多作品會打上“鬼畜”的標簽,用以指代其中反復出現的性虐待、強奸、排泄物、戀物癖等行為和內容[1]。
對于日本的ACG(Anime Comic Game,動畫、漫畫和游戲)愛好者來說,“鬼畜”指的是作品中反派角色的性格特質和愛好者們剪輯、拼貼相關音、視頻的行為。前者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性的黑暗面,引發更為深入的探討和反思,因而受到歡迎。后者在ACG作品的基礎上進行二次創作,形成一段節奏感強、音畫同步率高的音、視頻作品,后者大都以畫面、聲音的重復出現,切換頻率高為主要特點,多見于Niconico(日本)和國內的Acfun、嗶哩嗶哩等相關視頻網站。
本文探討的“鬼畜”文化主要是取自“鬼畜”的后一種含義,即:主要面向ACG愛好者的,以剪輯、拼貼相關音、視頻素材為主要手段進行二次創作的,主要流行于ACG視頻網站上的一種青年亞文化。這種“鬼畜”文化,看似溫和,人畜無害,且有日益泛化的趨勢(仿佛只要有重復的畫面、聲音就能成為“鬼畜”作品),但又不得不說它和早些時候那種嚴酷的、暴虐的內在精神又是一致的,只不過從形式上,由“詛咒”發展到“性虐”,再到“洗腦”而已。比方說,國內視頻網站對于“鬼畜”的最初理解,來自《最終鬼畜藍藍路》(最終鬼畜道化師ドナルドM),該視頻素材取自麥當勞在日本拍攝的一則廣告,主人公“麥當勞叔叔”做出三個連貫的動作,先雙手交叉置于胸前,輕拍肩膀,然后擊掌,再高舉過頭頂,并高喊“藍”“藍”“路”,這些意義不明的動作和聲音,被日本網友拿來進行二次創作,配上令人焦躁不安的音樂、音效,終于成為一部“洗腦神作”,有“精神污染”之嫌。
從世界范圍來看,鬼畜文化可以算作亞文化的一支,具有英國左派學者約翰·菲斯克所總結的那種“戲仿”“拼貼”的特征[2],區別在于鬼畜文化“自嘲”有余,而“諷刺”不足。根據筆者的觀察,與國內早些年流行起來的惡搞文化相比,鬼畜文化更多顯示出“破而不立”的特點。前面提到,鬼畜文化從ACG愛好者中開始流行,這種與生俱來的“小圈子”屬性意味著它是相對封閉的,自給自足的,但如果排除嚴酷、暴虐,留下參與、互動,嬉笑怒罵、戲謔調侃,是不是其中也蘊含著某些進步(抑或退步)的影子?又或許這種嚴酷、暴虐才是它存在的根本?
無論如何,事實上鬼畜文化正在努力突破自己的“小圈子”,時不時以這樣那樣的姿態“Duang”地一聲忽然出現于主流文化的視野中。“鬼畜”們意欲何為?筆者認為,是時候對鬼畜文化多一些了解了。以下就以西方文化研究成果為理論依托,以筆者自己對Bilibili網站的觀察為經驗材料,試對網絡鬼畜文化作一探討。
正如前文所提到的,網絡鬼畜文化以針對音視頻素材的剪輯、拼貼的二次創作為主要形式,以節奏感強、音畫同步率高為主要特征,但這些不足以解釋、說明:網絡鬼畜文化為什么具有這樣的吸引力?如果說它的內在精神是殘酷的、暴虐的,那么人們觀看它時所產生的快感來自哪里?它和社會主流文化之間是如何發生互動的?
在Bilibili等網站上制作一部鬼畜的音、視頻,往往會采用成本最小的方式,直接選取“網絡迷因”為素材進行二次創作。網絡迷因,正是用來理解某一種事物,如圖片、視頻、文字或網站在網絡上爆紅的一把鑰匙。
迷因,原譯作模因(Meme),是1976年由理查德·道金斯在《自私的基因》一書中根據與“基因”的關系所創造出來的概念。由于基因不能解釋人類在文化演變方面的行為,道金斯定義了另一種復制體,一個“文化傳播的單位”[3],他相信這種復制體會通過模仿,在“腦與腦之間”傳播,這就是“迷因”,來自希臘語中的“模擬”(mimene)一詞。道金斯所說的迷因就像基因一樣,會發生變異和演化,為有限的資源——注意力而競爭,因此迷因更像是意識層面上的病毒,它可能是良性的,可能是惡性的,本身沒有自覺的動機,但仍然寄生于人們的腦海中,驅動著人們的行為[4]。
我們現在常說的網絡的“病毒式傳播”就是為這種隱喻作的注腳。不過,道金斯本人對流行的“網絡迷因”概念卻不以為然。他這樣解釋網絡迷因的成因:“它不是先發生隨機變異,然后經過達爾文式的選擇過程傳播開去的;因特網迷因是由人類創造力有意改變過的。”[3]他似乎以為“網絡迷因”就是經過人們有意設計而走紅的,卻不曾想,這種走紅也許更像是出于機緣巧合,在多重因素綜合作用下的產物。
從基本形態上看,網絡迷因有三大要素——沖突、獵奇和性,這大概是人們的普遍興趣所在。而道金斯的定義又給我們這樣的啟發,即迷因本身是不自覺的,我們的行為又是被它驅動著的。在網絡環境下,網站、論壇和其他形式的虛擬空間通過技術條件上的便利,進一步加速了這種無意識行為的蔓延。
這里不妨列舉最近的幾個網絡迷因。“小拳拳捶你胸口”最早出現在一張社交軟件的聊天截圖中,其中大量的表情符號,和撒嬌裝嗲的語氣,為那些熟悉網絡用語的人們創造了一種近似“間離”的效果,吸引眾多網友的關注和模仿。“藍瘦香菇”一詞,最早出現在一段由廣西青年錄制上傳的自拍視頻里,此人聲淚俱下地講述自己失戀后的心情。由于普通話發音問題,網友們紛紛把“難受”“想哭”當作“藍瘦”“香菇”,進行調侃、身份代入。而“極樂凈土”“病愛為名”“絕地求生”“守望先鋒”等歌舞、游戲類視頻,由于它們本身和ACG作品(這些網站的主要受眾是ACG愛好者)之間的高相關性和所謂議程設置的效應,加上富于節奏感的韻律、炫目的畫面、反復出現的歌詞和易于模仿的舞蹈動作,一時間屢見不鮮。
如果強作解釋,以上的幾大網絡迷因,也許只有“極樂凈土”“守望先鋒”等看起來才更具備主動或被動推廣的商業動機,從更長時段的眼光來看,它們也并不是最主要的內容。長期占據鬼畜分區版面的(在Bilibili網站首頁上,根據不同的內容設置了相應的分區,鬼畜區即是其中之一),是被稱為“全明星”陣容的那些人,包括:“金坷拉”三人組(一種化肥添加劑,因其廣告過于夸張而受到詬病。在其中一則廣告中,三位分別扮演美國人、非洲人和日本人的演員以繞口令的方式介紹產品的好處),葛平(國內動畫片《藍貓淘氣三千問》中藍貓的配音演員),諸葛亮/王朗、陳茂蓬(商人,以性學專家的身份主持了一期男性健康節目,因把性愛過程比作游泳而出名),劉醒/梁非凡(電視劇《巾幗梟雄之義海豪情》中的兩個角色,因二人在劇中的爭吵片段而出名),約瑟翰·龐麥郎(本名龐明濤,業余歌手,2014年5月,因創作歌曲《我的滑板鞋》而在網絡上走紅),比利·海靈頓(美國同性戀色情片演員),梁逸峰(香港中學生,在一期詩詞朗誦節目中因夸張的面部表情,被網友調侃),大力哥(本名趙金龍,因服用“大力”止咳藥水上癮,導致精神恍惚,經常胡言亂語),張全蛋(該形象最初出現于《暴走大事件》第三季《流水線專題》中,角色身份是“富土康”的一名車間質檢員,由暴走漫畫影視部員工賴宇恒扮演),“竊·格瓦拉”(廣西南寧一名偷車賊周某,形象酷似南美革命領袖切·格瓦拉,在一次電視采訪中表示“打工是不可能的”而在網上走紅),等等。相對于“藍瘦香菇”的曇花一現,涉及以上這些人物的素材具有較大的可塑造性,因而網站上這一類鬼畜作品經久不衰,同時也表現出一定的封閉性,因它不太容易接受新鮮的創意素材。
一部成功的好萊塢商業大片,往往有著傳神的演技、精美的畫面、細心的剪輯、和諧的配樂、考究的臺詞,甚至包括準確的放映節奏(也就是設置“尿點”)等一系列要素。而鬼畜視頻由于自身草根的性質,其制作者根本不可能達到這樣的“高度”,或者毋寧說是從來就不屑于這樣去做,甚至有意突出、渲染自己的粗糙、簡陋,并以此為賣點:因為粗糙、簡陋正是它區別于主流文化形式的重要標志,也正是它們如同野草般具有旺盛的生命力之所在。
相對于好萊塢大片,制作鬼畜視頻是極其簡單的。Bilibili網站上甚至專門開設了“教程演示”頁面,手把手地教初學者如何把握其中的技巧。撇開技術層面的內容不談,加工方式可以大致歸納為鬼畜調教(使用素材在音頻、畫面上做一定處理,達到與背景音樂一定的同步感)、音MAD(使用素材音頻進行一定的二次創作來達到還原原曲的非商業性質稿件)、人力VOCALOID[將人物或者角色的無伴奏素材進行人工調音,使其就像VOCALOID(由YAMAHA集團發行的歌聲合成器技術以及基于此項技術的應用程序)一樣歌唱的技術]。總結起來就是調整聲、畫之間的對應關系,或者修改聲音以搭配畫面呈現的內容,或者改變畫面來適應聲音的節奏,通過這些素材的重新組合、拼貼,創造出新的意義。前面提到,鬼畜視頻制作者通常不需要刻意從外部挖掘新鮮素材,也不需要另辟蹊徑嘗試使用其他的剪輯軟件,而是直接拿現成的網絡迷因,使用同樣的加工軟件創作,這樣一來理論上他們就可以將重心放在提升視頻質量本身上了。當然,鬼畜視頻質量參差不齊也是客觀存在的事實。
由Up主(網絡用語,即上傳視頻的人。Up即upload,上傳。Up主一詞在ACG網站上被廣泛使用)“此物天下絕響”制作的《大忠若奸》,就是這樣一部以簡單的方法制作出來的質量上乘的作品。該視頻取材自央視版《三國演義》中“諸葛丞相罵死王司徒”片段,以音樂人馬克西姆的《克羅地亞狂想曲》為背景音樂,加上Up主自行重填的臺詞,重新演繹了他所理解的“忠奸之辯”,以高度的聲畫同步率提升了觀看的感受,看完讓人大呼過癮。由“緋色toy”制作的《我的洗發液》,將成龍代言的“霸王洗發水”廣告和龐麥郎的歌曲《我的滑板鞋》結合在一起,直接導致關鍵詞“Duang”成為了當年的網絡流行語。另一些Up主們以紀錄片《帝國的毀滅》為素材制作鬼畜視頻,通過“空耳”的方式,直接為原作的德語配音,安排意義上大異其趣的中文字幕,以達到反差鮮明的滑稽效果,這種手法可說是已經接近兒戲了。
著名的快感理論解釋了人們繼續觀看鬼畜視頻的原因。約翰·菲斯克通過剖析日常文化消費現象,強調了大眾在消費中積極的“創造性”“藝術性”和“審美感覺”,賦予消費和商品以積極意義。在他看來,大眾不僅是文化消費者,更是在生產制造快感、尋求社會認同和建構自我身份[2]。不妨說,制作鬼畜視頻的意義,可能早就讓位于觀看和評論了。
當然,我們現在要探討的鬼畜文化與菲斯克當年分析的大眾文化,已有了重要的區別,其中之一就是網絡環境下“用戶”的能動性相對于大眾媒體環境下“受眾”的創造力不可同日而語:具體來說,制作、評論一部鬼畜視頻,然后上傳至網站交由其他網友觀看、評論,乃至再加工,形成彈幕、留言等一系列頻繁的互動,這相對于過去那種局限于個人的“兒子打老子”式的精神勝利,已是不小的進步。但是,菲斯克所說的大眾文化消費者生產制造快感、尋求社會認同和建構自我身份的動機,似乎又延續了下來。
在Bilibili的鬼畜區,經刪減的比利·海靈頓等人的摔跤片隨處可見,這些節目內容往往突出演員身上裸露的發達肌肉、匪夷所思的摔跤動作和莫名其妙的呼喊聲,而這些與菲斯克當年分析的同類型節目如出一轍:這些龐大肉體的沖突、碰撞,構成了第一層次的消費,也就是直接的視覺刺激;他們在某種程度上滿足了人們窺私、窺淫的需求,讓觀看者幻想自己就是演員本身,或者使演員成為自己的某種意愿的投射,這是第二個層次上的消費、創造;聯系自文藝復興以來形成的對人體之美的崇拜傳統,節目中過度夸張的肌肉又導致了觀看心理上的不適應,這種扭曲、變態是第三個層次上的消費和創造,即對正統審美觀念的背叛和偏離,從而達到一種荒誕不經的新境界。
另一個制造快感的例子是《舞法天女》系列。該片以女主人公與邪惡勢力戰斗之前必先跳上一段“尬舞”(令人尷尬的舞蹈,筆者注)而受到關注。“尷尬”在今天也是一種日漸稀缺的、珍貴的快感體驗。對于觀看者來說,他們之所以會感到“尷尬”,部分是由于節目中編排的舞蹈本身,部分是由于小演員們略顯浮夸的演技,然而更重要的原因在于,觀看者們事實上選擇了一部原本就面向低幼年齡段觀眾的節目評頭論足,以彰顯他們在智商、情商全方位勝出的優越感、滿足感;另一方面,觀看者為自己可能收看過的類似節目而羞愧,為國產電視劇制作水平與國外存在差距而羞愧,為自己正在觀看這樣的節目而羞愧。這些微妙的體驗綜合在一起,構成了一種強烈的、復合型的快感,這種快感是凌駕式的、錯位式的,放在整個社會大環境中來看是不道德的,但也許它才是真正符合鬼畜精神的。可以比照國外成年觀眾對于“彩虹小馬”(My Little Pony)、“天線寶寶”(Teletubbies)以及“小豬佩奇”(Peppa Pig)的態度,不難發現同樣的情形。
此外,還有觀看沖突時產生的快感(如劉醒/梁非凡),觀看夸張表演時產生的快感(如金坷拉三人組),觀看鮮明反差時產生的快感(如葛平)等,凡此種種,不一而足。這些快感有低層次的,有高層次的,這是由意義消費和創造行為所決定的:蘊含其中的、可資消費或重新轉化的意義越多,這種快感就越強烈,反之快感就越微弱。
通過考察網絡鬼畜文化的主要特征,發現:它以網絡迷因為素材,以粗糙方法加工,以獲取快感為目標。然而現在的趨勢是,網絡鬼畜文化的陣地正在成為各種外部勢力角逐的競技場。比如,小米集團的雷軍在國外推銷產品時帶有濃重口音的英語成了B站網友們嘲笑的對象,于是出現了一些相關的鬼畜視頻作品,然而,雷軍的公關團隊似乎熟諳“借勢宣傳”的套路,他們主動貢獻素材以塑造其正面形象。又如演員唐國強,他扮演了諸葛亮和一系列皇帝的角色,又接拍了大量的廣告,成了網友調侃的對象。在一檔名為《吐槽大會》的電視脫口秀節目中,唐國強作為其中一期的受邀嘉賓直接指出:“我不演諸葛亮,你們拿什么做鬼畜?”這樣,就把鬼畜素材的單向流動逆轉了過來。
網絡鬼畜文化是對主流文化的一種消極抵抗,它反過來又面臨被主流文化收編、整合的可能,因此前景并不明朗:首先,網絡迷因是難以把握的嗎?
當各種動機摻雜其中,將來在網絡上一夜爆紅的更可能是某個經過精心策劃、大力推廣的商業產品、政策宣傳,而不是那些偶然出現的用戶定制內容(UGC)。其次,粗糙的生命力是可以持續下去的嗎?當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熟練掌握炫目的技巧①,當越來越多的人發現難以講好一個完整的笑話,網絡鬼畜文化似乎走進了一條死胡同。再者,消費意義的快感是可以源源不斷地自我再生的嗎?當越來越多的觀看者開始不再滿足于簡單、反復的疲勞轟炸,網絡鬼畜文化又將有何作為?換言之,如果本來就沒有“腦”,“洗腦”更是無從說起了。盡管如此,筆者仍希望網絡鬼畜文化能夠為這個社會的文化多元性貢獻一份力量。
注釋:
①類似于“經費在燃燒”“大制作”的彈幕,既是一種贊嘆,又可以理解成一種節約制作成本的提醒。
[參考文獻]
[1]維基百科.鬼畜[EB/OL].(2017-06-24)[2017-12-04].https://zh.wikipedia.org/wiki/%E9%AC%BC%E7%95%9C.
[2]菲斯克·約翰.理解大眾文化[M].王曉玨,宋偉杰,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
[3]道金斯·理查德.自私的基因[M].盧允中,張岱云,陳復加,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2.
[4]互聯網時代的“迷因”,還是當年的那個迷因嗎?[EB/OL].(2015-07-17)[2017-02-22].http://www.guokr.com/article/4404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