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源江
聽人說,會哭的孩子有奶吃。生下來不哭不鬧的孩子,大概運氣就差一些了。人們照顧那些哭鬧得厲害的孩子,忘了那些沉默的孩子們。他們的喜怒哀樂,包括不原諒,藏在心里。我媽說,我生下來的時候便是不哭的,于是,醫生提起我的雙腿,拍了幾下屁股,這才哇哇大哭,跟這個世界有了瓜葛。
自小不愛鬧,小時候極少尿床,哪怕雙臉憋得通紅。可是不知道有一次是怎么回事,有一晚啼哭不止,媽媽怎么哄都不管用,大概鬧得太厲害了,爸爸怒不可遏,踹了我幾腳。還是嬰孩的我,當然是沒有記憶的,就好像在一張白紙上,用一根沒有油墨的筆亂涂亂畫,雖然沒留下字跡,可是上面還是一道道的筆跡,讓白紙有了疼痛的褶皺。
這還不算,我七八歲的時候,爸爸和村里的人去一個地方,那是一個下午,鬧哄哄地來了幾個叔叔大伯,都是村里常見的人,好像是聽到了什么新聞,相約騎著摩托車去看熱鬧,我不明白事理,非要鬧著去,最終以失敗告終。爸爸一邊安慰我,一邊塞給我一塊錢,放在平時,一塊錢買好些零食了,我必定美滋滋的。可在那會兒,我怎么也高興不起來,蹲在門前,聽著他在身后鎖上大門,鐵門閂快速滑動,粗糲的聲音在耳邊格外刺耳,沉悶、發澀,我再也不想聽,嗚嗚地抽泣,那錢被我撕了一遍又一遍,再踩上幾腳。
這種被拋棄的心情,隨著件件小事印在心里,越來越深,也影響了我性格中的薄涼、疏離。
在村子長大的人,因為文化和教育的不佳,大多有大男子主義。我經常聽到這家打老婆,丈夫把妻子按倒地上,拳打腳踢,后者也不甘示弱,使出“九陰白骨爪”,不是撕扯,就是猛抓;還有的砸東西,電視洗衣機這些值錢的不舍得動手,盆盆罐罐這些不值錢,可砸起來響亮,可以壯壯聲勢,砸過之后,現場那個壯觀,是一場難得一見的“行為藝術”。人性中的暴力因子趁著情緒失控的狂風,連帶著生活的壓抑與沉悶,稀里嘩啦傾瀉出來,與獸無異。但是這種“行為藝術”的狀態代價太大了,對于一旁觀戰的孩子,可能一輩子揮之不去。父母怎樣,他可能也怎么樣,并且當做天然如此,沒有什么因果邏輯,不必計較這樣做對錯與否,關系利害。
我的父母也會吵架,甚至很激烈。我極為厭惡,卻從來不敢插手和說句話,悶悶地躲在屋子,聽著他們吵架。雖然沒有動手,不見血腥,但是那種戾氣,莫名其妙的情緒變化,讓人猝不及防。爸爸做了村里的會計,村里那些雞毛蒜皮的事情總是找上門來,今天寫個聲明,明天蓋個章,后天連一張印著村里抬頭的紙張也要跑上門來要,把家里的門檻都要磨平了。屋子沒個干凈地方,地上擁擠著煙屁股,灑滿了煙蒂,桌子上堆著慵懶的紙。再加上自己家做一點東西,忙里忙外,總有出岔子的,東西壞了,還要停下來修機器,這時候如果來人上門辦事,手上滿是油膩,顧不得洗,就在紙上或者抹布上隨便一蹭。這邊機器響著,那邊催促他去辦事,忙得不可開交。從此,與安靜無緣,與干凈告別。有時候,村里有什么事情,去鎮上跑一趟,或者到縣里做點事,自己賠上時間不算,還要搭上油錢。媽媽隔三差五嘟囔幾句,希望他辭掉這個差事,爸爸好面子,強撐著開不了口。為此,他們總是拌嘴,吵得面紅耳赤。急公好義當然是好事,可是自己總是吃虧,還可能不落好,這是何苦呢?從不見,他們心平氣和的交流,爸爸總要在聲勢上壓一頭。
在這之外,我聽過較為可怕的“告誡”來自我的一位男性長輩,說做家務一定要安排好分工,不然的話,第一天你刷鍋洗碗,那一輩子就要圍著鍋臺轉了。我甚為這樣的“告誡”惶恐。
大男子主義,自以為是,好面子,種種丑陋在沉悶的村子里沉淀,它們微小而日常,像無意識一樣累積,隨著時間一起灌進肚子,長成身體的一部分。在這樣的環境長大,屏蔽了對于善良、愛意的認知。爸爸和村里大多數人一樣,不懂得,也不太會表達愛意,長著一張嘴,卻像個啞巴。村子里長大的,潛在地認為表達愛意,是可恥的,被嘲笑的,不是男人的表現。我從未見他送給我媽什么紀念品,也沒有禮物,更沒有浪漫的旅行、溫馨晚餐。每次我媽對我有親昵的行為,多關懷幾句,我爸就在旁邊發表意見,鬧態度,用白眼瞥我們。這固然和環境以及氛圍有關,但是比習慣更可怕的,是不能察覺習慣可怕在哪里,有些事情不能怪他,可是我們要學著改變,必須改變。常常有兩個我,在內心交戰,我痛恨于那些昨日濡染的黑,又不能在一時半會兒清理干凈,于是焦慮、沮喪。
上了學,讀了一些書,我時常用那些理論和觀點審視自己,看看種了哪些毒,為什么會中毒,以及如何去毒。一個長滿雜草的麥田與一個長滿麥田的雜草地,區別在于,誰占得面積大。發揚好的一面,與陳腐物訣別,要一寸一寸地爭取。
是啊,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困惑,社會、歷史、文化、環境籠罩在頭上,當成本然,而你以為正確的,也許是假象,你以為大地是方的,實際上是圓的。你告訴了他,反而讓他頓時無所適從。看了韓寒的《乘風破浪》,也是如此,精明實用的下一代回到了父親生活的時空,在上世紀的尾巴上看到房地產、程序員等在今天耀眼的商業符號正在登場,而承襲了八十年代以來的浪漫情懷的父親,屯了大量的BB機,死守著一個歌舞廳,自以為天下在手,笨拙憨厚的小馬為朋友兩肋插刀贖回面子,以及仍然相信愛情的小花,貧賤不移。結果,父親為了義氣傷了人,坐了牢,母親因為難產死去。青春激蕩后的一地空白,令上一代心生悲涼,他們干不過時代,時代今天選中了古惑仔,明天可能把房地產和程序員推向熱潮,他們不再希望兒子像他們一樣飄浮不定,有個安穩的小生活,就夠了。他們寧愿孩子割掉搖擺的浪漫,鉆進一個安全的籠子。
這個不能全怪他們,一命二運三風水,趕上了,就墜入這張大網。這也就是故事的答案,電影里,兒子選擇了理解,父親的性格是那樣,眼界在那里,他就能看那么遠,而他當時做的,講義氣、屯BB機、開歌舞廳,又是無可厚非的。我只能趨近于心中的那個正確,那個堅守的方向,站得高一點,笑著說,這個我不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