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婷
2010年,我搬進如今的居所。住處離古城墻不遠,往南走兩站路就是玉祥門,十字路口是盤道型的,正圓的綠化帶中間圍著“張騫出使西域”雄赳赳的雕像。盤道往東可以進城,前往鐘鼓樓——這座城市的市中心;往西可以去咸陽,對著空蕩的平原,遙想秦始皇橫掃六合的氣度,想象阿房宮的恢弘壯麗;往南筆挺地走下去,可以走進巍巍秦嶺,體會終南隱者的與世無爭;往北就能坐著高鐵或飛機,在現代交通工具的幫助下,離開這座守舊的城市。我的新住處就在北二環與西二環的合圍處,實在該是寸土寸金的地方。不過這座城市在2010年那陣子,經濟發展依然緩慢,如蝸牛一樣貼地爬行,甚至是一動不動地待在原地。于是我私下里總在竊想,這城市背負著沉甸甸的歷史踽踽而行,而歷史又如此悠久沉重,可不正像一只被“房子”壓著喘不過氣來,只能匍匐向前的蝸牛么?
因此我的新住處雖然地段實在是好,但八年前,這里滿目盡是斑雜的城中村、廢舊的老倉庫和行人寥寥的大街。
一天,我像往常一樣,沿著蕭索的大路往家走。天氣陰沉沉的,一場大雨蠢蠢欲動。準備過馬路的時候,我抬眼突然看到一團紅影明晃晃地停在馬路對面,鉛灰色的天空襯托得它突兀扎眼。馬路過到一半,我才看清它的模樣。一個女人,頂著蓬亂的黑發,筆直地站在信號燈下,一襲華美的大紅色連衣裙遮住了腳踝以上的瘦長身軀。裙子鮮紅如火,沒有任何累贅的花邊圖案裝飾。但是,她把它穿得多么隨意啊!胸前的紅紐扣散亂地扣著,有幾顆壓根就沒扣上,隱隱可以看到女人貼身的內衣。裙子不僅款式老舊,而且被主人穿得臟兮兮,仿佛從第一次穿在這個瘦骨嶙峋的軀干上以后,就再也沒有清洗過。女人的臉龐上交織著快樂與不安的神情,眼神望向另一個似乎不為人知世界。我經過她身邊時,她的嘴角恰好上揚,笑出了聲。
那天以后,我時不時能在十字路口附近見到這個四處游蕩的女人。她有時停在路北,有時游走在路南,身上永遠穿著紅裙,臉上總是浮現著微笑與痛苦交錯出現的表情。附近做生意的小商販,在這一帶待得久的,都認識這個女人。有些人見她來到自己的店門口,不等女人開口,便會拿給她一些食物。女人不糾纏店主,也不在意食物好壞,給了就吃,吃完就走。
入秋后,一天冷似一天,在北風的呼嘯和落葉的凌亂中,初冬肅然而至。整整一個秋天,我沒見到穿紅裙的女人。她有家人,不至于流落垃圾堆,像一條無依無靠的流浪狗。因為拆遷之故,商販們大多已經離開,只一個秋天,這里仿佛變了個模樣。房子拆的拆,廢的廢,殘墻與垃圾充斥的工地頹廢而孤獨。流浪的貓狗隨處可見,似乎拆遷的廢墟和秋天的蕭索刺激了這些無家可歸的流浪者們繁殖后代的原始欲望。立冬剛過,我又見到了穿紅裙的女人。她仍然漫無目的地游走在路口的各個角落,身上穿著一件薄薄的破舊大衣,顏色仿若凝固后的冷血。衣服雖舊,尚能取暖。
隨著拆遷進程的速度加快,這團紅影越來越少地出現在十字路口。等到城中村和老倉庫全部拆完后,女人再也沒有在這里出現過。高樓林立、綠樹成蔭的住宅和開著咖啡館、西餐廳的商場文明有序,理性節制,容不下一個精神錯亂的女人,即使她是一個安靜的瘋子。
小商販們曾說,女人有家,然而家人常常“忘記”給她吃飯,至于穿衣,哦,她永遠都穿著那條鮮紅如血的連衣裙,冬天會在外面套上一件紅大衣。
我最后一次見到穿紅裙的女人時,她罕見地自言自語了一句話。她嘴里咕噥著:“走,都走。”
自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到過穿紅裙的瘋女人。
這座城市一片灰。灰色的天空,灰色的城墻,灰色的街道,灰色的人流。那些鮮活的顏色,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