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之祭祀

馬道衡

古之祭祀

祭祀是華夏禮典之一，是儒家禮儀的主要部分。《禮記·祭統》云：“禮有五經，莫重于祭。”祭祀對象為天神、地只、人鬼。天神稱祀，地只稱祭，宗廟稱享。古代祭祀等級嚴格。“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天神地只天子祭，諸侯大夫祭山川，士庶只能祭祖先和灶神。

天地人乃自然物，祭祀的內涵為敬畏自然。

祭祀從示。示是碑牌的象形抽象符號。立于陵園門外墳塋前者叫碑，碑置赑屃背，刻尊者撰寫的祭文；墳塋前碑正面刻逝者名諱，背面刻逝者簡介。人棄世入棺，棺前畫牌位，上書逝者名諱，宗廟祠堂內按正庶分支順序供家族逝者牌位。

“祭”字上部左月右手。月字旁由肉字變形演化而來。古祭祀，宰殺牛羊豬等畜生，叫犧牲。毛色純正者稱犧，體全者稱牲。祭字中的月即肉，即犧牲。《左傳》：“犧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說的就是祭品。“祭”是會意字：手捧犧牲玉帛供奉碑牌前，表達敬畏之意。

犧牲即祭祀等級產物。牛羊豬各一頭稱太牢，羊豬各一頭叫少牢。《伶官傳序》：“其后用兵，則遣從事以一少牢告廟。”

《史記·滑稽列傳》中《西門豹治鄴》載，鄴用女孩祭河伯。西門豹看出當地巫者勾結官員，借祭祀殘害百姓，設計將女巫扔進河里。

祀是形聲字。左形右聲。左偏旁是示，意祭祀。右“巳”聲旁，表音。巳是十二地支之一，排位第六，指上午九至十一時。

《禮記·祭統》云：“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禮。”傳統禮儀文化之一的祭祀的價值，即規范人的行為和社會秩序。

魯迅先生的《祝福》寫祥林嫂喪夫后，魯四老爺認為她不是全人（父母公婆夫兒女俱在世者），不讓她參與祭祀。祥林嫂聽從柳媽的話，花八塊大洋捐了門檻，安在廟宇門口，讓千人踩萬人踏贖罪，想爭回參與祭祀權。怎么可能呢？桑弧導演拍電影時，設計細節：祥林嫂舉斧頭劈門檻，表達對神的懷疑，但卻沒有抓住祥林嫂悲劇的肯綮。統治者用封建思想愚昧人、殺人才是根本。禮教成了封建統治者“治人”的工具。刀可切菜，也可殺人。刀本身沒有對錯，問題在于操刀者用刀干什么。做飯時，刀是炊具；殺人時，刀就是兇器。女巫借祭祀殺人，魯四老爺借祭祀毒害人心靈。這并不是祭祀行為本身在殺人、害人。

我的祭祀

每逢佳節倍思親。逢年過節，能不懷念祖先？祭祀不過是將哀思寄托在一套程式上罷了。現代人只知程式，卻不知其內涵，悲夫！

過年時，爹帶著我們祭祀。

恒山鄉俗，過年灶臺供灶神，楹柱前供天地爺，堂屋掛壇（音yún）供祖宗，或在堂屋擺案供疏祭奠祖先。

買灶神像貼灶臺前墻。灶神是顓頊之子祝融。對聯：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橫聯：一家之主。我家自制灶君神位，爹教我們在黃表中間寫：灶君大王神位。每天上香、燒黃表、供麻糖、家制素菜等。

為什么要供麻糖？相傳蒲洲人肥（富裕）得用饅頭擦屁股。臘月二十三，灶神回天宮述職，報告了玉帝。玉帝派武圣大年初一懲罰不知節約的人們。關老爺憐憫同鄉，想警戒他們即可，遂托夢讓他們大年早晨燒火，以示燒了他們，告誡他們從此節儉。大年早晨，玉帝撥云頭一看：蒲洲一片火海。人們知道了灶神向玉帝報告蒲洲人用饅頭擦屁股事，就供灶神麻糖。麻糖粘嘴，就不能報告人們的糗事了。

天地爺神像貼在楹柱。對聯為：敬天地富貴，孝父母平安。橫聯為：天地位焉。中間黃表上寫：天地三界十方萬靈真主宰。恒山區域是農耕民族與游牧民族交匯區，所以供奉天地爺。天地爺，一說帝嚳，一說黃帝。每天上香、敬黃表、供干果點心、家制素菜等。

供奉天地爺教人向善：敬長者，孝父母。

云是塊大布，一族一張，由族長或德高望重、家有資產者組織制作。按輩分、嫡庶一級一級畫好牌位，把逝者名填入牌位，家族繁衍一目了然。逢年過節張掛起來，讓后代子孫了解家族脈絡，懷念感恩祖先。大家望族在家廟祠堂供木牌位，逢年過節時祭祀。《白鹿原》電視劇有祠堂理事橋段。《紅樓夢》賈家人去祠堂拜祖宗，供木牌位。云上牌位與木牌位性質一樣。

疏是手寫的云。疏是古文體，是封建時代大臣向君主分條陳述的文字。

過年祭祀前，在麻紙上從左到右或逐個增高，像現在的增勢圖樣貼紅紙條，右邊輩分比左邊高。或中間高，兩邊逐個降低，像傘樣貼紅紙條，中間輩分最高，然后先右后左降低，將祖先名諱按輩分高低對應寫在紅紙條上。

練寫幾年對聯后，爹教我寫疏：每條紅紙條頂部正中從右到左橫寫供俸，兩字下邊正中豎寫X祖父（按鼻祖，遠祖，太祖，烈祖，天祖，高祖，曾祖，祖父序列排寫，哪輩健在，則寫上輩祖），稱呼下右側，豎寫姓、翁諱及名字。左側豎寫妻子姓氏，有幾位妻子按結婚先后，從右到左橫寫幾位。然后對正祖父豎寫：幾位之靈追遠文疏。

除夕傍晚，供好疏，男丁們去請祖祖。各家男人們提自制燈籠，到村外開闊地，對著墳塋方向跪下，供素菜、燒香與紙錢、叩頭，呼喚：XX（祖宗的稱呼）回家過年吧！起立回家，路上不能說話。回家后，把燈籠放于疏前，上香，供素菜，敬紙，磕頭后，爹說：“去。放炮仗。”“哎——”我們的話音早隨人飄出院里。點燃炮仗，歡迎祖宗回家，同時警告那些跟來的野鬼離開。疏前燈籠里白蘿卜雕刻燈盞，內裝胡油（胡油無腥氣，以示虔誠）。燈不能滅，直到送祖祖時滅掉。

家族祭祀表達慎終追遠，是感恩教育。

《論語》曾子曰：“慎終追遠，民德歸厚也。”

民間祭祀的作用更多的是教人向善。

恒山區域鄉俗，供祖先必須用胡油與素菜。

恒山有個地主死后，后代葬之村前山巔，人們說墳塋里置一大甕胡油，燈捻子拇指粗，點著長明燈。

我家祭祀用五種素菜。這個供菜得積累一年的材料。

春天，菜園墻根頂出簇簇金針花嫩芽。尖尖白白的嫩芽瞬間轉綠，葳葳蕤蕤成叢叢金針葉。夏天，綠箭干從金針葉冒出，幾天后，頂端抱成骨朵，幾天后綻開鳥黃嘴叉般花瓣，再過幾天，芳香彌漫院落，金針花沒遮攔地開了。媽媽帶我采金針花。她端個柳條籃子，金針花瓣花蕊滿是花粉，采滿一籃子金針花，我們身上都是黃花粉。媽媽把金針花放鍋餾一餾，一個個擰成麻花樣，擺在秸稈箅子上，曬干，裝在籃子里吊在屋梁。

夏秋，媽媽從菜園采摘豆莢，用剪刀剪條曬干；摘葫蘆，掏空，切成絲曬干；從菜畦塄拔蘿卜切絲曬干，都存在那個籃子里。

冬天，做豆腐。爹給我們講古：鬼谷子的兩個學生孫臏、龐涓要畢業了。老師出題考試，龐涓心胸狹窄，每次看到孫臏題快做出來了，就破壞，但每次孫臏都獲勝。最后一道題是：做無根菜。孫臏思索良久，想出一法：石磨磨黃豆成豆漿，放鍋中熬，熬熟時，卻沒法分離豆漿與水，他就跑到屋外做實驗去了。龐涓絞盡腦汁想不出辦法，就去孫臏那兒偷看，見孫臏不在，想到多次比不過孫臏，惡念陡生，提起灶前泔水倒進鍋里，詭笑著跑了。孫臏琢磨出用石灰水分離豆漿與水的辦法，提石灰水回來，一看，鍋內的豆漿與水已然分離。舀一勺嘗嘗，有酸味，看看灶上瀝瀝拉拉的泔水，看看泔水桶，明白了是泔水分離了豆漿與水。是誰暗中幫助自己？龐涓？好幾次陷害我，良心發現了？老師看我辛苦，幫我？孫臏找籮筐放泔水桶上，鋪上籠布，把豆漿舀進籮筐，籠布包好，上壓石頭，水濾到泔水桶。孫臏興沖沖端了做出來的菜去謝鬼谷子。鬼谷子閉眼端坐，龐涓跪在老師腳下。孫臏高興地說：“先生，謝謝您幫我完成作業。”鬼谷子看到孫臏端來的菜，說：“好無根菜。說說怎么做出來的。”孫臏敘述時，鬼谷子瞥見龐涓躲躲閃閃的眼神，明白又是龐涓使壞，沒想到又讓孫臏成功了，便意味深長地說：“這無根菜叫豆腐。但人不能無根。”

每頓飯前先供祖祖。媽媽先做好供菜。供菜不能上油鍋烹炒加鹽。

我小時候曾天真地問爹：“為什么古人供肉，咱們供素菜？”

后來我想明白了。草木人生，人即草木。人與生物平等，都是自然界的一分子，區別就在有沒有能動性。吃動物就是吃自己。讓祖宗享用一年四季辛勤收獲的菜蔬，讓祖宗明白后代不忘本，不忘來歷。

正月破五（初五）、八仙（初八）、元宵（十五）送祖宗歸去。

在城里工作，住進樓房后，不接地氣，過年時沒地頭供祖宗，感覺離祖宗遠了，好像丟魂了，心空蕩蕩的，坐臥不安。第二年回老家過年，除夕傍晚，跟爹到野外迎祖祖，跪在疏前燒紙錢、上香、擺供品、叩頭，心安妥舒服。

現實的祭祀

新中國成立，把祭祀當做封建禮教，革了命。后來，祭祀成了封資修，神像泥胎被革命小將搗毀。近幾年，傳統文化大熱，又興起祭孔，祭黃帝、祭祖。人們懵懵懂懂地參加祭祀，跟在別人后邊走著祭祀程序，卻不懂其中的深意。

木匠取直木頭，繩從墨斗凹槽墨海綿經過，吃墨甩于木頭留痕，木匠扯大鋸沿線痕卸開木頭。祭祀本該像線過墨斗般走心，浸入日常生活，才能有敬畏之心。

一年除夕，鄰家小孩過來說，爸爸讓我給她家寫疏。問清了她爺爺、奶奶姓名后，便按規范寫了。女孩說，去年爺爺奶奶一人一張紅紙條。我說，分開哪行呢！她母親過來說，就分開寫吧！我想，祭祀祖宗不就是后代對祖宗的紀念，祝福他們在天國幸福？活著時的恩愛夫妻，逝后竟然讓后代分開了，想想都可嘆。

祭祀程式是禮儀形式，是虔誠、莊重之心的外現。人們不理解祭祀程式即文化，不理解文化精髓是糅合在程式中的。現在祭祖是一種應差心理，做給人看：你看我多孝道，多不忘本！其實，這才是大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