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永生
甘肅肅北蒙古族自治縣的馬鬃山地區,一片充滿神秘色彩的隱幽地域。廣袤戈壁、黑色礦藏、綿延山脈、高崗丘陵、崖體巖畫、遠古化石、軍事要塞遺址、防空洞遺存、中蒙友誼井、現代國門等成為這一地區的核心文化詞匯。作為一名文物工作者,我更多地關注這里的化石、巖畫和軍事要塞遺址。尤其是馬鬃山地區的軍事要塞遺址,引發了我的諸多疑問與揣想。
馬鬃山,也叫北山、黑山,位于甘肅河西走廊北部地區,東至內蒙古自治區西部的黑河西岸,西南楔人新疆羅布泊洼地東緣,南起疏勒河北岸的戈壁殘丘,北迄中國與蒙古國邊境,面積達8.8萬平方公里。地質構造上屬于北山塊斷帶,由一系列雁行狀山脈組成。亙古寥廓的河西走廊,被南邊的祁連山和北邊的馬鬃山兩座山系忠實地護佑著。馬鬃山山巒蜿蜒起伏,落差平均,遠遠地望去,橫亙的山脈像飛揚的馬鬃一樣凌空飄逸,因而得名。
第一次考察馬鬃山滾坡泉軍事要塞遺址(也稱公婆泉軍事要塞或黑喇嘛城堡)時,看著山丘上土筑的殘垣斷壁與石壘的堅固軍事防御體系,我驚嘆地詰問自己和同伴們,社會時局動蕩不安的20世紀初期,馬鬃山地區道路與電路不通、種植業不存、畜牧業不豐、取水困難,在如此嚴酷的條件下,黑喇嘛(丹畢加參)與他的數百名斗士是如何在這一地區苦苦生存的?黑喇嘛不僅將這塊絲綢之路占道上的無人定居區經營得風生水起,令人望而生畏,而且還震撼了中國、蘇聯和蒙古國的高層,成為一個國際性的傳奇人物。隨后,我發表了文化隨筆《富足神秘的馬鬃山》,簡述了與此相關的歷史事件和考察觀感,但沒能回答自我詰問與疑慮。
考察馬鬃山東大泉軍事要塞遺址時,正值初春時節,乍暖還寒。我爬到軍事要塞坐落的高大山崗上,凌厲的寒風像刀一樣割在臉上,幸好我捂著雙耳,摁著帽子,不然“后果很嚴重”。我從遺址中穿行,不時被寒風吹個趔趄,如果不小心真有滾下山崗的危險。但在山崗下面,感覺風并不大,也不急。山崗上,用壘石人工修筑了完整的軍事防御工事,包括酬堡、營房、哨崗、彈藥庫,以及通連各處的戰壕,用砂、土和柴垛糅合修建。碉堡四壁有射擊孔,營房等房屋屋頂已坍塌,墻體保存基本完好。營區內還筑有軍課學習訓話場、練兵操場等,用土石壘砌的一個個桌凳、講臺等清晰可見。山崗軍營北門敞開,從制高點俯視,成不規則四邊形,山體四角高聳,四周有戰壕與碉堡、營房相連,碉堡、掩體形成高低相間、層層設防的建筑格局。東大泉軍事要塞是民國二十三年(1934)安西縣(今瓜州縣)在馬鬃山鎮建立的保衛團所在地,后一直有國民黨部隊在此駐防,直到1945年全部撤防后才遺棄。
馬鬃山明水軍事要塞遺址是一處省級文物保護單位,是民國后期以來扼守中蒙邊境的重要軍事工程,也是民國時期保障蘭州至新疆軍需物資補給輸送的生命線。遺址分為三個部分,坐落在呈三角形分布的獨立山頂上,具有居高臨下、易守難攻的天然地理優勢。1號軍事要塞遺址的兩處遺存平面呈網形,直徑2.1~3米,面積28平方米。硎堡用石塊壘筑而成,殘高0.6米。2號軍事要塞遺址內有土塊構建的房屋18間,碉堡22座,掩體八個,除屋頂、門窗被拆除外,城墻、掩體、碉堡、哨所等基本完好。其中,一個伊斯蘭風格的小禮堂尤其讓我印象深刻。3號軍事要塞遺址,有三處用大石塊壘筑的硎堡,看起來頗為堅固和陡峭。碉堡基莊呈網形,表皮因風蝕嚴重剝落,直徑均在4.5米左右,殘高0.6~0.8米,四周有射擊孔,面積38平方米。明水軍事要塞均建于民國二十三年(1934),由國民黨派兵把守,民國三十四年(1945)重又整修,民國三十八年(1949)5月撤防后遂廢棄。
除了1919年黑喇嘛修筑的滾坡泉軍事要塞(1945年國民黨軍隊重又整修),1934年國民黨軍隊修筑的東大泉軍事要塞、明水軍事要塞外,馬鬃山地區還有1934年修建的同昌口軍事要塞、音凹峽軍事要塞、堿泉子軍事要塞、壘墩泉軍事要塞(由1號、2號要塞組成)、狼娃山北戈壁軍事要塞等六處軍事要塞遺址,以及修建于1937年的肅北設治局遺址,1958年修建的野馬街1號哨所遺址、野馬街勞教所遺址,1969年修建的同昌口軍事防空洞、滾坡泉防空洞遺址等五處近現代重要行政管理及軍事建筑遺跡。這些遺跡,都是馬鬃山地區重要歷史的見證者。
翻開地圖,仔細查看,我發現,馬鬃山地區就是甘肅、新疆、內蒙古和蒙古國合圍形成的一處管理相對薄弱的“真空地帶”,尤其是在時局動蕩顛沛的大環境下,國家行政管理的觸角更是對此無暇顧及,只能放任自流。這有點像地處東南亞地區的泰國、緬甸、老撾三國邊境交界處的金三角地域。蒙古國的黑喇嘛在本國圖謀分裂國家失敗,面對政府通緝的強大威逼,他選擇逃逸馬鬃山地區開展游擊戰,這是一個較為明智的選擇。為了捕殺黑喇嘛,蘇聯的克格勃和蒙古的特工真是煞費心機。1924年,前蘇聯與蒙古的聯合暗殺行動終于成功。否則,黑喇嘛憑借馬鬃山地區的獨特地理位置和優勢,會演繹出怎樣的驚天歷史大劇?實在無法預測。這對蒙古、蘇聯的國家局勢乃至中亞國際局勢的影響都將是巨大的。
1934年的中國,正逢風云際會、群雄爭霸的紛擾時代,內憂外侵交織。這一年,蔣介石“圍剿”中央紅軍的大本營南昌;日本把偽“滿洲國”改稱“滿洲帝國”,由溥儀當“皇帝”,日本依靠這個傀儡政權,對中國東北地區實行殖民統治;日本發表侵華申明;中國工農紅軍北上抗日先遣隊出征;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隨紅軍開始戰略轉移,并開啟了艱苦卓絕的長征之路;國民黨軍占領中央蘇區瑞金等等。馬鬃山軍事要塞正是在此時代背景下,由國民黨派軍隊修筑并駐防的結果。
國民黨在馬鬃山地區修筑這些軍事設施,說明在當時的國內、國際局勢中,馬鬃山地區的戰略地位非常重要。這種重要性,可能是出于對蒙古國乃至蘇聯的警惕與防御,可能是對新疆地區局勢的掌控和防范,也可能是對甘肅河西走廊北端被阻隔后從內蒙古穿越馬鬃山地區插入新疆的戰略考慮等,這僅僅是我的揣測而已。從地方史料得知,國民黨為維護新疆的統治,在新疆駐軍10萬人,其生活補給全部依靠汽車由蘭州經河西走廊運入新疆。故以一個軍的兵力布防在內蒙古額濟納旗、甘肅馬鬃山地區以及甘新公路沿線,以保障河西交通線的暢通。
讓我稱奇的是,在自然環境如此惡劣的馬鬃山地區,在高峻陡峭的山丘上修筑軍事防御工事,并派官兵日夜看守,其艱難程度非同尋常。況且,當時的交通、通訊條件極為落后,生活供給的運距之長、風險之大、成本之高不言而喻。即便是到了20世紀90年代,馬鬃山地區的交通、通訊、生活條件等依然嚴重滯后,成為艱苦邊緣地區的代名詞。誠然,我對駐守在這兒的官兵們充滿深深的敬意。無論怎樣,他們為我們堅守了這片盡管荒蕪,但戰略地位十分重要的邊境要地。
據史料記載,多認為馬鬃山地區的蒙古人是成吉思汗的胞弟哈布特哈斯爾的第十九代孫固始汗的后裔,源自于蒙古國喀爾喀部、新疆厄魯特蒙古土爾扈特部、青海蒙古和碩特部,是成吉思汗家族的直系血統。馬鬃山蒙古人的牧地,東以馬鬃山東段與內蒙古額濟納旗相接,西以錦兒泉、鴨子泉與新疆哈密為界,北臨蒙古國,南靠敦煌市、瓜州縣和玉門市。20世紀40年代,馬鬃山的蒙古人大部分被招撫,遷回蒙古國,一部分遷移到祁連山一帶游牧。20世紀中葉之前的數百年,肅北蒙古人有其穩定的牧地,而且區域遼闊,水草豐美,世代蒙古族人安居樂業,繁衍生息。
據《肅北縣志》記載,1902年,由外蒙古進入馬鬃山地區游牧的牧民30余幕(戶),由新疆土爾扈特蒙古旗進入馬鬃山明水地區游牧的牧民20余幕。1911年,外蒙古戈壁阿爾泰的400余幕蒙古人遷入馬鬃山,至1935年被外蒙古又招回200余幕,其余的200幕遷入內蒙古額濟納旗、阿拉善旗以及祁連山一帶。1919年,蒙古國喀爾喀部黑喇嘛為反對蒙古國活佛哲布尊丹巴乎圖克圖的統治,率眾70余幕進人馬鬃山滾坡泉地區盤踞,至1923年蒙古國派兵500人血洗馬鬃山地區而敗亡。1924年,蒙古國政局巨變,反對新政權之蒙古人率16幕民眾進入馬鬃山。1925年,外蒙古伊里克、三星保等攜10余幕蒙民第三次進入馬鬃山,此時在馬鬃山游牧牧民達100余幕。1926年,新疆大批哈薩克人進入甘肅,肅北包括馬鬃山地區開始動亂。1928年,馬鬃山地區時有殺人越貨之事發生。1932年初,外蒙古新黨掌握國家政權后,反對派之蒙民先后逃人馬鬃山地區,蒙民多達600余幕,盛極一時。后蒙古國派精兵300人到馬鬃山制造了大屠殺事件,蒙民被殺400余人,可謂慘不忍睹。1935年11月,中華民國蒙藏委員會進入馬鬃山調查,著成《馬鬃山調查報告書》,調查顯示,馬鬃山地區有蒙民91戶,500余人。1936年9月,日本特務機關派間諜潛入馬鬃山,被馬鬃山團總驅逐出境。1940年,華來喇嘛進入馬鬃山地區“施舍”,后誘惑蒙民30余幕東遷。1941年10月,40名土匪竄人馬鬃山騷擾牧民,被牧民成功圍剿。1942年,河西警備總司令部成立,在肅北設治局(駐馬鬃山滾坡泉)駐軍達900多人。1946年,國民政府修筑了安西縣橋灣至肅北馬鬃山、肅北馬蓮井至明水地區的簡易公路。1949年9月,馬鬃山地區的牧民迎來了和平解放。
從地方史料可知,在新中國成立前的50年中,馬鬃山地區是外蒙古人、新疆哈薩克族人、土匪乃至外國特務以及民族異己分子等游牧、逃匿、入侵、殺人、劫貨的“是非之地”。國民黨軍隊修筑這多的軍事要塞,駐軍如此之眾,也就不難解釋了。
孔子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經過20世紀前50年的經營、征伐、殺戮、盤踞、極盛、衰敗、放棄等,馬鬃山地區轉瞬被遺棄在歷史墨色的風煙中,了無蹤跡。史籍中能翻檢到的也只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記憶,其真實性也值得懷疑,或大打折扣。我們所能看到的,只是這些被衰敗、被遺棄、被荒蕪的軍事要塞遺址,盡管是殘垣斷壁、荒川廢墟,缺失了溫度、血肉與色彩,但它們是真實的歷史寫照,是民族史詩中的一個“歷史暗角”,是值得我們書寫的“歷史補丁”!
半個多世紀以來,馬鬃山地區從“歷史暗角”中趨向光明的大舞臺。國家行政管理的網絡與神經遍布了馬鬃山的每個高山峽谷、每處草原與戈壁、每戶牧民的氈房與心房。在中國與蒙古國的邊界上設置了圍欄、界樁,修筑了高聳威嚴的國門,并嘗試性地開展了開關貿易;解放軍官兵嚴絲合縫地巡視著邊境國防,設卡檢查通行車輛與行人安全,悉心管理著社會治安,維護邊民穩定的生活秩序;高速公路、普通道路、有線電視、移動通訊、風力發電、自來水等在馬鬃山安家落戶,牧民過上了穩定、和諧、幸福的生活。是為馬鬃山在苦難的歷史中“浴火重生”。
如今,北京至新疆的高速公路呈東西走向穿越馬鬃山鎮區及明水軍事要塞,瓜州橋灣至馬鬃山二級公路呈南北走向開通運營,昔日沉寂的馬鬃山地區變得喧鬧與繁忙起來。而馬鬃山鎮區至國門的公路也在如火如荼地施工建設中,這為馬鬃山口岸的復關創造了契機。可以預見,馬鬃山口岸的開通,將為該地區牧民發展邊境貿易經濟乃至文化交流帶來濃郁的福音。
自從馬鬃山玉礦遺址考古發掘成果的持續出土見光,馬鬃山成為玉石之路上的重要支撐點,佐證了玉石之路遠早于絲綢之路的學界觀點,玉石文化成為馬鬃山地區的核心文化元素。
玉石文化的核心是溫潤、親和、純真、無暇、品格……說明數千年前的馬鬃山地區,就是一個以交流、友誼、和諧、潤和、共生為主流品格的區域。重生后的馬鬃山,必將是充滿了綠色、玉澤、和諧、詩意、神秘的美好地域。而遺落在山崗上的軍事要塞遺址,只能退卻到歷史舞臺的幕后,默默地觀望著馬鬃山上的日出日落、草原上飛馳的奔馬、悠閑吃草的牛羊,氈房中升騰的裊裊炊煙。
馬鬃山軍事要塞遺址作為歷史文物的母本,我們也當悉心保護與珍藏,好讓血腥的歷史告誡鮮美的未來!