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芬 新華日報社
后真相指什么?牛津英語詞典的官方解釋是,“訴諸情感及個人信念,較陳述客觀事實更能影響輿論的情況”。
英國媒體人馬休·達安科納認為,所謂“后真相”,強調的并不是謊言、杜撰或欺騙,而是公眾對此的反應——相較事實和證據,公眾的情感共鳴變得越來越重要了。我國的《2017年傳媒倫理問題研究報告》一文指出,所謂“后真相”并不是一切都是假的,而是“橫看成嶺側成峰”,看待事物的不同角度產生了不同“事實”,當真相被懸置,事實的重要性就被態度和情感所代替。
相關解釋有很多,盡管措辭不同,但是很多研究者的解釋并沒有逃脫牛津官方釋義的范疇。
但另一方面,也有研究認為根本不存在“后真相”現象,宣揚“后真相”是十足的空穴來風。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劉建明在《后真相論的執迷與幻覺》一文中說,“在后真相時代,立場已赤裸裸地壓制了事實,人們被假新聞、立場和情感所蒙蔽,這些都是僵化的觀念”,是“西方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無視真相,歪曲和限制了民眾對事實的解讀”。以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英國公投脫歐為例,劉建明認為,特朗普當選、英國脫歐,并不是謠言、情感戰勝事實和真相的結果,而是絕大多數網民和傳統媒體的受眾權衡利弊,從自身最真切的感受、最關切的利益出發投出的票,這就是最大的真實,最根本的事實,媒體說的話他們未必相信,媒體“代替”他們說出的話也未必是他們的本愿。劉建明斥情緒大于事實這一判斷反映了精英、媒體的愚蠢和高傲,不僅不反思自己的錯誤,反而把錯誤推到大眾的“情緒”上。
學者對后真相時代的擔憂不無道理。情緒大于事實,不安、憤怒、謾罵等情緒比新聞本身傳播得更快更廣,確實是當下傳播生態的一個痛點。盡管一些專業媒體機構也存在新聞業務不規范的操作現象,導致了嘩眾取寵、賣弄情緒等倫理失范的問題,但是微博、微信等自媒體繁榮發展后,它們對情緒的渲染更加失控,在傳播上造成了非常惡劣的影響。這也是近年來情緒大于事實這一議題引起重視的原因。
分析原因不難發現,情緒戰勝事實有技術基礎。移動互聯網的發展為自媒體的營生提供了可能。移動互聯網的發展使得信息的發送方和接收方合二為一,專業媒體機構新聞發布的壟斷地位一去不復返,信息傳播的門檻降低,很多公號成了情緒的操盤手。社交屬性與新聞傳播交織在一起,觀點與事實混淆,也讓信息的傳播更加復雜,成了病毒式的裂變傳播,情緒感染性更大、傳播更廣更快。
再者,情緒戰勝事實也是社會撕裂的一個表現。《后真相本質上是后共識》一文說,“后真相”現象產生的更根本原因,是社會共識的瓦解,當一個社會失去對基本價值和社會秩序的基本共識,觀念傳達與接受之間就會短路,其結果是,人們只能根據自己的立場有選擇地相信事實,或者拒絕真相,或者相信“另類事實”。而當下隨著社會的發展,收入層次不一,立場不一,利益不一,社會各階層逐漸撕裂,熊孩子、壞老人,相親女、鳳凰男,被貧窮限制想象的底層、焦慮的中產階級,壞政府、好公民等一些被固定標簽的、對立的社會角色輪番成為自媒體的寫作對象,現實中的社會撕裂成了爆款網文中的戲劇沖突,很容易觸到人們情緒的興奮點。
以劉建明為代表的學者對后真相這一概念的駁斥也頗有啟迪意義。狂歡的大眾不一定是烏合之眾,他們的情緒包含理性。
如果把大眾情緒的爆發比作一次社會集體運動,那么那些認為進入后真相時代的人與法國思想家勒龐、美國社會學家斯梅爾塞頗為相似,他們在對集體行為參與者的動機的理解上達到了一致,他們都認為,第一運動的參與者是非理性的,第二情感在運動中起著關鍵作用。
但后來的學者對勒龐和斯梅爾塞的觀點進行了駁斥,他們強調運動的參與者是理性的,說他們非理性僅僅是一些旁觀者站在自身立場上的偏頗看法,這些旁觀者因為對集體行為不認同,就認定參與者是非理性的。這些后來學者的觀點與劉建明的觀點比較接近。
聯想某些學者持有的“三個輿論場”的觀點,“三個輿論場”分別是體現黨和政府意志的輿論場,由新聞實踐構成的媒體輿論場,民眾從自身利益、情感和意愿發出并形成的民間輿論場。經常出現前兩個輿論場和民間輿論場不一致的情況。尤其是當媒體所謂的“輿論”與真正的民間輿論不一致時,媒體應該反思問題的癥結所在,而不能不負責任地認為媒體的觀點是精英的、正確的,大眾的情緒就是非理性的、低智的。出現這種不一致的原因是多樣的,有外界的,也有自身的。外界的原因比如地方政策、政治的原因;迫于商業和政治利益,一些媒體把宣傳等同于新聞等等。
在自身的原因方面,以2017年王志安“局面”報道江歌案為例來分析。該欄目以20多則短視頻的形式,報道了江歌案中江歌母親和江歌朋友劉鑫的見面。“局面”的初衷是“促進溝通,彰顯理性”,拒絕謾罵,回歸到事實中來。而據傳播學研究者方可成的觀察,該節目微博下方的評論仍然集中在劉鑫身上,對其謾罵、充滿怨恨。方可成分析,“局面”欄目溝通與理性的初衷未能實現,甚至走向了反面,因為曾經主導輿論場的傳統媒體不再擁有把關的權力,這種權力部分回到了大眾手中,部分則被極其善于攫取注意力的營銷號自媒體拿走了。在江歌案的報道中,王志安的“局面”欄目可能未能理解“轉型時代媒體”和“復雜現實困境”的問題,帶有傳統媒體精英的思維模式,對大眾的反應估計錯誤。所以方可成建議專業媒體尤其傳統媒體要反思,該用新的眼光來審視轉型中的所謂媒體權威、所謂把關人、所謂引導。
首先必須確認,情緒是輿論的一種表現形式,無論是理性的還是非理性的,媒體都應該如實反映,找出背后的問題所在。
面對大眾不安、憤怒等負面情緒,專業媒體要繼續堅守新聞專業主義,挖掘負面情緒背后的真相,消除大眾的不安,更深層次的,就要適當地提出社會問題的解決辦法,抑或是提升大眾的媒介素養。正如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副院長史安斌認為的那樣,在各類“話題”“爆款”“網紅”層出不窮的當下,新聞媒體的專業性、權威性和公信力反而成了能夠產生最大價值的“稀缺產品”。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后真相時代”的到來,為傳統主流媒體實現“浴火重生”提供了難得的契機。
當大眾的注意力和情緒被某些自媒體帶入娛樂化領域,專業媒體要舍棄對流量的迷戀,不忘媒體公器屬性,要堅持嚴肅新聞,避免泛娛樂化傾向。例如,政治議題是自媒體較少涉及的領域。在今年“兩會”期間,一向愛蹭熱點的自媒體很少發聲,而當部長通道上紅衣女和藍衣女的黃色新聞一下子撓到眾多自媒體的癢處時,很多自媒體一哄而上。而專業媒體與自媒體不同的是,它們任黃色新聞發酵,還是牢牢抓住了部長答記者問的新聞核心,把大眾的注意力牽引到嚴肅新聞上來。比如俠客島就發表了《其實,今天那場引起熱議的采訪,干貨還是蠻多的》一文,顯示了專業媒體的水準。
前文提到,各種情緒的爆發是社會撕裂的果。當今社會提倡多元,但不等于提倡撕裂,和而不同是永遠的追求,一些根本的、底線的價值觀就是“和”,媒體在凝聚共識、維護社會公共利益上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新華日報評論部公眾號“江東觀潮”撰文指出,所謂“同心圓”就是事實和共識,當發生了偏離或者出現偏離苗頭的時候,就需要傳播者警醒并采取措施。這也就是為什么新聞導向的重要性一再被強調。當然,引導輿論并不意味著一定是走向輿論的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