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yōu)質化高中

朱容瑩

午后的教學研討會，楊老師早在表定時間的半小時前到場，她“唰”地拉開窗簾，日光登堂入室，揚起的塵埃隨即現(xiàn)形。亞熱帶小島，暮春三月已蒸騰如夏，日光不僅帶來明亮，也捎上溫暖，但溫暖過頭反而泛濫成燥人的熱。早到的楊老師開了電扇還不夠，從書袋里翻出小冊子一擺一擺地扇。

楊老師在學校已服務了三十年，而且?guī)С鰜淼陌嗉売邪顺傻膶W生都能升上公立大學，幾年前本想申請退休，校長還特別拜托她再晚個幾年。能有這樣優(yōu)異的教學成效，完全是出自于她的嚴謹：開會時她總是最早到的，平常上課也總能掐在上課鐘還沒打完就出現(xiàn)在教室，有些老師都是聽到鐘響才從辦公室收拾東西姍姍前往，這樣光到教室豈不就晚了五分多鐘，學生知道老師還沒來豈不就在底下瞎鬧。她的準時是樹立威嚴的第一步，掐住時間就能掐住學生。什么時間該做什么事，一個都別想亂，所以學生的常規(guī)秩序都是全年級數(shù)一數(shù)二的。不過現(xiàn)在的學生素質一屆不如一屆，十二年義務教育送來一批素質低落的學生，她的治人大法近年來不太管用。楊老師掐住的不只學生，還有她自己，她的人生每分每秒都掐得剛剛好：二十二歲公費師培畢業(yè)，工作五年后結婚，夫妻倆過一年二人生活后生第一胎，兩年后再生第二胎——所謂自助天助，她認為這樣嚴以律己的生活感動老天，讓她生下一男一女，湊成個“好”字——待家庭、工作都上軌道后，三十五歲在職進修碩士學位，預計在五十五歲前退休。未料公職人員改制，楊老師精打細算的人生漏算了政策，她處在新舊制交替期，錯失了退休的好時機，退休年齡硬生生被往后延。

無法退休的楊老師不知還要干等多久，風卻是愈扇愈熱。

第二個進入會議室的是蔡老師，蔡老師一進來就看楊老師面如沸騰的水，一泡一消的，拿小冊子在扇，她本能地想找離熱源遠些的位子，但兩人對到眼也點了頭，坐太遠好像有意疏遠，索性坐楊老師旁邊，反正早到的人不過圖后面一點的位子。

“才三月就已經(jīng)像夏天啰。”楊老師邊扇邊說。素以嚴肅聞名的楊老師主動和蔡老師搭話，蔡老師心頭一熱，話說得顛倒：“冷氣……那個冷氣卡啦，請其他老師拿過來。”楊老師頓一頓才會意，嘴上說好，心想年輕人就是年輕人，屁股還沒坐熱就想著冷氣卡，連這么點熱都受不了。

蔡老師確實年輕，大學畢業(yè)沒幾年，正式老師還沒考上，剛好學校開代理缺，去年八月報到，今年七月就得離開。即使年年流浪年年考，蔡老師仍不以此為苦，把一年換一校的經(jīng)歷，自己想象成貼上“期間限定”的標簽，然后被搶購一空的商品一樣——這些當然是自我安慰的話，若能趁早上岸，誰想流浪？她每天上班前，對著鏡子里眼神堅定妝容完美的自己說：“今年一定要考上！”這句話如符咒，定住她躁亂的心神。現(xiàn)在的付出都不會白費，教育圈這么小，好人好事傳千里，為了替以后考上正式老師鋪路，不管學校、科內有什么事，蔡老師總會自告奮勇幫忙，這就是年輕老師的熱忱。

首先，資深的楊老師跟她抱怨會議室太熱，她不能沒有表示，蔡老師馬上拿出手機，在科內的群組留言：“會議室過于炎熱，還請王老師等會兒來的時候帶上科內的冷氣卡。”這樣的措辭過于強硬，于是刪改成：“會議室超級熱的！麻煩王老師等一下過來的時候帶上科內的冷氣卡喔！”再傳一個滿身大汗的公仔。

五人已讀。

但沒人接著回話，蔡老師擔心自己的語氣是否出錯。

過了幾分鐘，王老師回了一個OK的貼圖，又說：“由于影印機故障，會議資料印不出來，另找他處影印，會晚點兒到！”

蔡老師馬上回“辛苦了”的貼圖，她在心里替自己加了一分。教育學中有一個“正增強理論”，用一些令人愉悅的事物來加強行為反應，例如以集點蓋章鼓勵小朋友有好表現(xiàn)。蔡老師把正增強挪為自我激勵之用，像剛才解決了楊老師的問題就給自己加一分，這些日積月累的分數(shù)，使她漂泊的教學生涯中有枝可棲。

同時，楊老師的手機震出這些訊息，但她看到的是一堆擠眉弄眼的公仔們，大概是“好”、“贊”、“OK”、“thank you”一類的貼圖。楊老師等得不耐煩，心想這些人有時間傳貼圖，怎么就不趕快過來開會呢，可悲那科技制約現(xiàn)代人的生活。想歸想，楊老師鍵入“語文科”后，手機自動跳出“真是溫暖”，興許是輸入太多次，手機自動幫她記憶，這時又要感嘆科技的便利了。

見楊老師此話，蔡老師跟著傳了一句，附和地重述：“語文科真是溫暖的大家庭！”

稀寥的會議室，只剩手機傳出熱鬧的震動聲，還有老舊風扇唧唧軋軋的聲響。

陽光西曬，呆坐無事。蔡老師受到方才自我加分的激勵，鼓起勇氣與不怒而威的楊老師搭話，問上星期畢業(yè)旅行好不好玩。還不錯啊楊老師說。楊老師身兼高二導師，自然會和學生一起去，而畢業(yè)旅行的實況比如天氣、風景之類的，早就在上周的群組里熱議過了，蔡老師想不到其他話題，只好把冷飯拿出來炒，反正聊吃喝玩樂的不會錯。

楊老師說：“只是遇到下雨，把原定陽明山賞花的行程改成參訪故宮，這不是很好嗎？我去了那么多屆的畢業(yè)旅行，每次都去陽明山，早就看膩了。今年很幸運換成故宮，陸客稀少不擁擠，每人還配戴一個導覽機。這樣的行程仍被學生嫌到爆，放著這些文化資產(chǎn)不看，只愿坐在椅子上玩手機。唉，我們的教育是出了什么問題？”

蔡老師來這間學校代理已過半年，轉眼間考季將至，蔡老師不奢求考上本校正式老師，但仍希望能留給老師們一個好印象——畢竟教育圈是很小的——這些日子以來長袖善舞，一肩擔起科內大小事務，可是和資深的楊老師還不太熟。因此蔡老師抓準機會就想和楊老師聊個賓主盡歡，但這樣一想就岔神了，只聽見“故宮”二字，多虧上周群組的實況轉播她有跟上，雖不知接什么但稱贊總不錯。

故宮贊啊蔡老師回。能和楊老師聊天的機會不多，蔡老師想借由這次的談話表現(xiàn)出她的深度，便說：“一般民眾去故宮看的只是翠玉白菜、肉形石和毛公鼎這三大寶，其實《富春山居圖》才有意思。怎么說呢？有意思的不僅止于畫作本身，這幅畫一分為二，《無用師卷》藏在臺北故宮，另一半《剩山圖》則在浙江博物館。會形成兩半的原因，是因為這幅畫在明代末年輾轉到收藏家吳洪裕手上，吳洪裕喜愛這幅畫到連死也要畫‘焚以為殉……”

這么熱的天氣，楊老師實在沒耐心聽這些，抓著節(jié)奏點時不時嗯嗯幾聲好似有在聽，誰管《富春山居圖》燒成幾塊，她現(xiàn)在最在意的是冷氣卡，明明群組中冷氣卡的后續(xù)大家都有回貼圖，其他老師怎么還沒到？好險楊老師沒仔細聽，因為她正是蔡老師口中只看那三樣藝術品的“一般民眾”，但她看得更多的是故宮里的學生，也是一群寶，家長心尖上的寶，文化素養(yǎng)堪憂的寶。

會議前三分鐘，其他老師陸續(xù)入座，會議室的桌子圍成一個橢圓，上方是校長、教務主任和學科召集人三人，與主位相對望的則是蔡老師，右側坐楊老師，楊老師的斜對角是駱老師，駱老師的身形不小，一屁股坐上椅子的瞬間，地板仿佛震了一下。晚進來的是盧老師，坐在駱老師旁邊，她看似前晚沒睡好，整個人神色恍惚。

礙于時間，蔡老師將故宮的話題收束在——名畫背后的故事，反而比畫作本身更耐人尋味——這樣有深度的收尾，心想此番言談的表現(xiàn)不差，再幫自己加上一分。除此之外，她還有個小發(fā)現(xiàn)：楊老師并不難相處，而且是善于傾聽的。

老師們都到齊了，唯獨學科召集人王老師還沒出現(xiàn)，這代表冷氣還是不能使用。等不到冷氣降溫，楊老師的熱氣直往面上竄，不滿地說：“王老師怎么連幾點開會都不清楚。”王老師在群組里明明有講，蔡老師卻只敢在心里說，不過楊老師真威風啊，她突然有點羨慕，只有資深老師才能說翻臉就翻臉。

“王老師說影印機壞了，要去別的地方印會議資料，會晚一點到。”出聲的是駱老師，“她剛剛在群組里有說。”

楊老師點開群組，“語文科真是溫暖”的前面是一堆炫目的貼圖，再更前面才是王老師會晚到的訊息。還真的有。熱氣久懸不下，楊老師說：“拖到大家的時間怎么辦？”

春日午后，暖陽蠻橫直曬，所覆之處籠上一層金光。楊老師背對光源，周身漾出金波，可面如鐵銹。教務主任把窗簾拉上，懸浮的塵灰沒了光線便隱形，張狂地隨風流竄，引得幾個座位靠窗的老師紛紛打了噴嚏。教務主任說：“不如先請校長給我們一些指教，讓校長先講完先休息，校長今天開會從早開到晚，都還沒時間吃便當呢。”

眾人沒有意見。

校長說：“我們優(yōu)質化高中，有賴各位同仁的努力，今年已邁入第二個期程，下星期的校務評鑒，一定要拿到優(yōu)等，什么甲等啊乙等，都不行，一定要拿優(yōu)等，這個五百萬一定要拿下來，學校的設備才能更新。我們是優(yōu)質化高中！優(yōu)質化高中！優(yōu)質化高中！很重要，所以說三遍。”眾人聽完樂呵呵地笑了。

蔡老師由衷佩服校長終身學習的精神，平常朝會時，網(wǎng)絡流行用語一把抓，這話一說，猶如返老還童，不知不覺中，學生便感覺校長是站在年輕人這邊。

這點要學起來。蔡老師暗自筆記。

此時王老師終于來了，會議室的門一開一掩，帶來徐徐涼風，眾人如獲大赦，蔡老師主動把會議資料接過來發(fā)（發(fā)資料加一分）。王老師插上冷氣卡，冷氣未依眾人的預期運轉啟動，插卡后電源燈閃個兩下便再沒有動靜了。教務主任方才憶起會議室的冷氣機去年年底早壞了，總務處卻一直沒找人修繕，以為冬天用不到冷氣不急，沒料到今年熱得那么快。

王老師匆忙趕來，全身都是汗，像個大火爐散著熱氣。校長沒被打岔，繼續(xù)優(yōu)質化高中。楊老師拿出青色印有圖樣的方帕擦汗，蔡老師一眼認出是故宮《梅竹雙清》印成的手絹，不放過機會，壓低聲音贊美楊老師的品味。連這種小物件也能被稱贊，蔡老師的話好似薄荷糖，沁涼甜潤，楊老師聽了一整個舒服，便悄聲道：“故宮的文創(chuàng)商品做得真好，我看那些陸客逛故宮的紀念品店，都一籃一籃地買，這才是文創(chuàng)嘛！可惜沒有《赤壁賦》的款式……”

在校長報告的時間，兩人竊竊私語，蔡老師雖不認同楊老師對文創(chuàng)的看法，但這樣的親近仍讓她感到受寵若驚，不管楊老師說什么都嗯嗯喔喔點頭稱是。她這次一口氣加了五分。

校長喊起口號：“凝聚大眾，優(yōu)質高中！”眾人拍手稱是，幾個老師職業(yè)病發(fā)，聽出口號中仄起平收的巧思，手拍得更大力。校長緊接著說明下周評鑒的流程：除了各學科召集人，在座的各位都有可能被抽到與委員面談。倘若被抽到也不用太擔心，秘書這邊會幫大家準備好‘教戰(zhàn)手冊：我們學校創(chuàng)立于1941年，占地5公頃，全校共有兩千多名師生，校訓是正直誠信……以上這些‘教戰(zhàn)手冊里都有，大家照念即可。重點是，倘若評鑒委員問諸位學校的缺點該如何回答？”

眾人沉默。

校長眼神平掃眾人，提高音量說：“不能不回答！你不回答，他們反而會自己找缺點，那就麻煩了。要說一些無關痛癢的缺點，像是設備老舊、資金不足這些的，我們要申請經(jīng)費才更有底氣嘛！”底下哄堂大笑，掌聲如鼓。

校長兀自投入在慷慨陳詞中，有些老師心不在焉，大家拍手就跟著拍，笑就跟著笑，潛在校長的高昂聲線下偷聊的楊、蔡兩位老師就不多提了。隱在右下角的駱老師正俯首傳Line，和一個叫“相親17/陳先生”的人聊天，打了又刪，刪了又打，校長話都快說完了，她卻連一個字都沒送出去。

駱老師年過三十，教學經(jīng)歷五六年，致力于教學法的創(chuàng)新，講起課來生動靈活，古典情思融合現(xiàn)代語境，廣受學生的喜愛。她在工作中得意，卻在愛情中失意。駱老師生長在一個幸福的家庭，父母結縭三十載仍恩愛如新婚，她被愛豢養(yǎng)成人，所以她沒讓父母失望，考上正式老師，用愛教育莘莘學子；而接著更不能讓父母失望，要與愛人攜手共組愛的家庭。可她空有滿滿的愛，所謂伊人究竟在何方？第十七個相親對象，陳先生，前天與她吃過飯后便再沒下文了，一如前面十六位，訊息回得又慢又勉強，好像跟她聊天有多么不情愿。至于學校的聯(lián)誼就更不多說了，剛考進來沒多久，她比誰都積極參與單身同事間的聯(lián)誼，但總是乏人問津，教育圈那么小，幾次聯(lián)誼后就沒人可以認識了。其實，駱老師心知肚明問題的癥結，只是不愿承認——最大的原因來自她的身材——她幾年前真的沒這么胖，一定是因為剛考上老師那幾年，日日熬夜備課打教案配高熱量消夜，她腰間囤積的不是脂肪，是對教學滿滿的愛啊！

駱老師的手機熒幕因閑置太久而轉黑，映出她的面容，她不愿看見黑幕里癡癡等待的自己，隨即把手機把在懷里。只要陳先生的訊息回傳，她的心就會一起震動，她抬頭，聽著校長的訓勉：“窮不能窮教育，苦不能苦孩子！”可眼神止不住地亂飄，瞥見蔡老師從包包里抽了一張衛(wèi)生紙擦拭臉上的汗水，紙上印著膚色的粉痕，擦來擦去，就像掉了一張臉皮。駱老師感到一股莫名的奇異的快意。

校長結束報告后離席，麥克風換到王老師，王老師照著會議資料宣讀本學期科內的大小事。此時的楊老師不聊天了，專注地聽著學科召集人的字字句句，并在繕打好的會議資料上抓錯字，果然，一抓就抓到七個。楊老師的一生把自己掐得穩(wěn)穩(wěn)的，也看不慣別人亂了套，抓錯字是楊老師開會時的樂趣，她認為自己抓的不僅是錯字，還是人的瑕疵，身為老師，日常做事不能不嚴謹，否則該如何以身作則？楊老師本著長輩的自覺，把資料上的錯字指給旁邊的華老師看，低聲叮囑：“你們年輕人不要覺得我愛倚老賣老，不管做什么事都要謹慎嘛。像我去年當學科召集人，開會的資料前幾天就會印好，才沒有什么影印機壞掉的問題，更別說是耽誤會議，而資料上的文字可是校對再校對，怎么能讓錯字砸了語文老師的招牌。五十好幾的人了，總不能還像丫頭一樣粗枝大葉。”

溫暖的語文科也有分派系啊？蔡老師心想，隨便聊聊也能踩到雷，這話若回錯的話，不只今天累積的分數(shù)，指不定長久以來的努力都要付之一炬了。

蔡老師對楊老師的認識顯然不足，楊老師純粹講講，她的所思所想從來就不需要任何人附議。

當蔡老師陷入職場中的站隊抉擇時，駱老師的手機傳出輕微的震動，酥麻的余波從心頭蕩漾，仿佛奶白色的浪一波波的引逗著沙灘，這使她產(chǎn)生失重的快感。她用心靈高潮。這就是戀愛吧，駱老師心想，她企盼陳先生的任何一句話，即使是貼圖也好。

訊息顯示：“三點半左右會到家”。

這句文意無法上下連貫的對話讓駱老師不明所以，但長期以來文學語境的教學與解讀，促使她下意識地去解析這句話的情愛成分。直到她看清楚手機里的綠色訊息框，來自語文科群組，而且是坐她旁邊的盧老師發(fā)的。

開會的當下，有一瞬間，大家都無聲地看向盧老師。

原來盧老師把要發(fā)給婆婆的訊息不小心誤傳到科內的群組。盧老師昨晚照顧發(fā)燒的女兒整夜沒睡，今日三魂七魄渙散未寧，被大家的目光一觸，立即成原來隊形集合歸隊，心神來去之間仿若全身通電，耳朵尤其像插座開關的紅燈閃呀閃。在這個時間點開口解釋誤傳更是尷尬，只好用訊息回：“不好意思傳錯了”，再加上一個抱歉的貼圖。

“沒關系的（笑臉）。”蔡老師第一個回。

其他老師接著回一些笑笑的貼圖。

駱老師笑不出來，甚至有些惱火。

會議進行到議題討論，針對年度學測的語文寫作獨立考試，諸位老師認為學校段考也該比照大考。

盧老師復電后展現(xiàn)她平日的專業(yè)與積極，說：“寫作務必要算入段考成績，不然學生無關痛癢。”

教務主任說：“列入段考成績的話會影響學生未來繁星推甄的比序，一定要確保給分的公平性，不然若有家長來鬧就麻煩了。”

盧老師說：“那我們把考卷打散然后彌封，讓每個老師改的考卷都是隨機分到的，這樣應該能降低爭議吧。”

這時楊老師急忙插進來：“不可能啦這太麻煩了，教務處那邊的干事一定不愿意配合，這樣是讓大家作業(yè)都麻煩。”

教務主任說：“你們若有共識，我們教務處會盡量配合。”

楊老師又說：“不可能打散啦，一個班給那么多老師改，每個老師的標準有嚴有松，這樣分數(shù)出來若差距太大孩子會吵啊。”

一聽到孩子，盧老師就想到她女兒，可憐的妞妞昨晚發(fā)燒哭個不停，凌晨送急診在屁股打了一劑退燒針后哭得更大聲。她和先生都要上班，她又不能說請假就請假，只能請婆婆來照顧，妞妞一直哭，婆婆一直line來問她什么時候才會下班。

會議上，老師們對于分數(shù)的“公平”一家一派未有共識，問題卡在彌封打散跟彌封不打散兩者間僵持不下。盧老師擔心再這樣拖下去，將無法在三點半前到家，積極建議避免讓同一個老師決定一整個班級的成績比較公平，不然不打散的話，數(shù)一數(shù)有幾張也能大致猜出是哪個班級。

楊老師說：“我們應該要破除彼此較勁成績的心態(tài)，以分數(shù)的公平為重。”

駱老師聽到公平不公平的不禁冷笑，人生哪有公平可言，況且最愛比分數(shù)的不就是某位資深老師嗎？那時剛考進來沒多久，某位資深老師在段考完擺出一副長輩的姿態(tài)，教訓說你們這些年輕人就是愛什么翻轉教學，你看沒用嘛，成績出來什么有效什么沒效一目了然。

盧老師說：“我今年帶高三，學測作文成績一出來，平常作文不錯的都拿不高，反而是那些作文一般般的還拿得不錯。大考中心的給分是很匪夷所思的，而且普遍給低分，不如讓學生早早適應這種不公平。”

眾人都笑了，駱老師笑得最大聲。

看樣子還是沒有共識，王老師點名蔡老師，請她發(fā)表看法。

蔡老師突然間啞了，在這種牽涉到立場的場合，她又毫無準備。可是如果說沒意見或沒想法，她豈不喪失一次表現(xiàn)的機會，便冷靜下來分析局勢：大多數(shù)的老師都沒意見，中生代的盧、駱兩位老師，確實是比較偏向大考隨機閱卷的機制，而舌戰(zhàn)群儒的楊老師，則是以方便作業(yè)為考量。兩邊都不能得罪，蔡老師說：“我個人淺見是可以把一班拆成兩三份，分別給兩三個老師改，這樣行政作業(yè)不至于太亂，一班也不會只給同一個老師改而過于專斷。”

王老師認為這可行。

其他老師們也贊同。

盧老師雖然覺得打亂一點比較好，但礙于想快點結束會議而不再發(fā)言討論。

至于楊老師沒作聲則視為同意。

王老師環(huán)視一圈后，說：“若沒有意見的話，對于蔡老師的方法，我們拍手通過。”

眾人鼓掌。

此時蔡老師感覺像被菩薩的手托上云端，與彩霞共舞——她今天就是一百分，未來考教師甄試時也是一百分，學校向教務主任打聽她的表現(xiàn)還是一百分。她的努力沒有白費，她有預感，今年榜單上一定有她的名字。

教務主任接著提醒科內的網(wǎng)站上，最新的一筆資訊還留在三年前，幾天后就要校務評鑒，請學科召集人王老師務必要趕在評鑒之前，把科內所有的資訊，舉凡開會記錄、老師介紹、段考考古題、教學成果……通通放進網(wǎng)頁里。

王老師說：“我對電腦一竅不通啊！”

主任說：“評鑒在即，網(wǎng)頁不能不更新。”

王老師問眾老師：“有沒有人會更新網(wǎng)頁？”

眾人沉默。

沉默的狀態(tài)還可依溫度細分。以課堂為例，某天楊老師的衣服不小心穿反了，班上有同學發(fā)現(xiàn)，但礙于畏懼老師的威嚴而不敢說，一整堂課下來愈來愈多人發(fā)現(xiàn)，同學間前后左右眼神對視仿若螞蟻的觸角交碰，楊老師感覺今天上課氣氛不太對勁，但課堂中一如往常安靜，學生們抄寫筆記聽講認真完全抓不到任何錯——這是熱的沉默，有些無法言說的事物將要沸騰。溫暖的沉默盧老師最能理解，在她告知同學自己懷孕的隔天講臺上就多了張椅子，那天的值日生是個木訥的孩子，在擦黑板前默默遞上口罩給她，一句話都沒說，她卻在孩子的沉默中讀出溫暖。而駱老師則沒那么好運，駱老師對教學有理想在，提倡學思達教學法，也就是讓學生自學、思考、表達的一套以學生為本位的教學法，但她在教學的第一年卻碰了釘子，文章發(fā)下去請學生分組討論來回答問題，沒想到整堂課沒人討論，也沒人要回答問題，學生的眼中只有極地的霜，駱老師隨即傷寒，卻不因此而氣餒，愿用教育、愛破冰，不斷改良與嘗試下才有現(xiàn)在的教學成果——多么冷的沉默，駱老師仍記憶猶新。

會議室如今是冷的沉默，王老師無助且心寒，要不是公職人員改制，她早就可以退休了！學校的學科召集人按年資輪流，她隱約想起三十幾歲的時候也當過一次吧，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老了，明明行事歷都有寫下所有的待辦事項，不知怎地，事情還是會東忘西掉，只有睡前要吃安眠藥不會忘，黑夜漫漫，提醒她衰老的事實，真不甘心啊！她明白自己不適合擔任這個職務，不適合帶領整個團隊追求優(yōu)質，優(yōu)質不是年輕老師要去開創(chuàng)的嗎？王老師望向正后方的蔡老師。

蔡老師這次不是不幫，而是她對網(wǎng)站更新也一知半解，沒把握的事她是萬萬不會做的，但她隱約感覺到王老師求助的視線，還有其他老師的，她突然想到菩薩的手以及榜上自己的名字。

“我可以幫忙。”在蔡老師腦子還沒想清楚前，嘴不受控制地出聲。

眾人再一次拍掌。

會議結束時，盧老師第一個沖出去。駱老師叫住她，提醒她有東西沒拿，隨口問今天怎么這么恍神。盧老師說妞妞生病了。駱老師說真羨慕你。盧老師沒聽懂，但沒時間細究，確認東西都帶齊就急忙離開。

蔡老師身負重任，只憑昔日高中幾堂資訊課的所學當然不夠（何況也忘了大半），靠著求救臉書大神和google大神自行摸索更新網(wǎng)頁的方法，再加上還有本身的課程進度要準備，她日夜趕工忙得焦頭爛額，還差點在學生考試的時候睡著，學生私下議論蔡老師這幾天上課好像呈現(xiàn)彌留狀態(tài)，不論如何，她終于在評鑒當天天未亮前把網(wǎng)頁處理完。

評鑒當日，每個老師難得兢兢業(yè)業(yè)，無一不掐準時間上課，這對嚴謹?shù)臈罾蠋焷碚f則是稀松平常。楊老師進到教室，發(fā)現(xiàn)班上空了一個位子，問：“他跑去哪兒了？”

“被鬼抓走了！”學生開玩笑。

“胡說八道！”楊老師正想教訓同學一番，卻發(fā)現(xiàn)校長帶著評鑒委員巡視校園，暗忖現(xiàn)在不流行打罵教育，還是收斂一點為妙，改為苦口婆心地談人生之道——什么時候該做什么事，什么場合該說哪些話。

那廂王老師正以科目召集人的身份接受評鑒委員的訪談，王老師發(fā)揮語文人的“背功”，把“教戰(zhàn)手冊”背得滾瓜爛熟，委員還沒開口，她先吐出這一大串。委員不是來考背書的，問她認為在教學方面還有什么可以改善？

“資金不夠、硬體設備不足。”

“我認為以教師的專業(yè)，不管在任何等級的硬體設備下應該都能善盡教學，不該以這個做為阻礙。”

王老師愣住。

委員此行并非找人麻煩，微笑道：“那么不妨請你展現(xiàn)你們的教學成果。”

王老師點開科內網(wǎng)站說我們同仁不只教學用心，也組織教師學習群組共同備課，并把開會的記錄及共備過程呈現(xiàn)給委員看。委員看到旁邊有差異化教學公開觀課的鏈結，大贊這是現(xiàn)在教育圈內教學法的顯學，臺灣有很多老師積極推動。王老師說我們學校的駱老師嘗試各種教學法，還有得過教案比賽獎，即使學校設備有限，老師們仍盡力帶給學生最好的教學。

王老師無視網(wǎng)頁上的幾個錯字，一再強調學校的團隊是最優(yōu)質的。

鏈結點開，沒有教學的影像記錄，竟然是蔡老師的若干生活照。王老師沒有預想蔡老師會弄出這種烏龍，都怪自己把事情交給蔡老師后忘記再檢查確認，都怪蔡老師做事不夠仔細，都怪教務主任有事沒事規(guī)定各科一定要架設網(wǎng)站，都怪教育主管部門搞什么鬼優(yōu)質化高中……要怪的人太多了，但最該怪的還是自己的健忘。真不甘心啊。心里有股熱流如火山爆發(fā)直往腦門沖，這時王老師卻鬼使神差地憶起新聞曾經(jīng)報道一名攝影師近距離拍攝火山噴涌的瞬間，整個畫面飛濺炙熱的紅，委員的臉、電腦熒幕、教室桌椅全部都被燒得通紅，再來就變成漫天灰燼……

和善的委員看到這些照片頓時也尷尬了，笑笑說這應該是誤植吧沒關系的，我們看其他的部分，你們會后記得修改就好，這不影響。

王老師突然問：“請問這里是哪里？”

委員一愣：“訪談的教室。”

“喔，”王老師再問，“這里是哪里啊？”

委員不明所以，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評鑒委員，”王老師又問，“但這里是哪里？”

委員不耐煩道：“這個問題你已經(jīng)問三次了。”

“沒有吧，”王老師仍問這里是哪里啊……

春日天氣詭譎不定，冷熱反復無常，午后日光一隱，讓冬寒抓了個空。

科內同仁送王老師去醫(yī)院檢查，據(jù)說是暫時性失憶，楊老師聽聞這件事的時候已近放學，如同八點檔的電視情節(jié)讓她難以置信，邊穿外套邊喃喃自語：“難道還真的撞鬼啦？”

（選自臺灣《印刻文學生活志》2017年1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