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玉蓮

沂河的水,極為清澈,一眼就能睹見河底的沙石,自由自在的魚兒,以及飛翔的鳥雀,還有皚皚白云藍汪汪的碧空……那番清澈勁兒,直叫人稀罕。那種意境,即便李白杜甫也難以書寫。
當然,這是1943年的沂河水。
河邊,花兒開得正艷,也歡。最不起眼的苦菜,也頂著小黃碟兒,在炫耀它的俊俏;野草莓,當然更不甘寂寞,花瓣開得異常濃烈,讓人付出若干愛意……河水見證著它們的嬌媚容顏。
杜月季,在河邊洗衣裳,洗再度利用裹傷的紗布。洗畢的,掛在樹梢上,微風一蕩,猶如旗幟,煞是好看,為沂河添一抹色彩。
正是晚飯時分,傍河的小村莊上空,匯集著裊裊炊煙,像霧紗,升騰著也散淡著,亦是一道眩目的景致。
杜月季在不經意間,眼里吸納著一位姑娘。姑娘似乎是附近村莊的,鴨蛋綠色的褂子,絳紅色的褲子,整個人兒,透著一股清純質樸的美。月季似乎對這女孩很感興趣,手中未停歇洗滌的衣物,眼睛總是時不時地射向女孩那秀色可餐的身影。
暮色的風,扶搖著姑娘額上的劉海,以及悠蕩的辮梢。夕陽下,一副極美妙的畫卷……
這當兒,一隊訓練的八路軍戰士,從姑娘的斜前方雄赳赳氣昂昂地列隊走過,并且有嘹亮的軍歌在唱響。姑娘就突然間亮起了手中的一塊紅手帕。手帕被高舉著,于頭部的上方,且晃悠著。手帕與晚景相映襯,格外耀目。似乎耀得那歌聲更加悅耳。
美麗的姑娘,飛舞著的紅手帕,軍姿軍歌,炊煙晚風,暮霞,溫柔的沂河水……總之,一切的一切,皆勾織出一副美到極致的原生態風景。
歌聲,宛如拋磚引玉,誘惑出了姑娘的茂腔戲文聲:
一呀一更里呀,
月兒彎影兒長,
我送郎上戰場。
打不到日本鬼,
絕不要回家鄉。
咿呀嘛哎嗨喲……
月季的歌兒也被情不自禁地勾扯了出來:
草兒青天兒藍,
日頭出格外艷。
你織布我紡棉,
你鋤地我耕田,
種了糧送前線……
隊伍入了一片樹林中,他們的歌聲隨之淡弱下來。姑娘的手帕亦減弱了晃搖的節拍,隨即便從空中收了下來。
杜月季把洗滌的包扎帶以及衣物收入銅盆中,洗了把臉,往宿住的地兒邁去。腦海中一直縈繞著姑娘俏碩的身姿。
又是兩天的光景兒,依舊是在沂河邊,當然,依舊是暮色時氛。月季的眸子,清澈的沂河水,又映入了姑娘的倩影。姑娘并沒有多么大的變化,只是臉色越發的白凈,辮子越發的黝黑。
姑娘始終是搖著手中的那塊紅手帕,依然是八路軍戰士列隊,嘹亮的歌聲。地上的花兒似乎也被歌聲點亮,仿佛也向隊伍們搖動花束。歌聲,似乎也點亮了畫眉、黃鸝鳥以及諸多的鳥們的歌喉……
又是一日,照舊是個夕陽晚照的光景兒,待月季端上那洗滌的衣服,踱上岸的時候,正巧遇見了一位牧歸的老人。老人趕牛于暮色中的畫圖也極為有詩情畫意。
“大爺,這牛,長得真壯!”月季的話兒像沂河水,很清純,很動聽,臉色也宛若花兒般美妙嬌媚。
老人憨憨的古銅色的面龐亦潤澤著和善。
二人結伴而行。
交談中,話題扯上了姑娘。
“唉——!”老人惋惜地道,“那閨女的眼睛看不見了!”
“啊!真的?怎么回事?”月季的問話迫切。
“好像是一支八路軍隊伍里的一位小戰士,是她的情郎。他們曾經在村里的戲班子里演過戲。臨當兵,小伙子送了她一件禮物。”
“噢,什么禮物?”月季好奇心強,問話始終迫切。
老人遺憾搖頭。
“她是你們村的?”
“嗯,是沈三蛋的二閨女。”
老人告訴月季,姑娘家中不慎失火,她為了搶出火中小伙子所贈的禮物,眼睛不幸失去了光明。
月季聽罷,唉了一聲。眼圈似乎漫上了沂河水……
其實,她那當兵的情郎哥早已奔赴了前線。
老人用手指著正前方:“看到前面有一座小滾水橋嗎?你到那橋頭,就能遇上她,她會從那里路過。”
和老人揮了一下告別的手,月季只幾步許就到了滾水橋。姑娘亦悄然而至于眼前。那狹窄的小橋,她走來如履平地,明眼人恐怕也不會走得這么通暢。臉龐如沐春陽,極燦爛,人兒朝氣蓬勃。她那眼睛乍看似乎完好如初。
月季沒忍心去打擾她,只是把身體一側,讓她過去,目光護送著她。她的身上,有一股鄉野女子特有的芳馨。
翌日,月季又來到了沂河。姑娘已經換了一身衣衫。暮色里更加楚楚動人,今天,并沒有見到列隊的八路軍戰士們,亦沒了那雄壯的歌聲。待了很久,才有三三兩兩的女護士和幾個年輕的男戰士收拾東西。從那條路上走過去,好似也有歌聲,且伴著格格的笑聲。她便又把那更艷更紅的手帕——似乎洗過了,使勁地搖啊搖……
那幾位戰士帶著歌聲笑聲走遠了。她那手帕也隨歌聲笑聲的走遠,搖動的頻率降了下來。
傷員們很快就痊愈了,部隊也要全部開拔了。又是一個暮色的黃昏,月季踱至了姑娘站立揮手帕的地方,她掏出自己的手帕,像姑娘那樣搖動著,搖著搖著,突然就搖出了一襲淚水。
今日早上,前方傳來捷報,八路軍打了大勝仗。然而,聽說,姑娘的情郎哥——小戰士,也在這場戰斗中壯烈殉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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